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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宝钗形象探源5

 试看金娃对玉郎 2018-03-24

五、早稿薛家:豢养戏班的富商

 

宝钗形象既然不可能是源自尤二姐、尤三姐那样的女伶、淫奔女,那么,早稿中的薛家自然也不可能是沈治钧所说的那种依附于豪门的家庭戏班子。说来有些好笑,沈治钧认定薛家是戏班子的主要依据,竟然是尤二姐、尤三姐均呼尤老娘为“妈”,薛蟠、薛宝钗也呼薛姨妈为“妈”,而贾府的主子们却并不是这种声口。沈治钧说,贾政、贾赦称贾母无一例外都是“母亲”,贾琏、凤姐、宝玉、探春称邢夫人和王夫人无一例外都是“太太”(按,实际上仍有例外,第46回宝玉就曾把王夫人称为“娘”:“我偏着娘说大爷大娘不成?通共一个不是,我娘在这里不认,却推谁去?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又依据文康《儿女英雄传》中世家子女安骥、何玉凤均呼母亲为“母亲”,农家女张金凤却呼母亲为“妈”的情况,认定“妈”这一称呼“在清中叶并不流行于上层社会,这与今天的情况大相径庭”。而“薛氏兄妹如此声口,至少已经表明其出身原非大族。如果薛姨妈本是戏子班头,那倒确实应该呼为‘妈妈’的。……二尤本是贾府家伶,痕迹明显。宝钗同她们称谓的口气相类,其原为优伶,又得一证。”(见沈治钧《红楼梦成书研究》第五章第四节《真真一对尤物》)这种所谓的“证据”当然是极不牢靠的。因为根据笔者的研究结果,“妈”与“太太”这两种称呼,在清代中叶根本就不是下层社会与上层社会的分野。而是有封诰之家,与无封诰之家的分水岭!按明、清的定制,五品以上官员的妻子和母亲,可获得朝廷的封诰,而成为诰命夫人。准此,贾母被称为“老太太”,邢夫人、王夫人被子女称为“太太”,用的都是诰命夫人的官称。跟“娘”、“妈”相比,都显得更为贵气。但未获得朝廷封诰的女人,却也未必就不是上层社会的一员。一种情况是丈夫品级不够。比如贾敏,由于林如海只是一个七品小官,她是没资格被称为“太太”的。因而,王熙凤等人提到她,都是称之为“姑妈”,而不是“姑太太”:“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第3回)另一种情况是丈夫品级是够了,但死得太早,还未来得及建功立业,以至于获得朝廷的封诰。如今本中的薛姨妈,她曾经被贾府的人尊称为“姨太太”:“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说明她本来是有资格使用官称的,但机会却丧失了。因而,她的子女仍习惯于称她为“妈”,而非“太太”。再有一种情况,某些极其有钱的富商,也属于上层社会的成员,至少可算是上层社会的边缘人物。但由于他们不是官,也不是官商,仅仅是商人。所以亦不得使用“太太”这种官称,而要使用“妈”的称呼。但这种家庭,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倡优一类的社会底层相提并论。而下面笔者就以清乾、嘉时期的小说《蜃楼志》为例,来具体说明在这种富商家庭中,子女是如何称呼母亲的。

 

按,《蜃楼志》大约成书于乾隆后期至嘉庆年间。作者庾岭劳人,真实姓名不详,估计为广东籍人士。该书主要写的是清代广东十三行商总苏万魁之子苏笑官,与其未婚妻的姐姐温素馨之间的偷情故事。书中介绍男主角的父亲苏万魁说:

 

广东洋行生理,在太平门外。一切货物,都是鬼子船载来,听凭行家报税发卖。三江两湖及各省客商,是粤中绝大的生意。一人姓苏,名万魁,号占村。口齿利便,人才出众,当了商总,竟成了绝顶的富翁。

 

准此,苏万魁当是华南地区,乃至于整个清朝,都数得上号的巨富。书中女主角温素馨的父亲温仲翁是一个盐商,因将自己的小女儿许配给苏笑官,因此跟苏万魁结成姻亲关系。书中说苏笑官曾经被父亲送到温仲翁读书学习,跟温仲翁之子温春才是同学关系:

 

再说万魁之子笑官,生得玉润珠圆,温柔性格。十三岁上由商籍夤缘入泮,恐怕岁考出丑,拜从名师,在布政司后街温盐商家,与申广粮少君荫之、河泊所乌必元子岱云、温商儿子春才,一同肄业。

 

书中又介绍温仲翁一家说:

 

原来这温商名仲翁,乃浙绍人氏。正妻史氏生子春才,妾萧氏生大女素馨,次妾任氏生次女蕙若。这惜花楼三间,便是二女的卧室,笑官十一二岁上走熟的。而且温家夫妇要将次女许他,因年小未及议亲,所以再不防闲了。这素馨一十五岁,知书识字,因慕笑官美貌,闻得爹妈要将妹妹配他,颇有垂涎之意,屡屡的与笑官挑逗。笑官年纪虽小,却也懂得风情,只因先生管束得严,还未能时刻往来,谈笑入港。

 

由此可知,温家与苏家乃是门当户对的姻亲关系。既然如此,这温家也肯定不是什么中小商人,而必然跟苏家同属于巨富。

 

而根据《蜃楼志》的描写,温素馨明显是管嫡母史氏叫“妈”的:

 

素馨道:“我不同你斗,前日妈骂过一遭了。”春郎道:“不怕他的。他再骂我,我就寻死,他房里不放着刀么,那天井里的井有盖子么?我寻个死,叫他养个好些的出来。”素馨道:“不要说痴话,说的就是狗。”春郎道:“我只要这么做作,不怕妈不央及我。我难道真个寻死,你说我好不乖哩。”

 

不仅如此,温素馨管自己的生母萧氏也叫“妈”:

 

素馨想道:“今日施家妹妹在此,料来要到后边来宿的。苏郎若来,必定不稳。我须先到园中候他来,说明了才好。”正要下楼,只见他妈萧氏挽着施家女儿小霞,同了蕙若,并几个丫头,一群儿说说笑笑的走上楼来。

 

如果嫌温素馨是庶出,地位不够高,那么,嫡出的温春才也是管自己的母亲史氏叫“妈”的:

 

笑官寻思道:“里头不知今日放馆,还须我自己进去,透一消息,今夜方妥。”即同春郎从中堂走进,行至上房,见了史氏,说明在此打搅原故。史氏着实喜欢,对春郎道:“苏兄弟在此读书,你也好跟着温习温习。”春郎道:“我叫温春才,不叫什么温习。我妈不要闹了。”说完,已自跳舞而去。史氏叹道:“这个样子,几时才好!”笑官道:“他又不欠功课,先生又没有分付,伯母也不要拘紧他了。侄儿还要姨娘姊妹房中去看看。”

 

很显然,在这个富商家庭之中,不管是嫡母,还是庶母,子女都习惯称其为“妈”。我们总不至于认为这个温家也是什么戏班子吧?这个例子至少说明,“妈”这个称呼照样通行于清中叶的富商家庭,并不是社会中下层才有的专称。而既然今本《石头记》中薛家也是一个富商,薛蟠、宝钗将自己的母亲称呼为“妈”,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因此,除非有其它过硬的证据,对于早稿薛家,我们也不必假设它有着富商以外的其它身份。顶破天,早稿薛家不过是没有今本薛家这样的亦官亦商的“皇商”身份,而是一个单纯的商人之家罢了!

 

那么,我们又该如何解释薛家、红楼十二官以及尤二姐皆与梨香院有缘的现象呢?笔者以为,薛氏一家与十二个女戏子先后住进梨香院,尤二姐死后亦停灵于梨香院,这也绝不是偶然的。因为尤二姐以及众女伶所在的这个家庭戏班子,原本就不是贾府所豢养的女戏班,而是由薛家从金陵带入贾府的!换言之,薛姨妈并不是什么班头,薛蟠、宝钗也并不是什么家伶,他们实是豢养这些伶人的主人!而我们只要认清这一点,沈治钧所指出的书中许多疑点,都可以迎刃而解了。比如说,宝钗作为大家闺秀,何以对戏曲韵白那些熟谙?道理很简单,因为她家里就养的有一个戏班子。尽管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但由于父母从小溺爱她,管得比较宽松。她可以跟父母、兄长一起看戏、听戏。那些曲文都是她从小听惯了的,又如何不熟呢?相比之下,黛玉尽管也爱听戏,却远不像宝钗那样熟识各种戏文。对此,脂批中亦有反映。庚辰本第22回写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误以为那是“热闹戏”,不想听。宝钗便说:“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此处,脂砚斋批云:

 

是极!宝钗可谓博学矣,不似黛玉只一《牡丹亭》便心身不自主矣。真有学问如此,宝钗是也。(庚辰本第22回双行夹批)

 

黛玉因为见识少,所以只听了一出《牡丹亭》,便心旌摇曳,不由自主。而宝钗从小就见惯了《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才懂得欣赏当时相对冷门一些的《虎囊弹》,并从中发现《山门·寄生草》的冷峻、警拔之美!说到底,梨园十二官及尤二姐、尤三姐所在的那个家庭戏班子,是薛家从金陵带过来的,而不是贾府所豢养。黛玉当然不像宝钗那样从小就有机会接触这么多的戏剧曲文!而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我们前面的结论:早稿宝钗与早稿黛玉有着完全不同的形象来源,她们绝不是二尤的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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