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岁月在这里,和平公园在哪里?

 老沈阅览 2018-03-25
          元子

  阿小是我隔壁邻居家的哥哥,论辈分,我应该叫他小叔或小舅; 阿小的妈我爸妈叫阿姨,我们姐妹则称之为阿奶;阿小的爹,大家不论老少,都一律叫爷,在爷前还冠之以姓氏,以示一家一户的那份尊重。
  我说这一切并不是说身份,也不是说辈份,也不是一个一个地向谁讨主张,这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就像阿小的二阿哥,曾被大家都叫成了大阿哥,他则言笑说:“怎么叫就怎么应啦,称呼是一个符号,就是叫阿猫阿狗也无所谓的。”
  果然,“小舅妈”终于红脸转身飞快走出门,在我的一声声的快乐叫喊下,逃走了——那时她当然不是“小舅妈”(我也从未叫过阿小小舅),而且她也算不上阿小的女朋友——那读中学的两人,当然从未承认过,却被我童言无忌地道出将来的“真相”!
  四十多年前,时间是没有窗,没有灯,没有日日夜夜,没有时钟的滴答,没有张爱玲所谓孤独的月亮,没有炎樱的关于蝴蝶的“胡说”:那所谓时间的来来去去——没有。一切。因为我们一会儿浮在今天的水面上,一会儿又沉在昨天的水底下,全凭一阵风,刮到东刮到西,不定。
  而时间与空间也像一个个铁丸子,实心的,把我们都铸在里头,动弹不得,我这会儿又看见了“小舅妈”,那时的“小舅妈”,她不应,我也叫;她的大眼瞪我的小眼,我也仍叫着;“小舅妈”长,“小舅妈”短……可我怎么费劲,却也让她和大家都明白不了——这将是未来,这将是事实,这也将是过去。
  从高中,或者就是从初中开始,梳两根小辫子的“小舅妈”,就在窗外一遍遍叫阿小,她骑一辆飞鸽女车——可见家境好(独女),就像一只小白鸽一样,栖落在两幢楼的中间空地上,两条小辫一前一后地甩着,似乎只有屁股底下的车座是安定的——其实那也可能是不安定的。
  所有一楼的窗里一样下着半截白纱窗帘(那种时尚,从我家开始,底楼家家如此),一辆辆自行车从她眼前的路上叮铃驶过,偶尔远处还有汽船的鸣声传来,看不见的江边仍然看不见,也就像看不见的人,仍然看不见吧。
  阿小也可能不在家,但“小舅妈”和阿小,彼此仿佛就是一个人和自己的影子的关系。而阿小的所有在家的邻居们,包括我,这时候就会长时间死命地盯着“小舅妈”,阿小的爸妈更是互相埋怨,“哪里都会去,就是不知道他们现在去哪里了……”
  晚九点对他们对我们(学生)都不是太晚,而是太早。除了上课,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同学们之间有了很多活动,比如出黑板报,比如宣传队的演出排练,比如骑车出行,哪儿都去,可就是不能在父母的眼皮底下逛。
  “小舅妈”和阿小,曾把我带到附近的和平公园——夜公园里。阿小骑着车(前面是我,后面当然是“小舅妈”)一口气冲到湖畔,阿小回头对我们说:吹吹风,看看远方……他是开心地跳下车的,所以我知道“小舅妈”和阿小就是在谈朋友,但他们自己可能并不知道,或者是假装不知道;或者是以为我不知道,或者是假装我不知道——也许,曾从白纱窗帘缝里缩回去的脑袋们,可能也都这么想过吧?
  在和平公园的路上,曲与直是相对的,曲中寓直,直中隐曲,道路尽可灵活,曲直自如皆在于人。如画家讲画树,要无一笔不曲,斯理至当。曲桥、曲径、曲廊,本来在交通意义上,是由一点到另一点而设置的。而园林中两侧却都有风景,随直,曲折一下,使行者左右顾盼有景,信步其间使距程延长,趣味加深。由此可见,曲本直生,重在曲折有度。既有曲桥,则定要九曲;而既临水面(桥低于两岸,仿佛有凌波之意),自然屈曲,所以行桥宛若水上飘,现在想来,所以进园即刻在此逗留,其道理似乎可以明白一二了。空气钻进水波下,再一团团围过来:水和空气是使用同一张面孔,同一个头颅,所有——都来自于我们内心不断涌起的波动。
  人生几何?湖畔的风,天边的云,一阵去了一阵来,当不得认真,哪怕这些风、这些云,已是白纸黑字组成的,也是一样。
  这要是一种定力,就仿佛是在叮咛年轻人,也万万不可自己乱了方寸。用一个大园子,把自己装进去:阿小永远的军装军帽,“小舅妈”的时尚红尼龙丝巾或者红绒线帽子,就像一株松树和一团火焰——这是一幅静止而纯洁的图画,是风景中的风景,园林中的园林,水中的水,天的天,地的地,一对若间若离的小男女……点滴获解,逐渐释怀。
  因此,对我来说,这场景颇具象征意义。它不但保留了阿小与“小舅妈”蠢蠢欲动的青春记忆,更像是我自己的懵懂体验和重要成长。等我那些不明白的表情差不多全收住时,记忆却仍停不下来,感到有更多的不明白,仍在萌动之中。
  他俩嘹亮的歌声,在山与湖上互拥,孤舟如在中天,上下莹澈,四顾空灵的世界里,这样的穿梭走动,也觉别具丰致,决不弱于草地上散步的梅花鹿,囚笼中的狮虎豹等。这仿佛是夜夜如斯的;又仿佛只是一年一度的美景良辰……
  什么时候去划船的?公园码头上大船小船挨挤着——只在码头这里是挨挤着的。我在小学六年级时(在阿小哥的辅导下)曾写过一篇作文,取景就来自于此处,冬日的游船码头:湖面上看不到行船,码头上却有许多船儿,被翻了个儿刷上油漆……点题是:春天在哪里?在工人叔叔辛勤挥动的绿色油漆刷上……此篇作文被老师大大表扬,亦在学校的黑板报上刊登——由我自己书写; 亦在学校小喇叭里广播,亦在各班巡讲……那个“光荣”,甚至那个“伟大”,让当时那个并没有掌握多少词语的小学生,除此,实在无以言表。
  我记得在电影《天使艾米莉》里,艾米莉一边手牵着盲人过马路,一边向被手牵着的盲人,描述路边正发生的事。镜头掠过,电影似在一一为我们发现,生活中被我们忽略了太多太多即逝的东西……而作为大多数人,我们总对正常中的不正常,保持着一定的审慎,以免在“万一”面前露出马脚。也总会有另一部分人,对“万一”似乎抱着更大的期待,像守株待兔之类。
  岸上灯盏的苍白光芒,把其他的影姿和月色都逼得很黯淡了,不如别处去。甫下船时,远远听得那边船上也正高歌 《让我们荡起双桨》,等到我们的船划近来,却早已歌阑人静了,甚至连那唱歌的船儿,在我们的追踪下,也只见一叶舟影——让大家也很觉怅然。他俩说不如别处去。这船,然后又渐渐向湖心月影里划动了……
  包括园子外,工人新村群落所积簇着远光的铺盖,那也是难以形容的。
  湖心寂且冷;四岸浮动着歌声人语,灯火的微闪,合拢来却晕成一个光圈儿,围裹着黑暗的湖面。我们的心,因此也不全落于夜色,只是伴着少一半的兴奋,又少一半的怅惘,随着波光软软地跳动着。灯影的裹乱,波痕的皴皱,云气的奔驰,船身的动荡……一切都是入梦的唯一象征,已是不多不少的一个共同的美梦。
  梦中行走般地上了岸,游船还恋恋于湖上尽徘徊着,系与不系,都像是一种晃荡。
  远处新村重叠的屋顶如剪影,楼上楼下仍然上下通明,公园中的游人却尚未散尽。
  我们回头再往公园的某个小门方向走船,走着的船儿少了一些,但也还有一二只。
  其中岸上有一处挂着招帘,灯亦特别亮,是卖小吃食的,我们可能上去,要买些汽水喝。
  说明白了,“小舅妈”的父亲是钢铁厂的仓库管理员,钢铁厂的仓库在公园的那个小门外,所以那个小门常常上锁。而工厂仓库管理员和公园的看门人,都仿佛是锁的一种,和真正的锁不同的是,“小舅妈”的父亲能够活动,手里还有账本,进进出出的零件等都记在本子上。
  下班的时候,根本不用大锁把仓库锁住,而是把钥匙交给接班的另一个管理员。那个仓库的大门永远不会关,与工厂同步实行二十四小时工作制,所以管理员们也是进进出出三班倒。
  工厂在公园的南面,一条河的旁边,这条河暗通和平公园里的水系。据说有一年水涨了起来,一直涨到工厂的门前,工人们呼喊着背着麻袋冲出厂房,水已经退了,留下淤泥和水草,据说还有人抓了几条搁浅的鱼回去,晚上聚在哪家煮了,几个人打过扑克,喝了鱼汤。
  而“小舅妈”父亲的仓库,在公园的北面。事实就是如此,工厂在公园的南面,仓库却在北面,路程不长,但沿着公园的围墙,来往的路上跑着解放卡车,一趟接着一趟,制造出日日夜夜火红年代的沸腾情景。
  工厂门前的小河,后来也被扩充为大马路……
  工厂的繁忙喧闹与公园的寂静,恰恰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其实我很希望能借此地理环境,他俩互相被接受,被喜爱,并成为我们共同的回忆,并且来我的记忆里,彻底袒露这一隐藏的“秘密”——我也可明白作证,他们曾经的“初心”。
  可使得记忆变得更为复杂的是,他们最终却离异了……
  可是,知道了这些,又和一无所知有什么区别呢?
  我所有的文字都在制造距离,所有的文字都在强调他们的与众不同。
  而我当年可能更感动于他们与世人相同的那部分,那些相同的欢乐、相同的忧虑与相同的希望。
  于是,那个年代的他们,深深地克制自我,顺从大家既有的生活秩序,蹑手蹑脚地生活于其间,对谁都不敢有所惊动,甚至不敢轻易地拍取一张照片。
  即使有过照片的,可能也丢了,恐怕退回原地也找不到记忆了……比如我妈为阿小的姐姐介绍对象,在和平公园的百花馆的一角,由那个“对象”拍下了我妈和阿小姐姐的合影,合影中的两件蓝涤卡外套一模一样,两人手牵手,肩并肩,仿佛是俩姐妹,又仿佛是对岁月的一种偷窥……
  栏外花树一角,即如折枝尺幅; 石间幼树三五,幽篁一丛,仿佛枯木竹石图。人也重姿态,不讲“出身”,和盆栽一样,在这一景中,皆能“入画”。
  宋人郭熙说得好:“山水以山为血脉,以草为毛发,以烟云为神采。”草儿尚且如此,何况树木呢?何况烟云呢?又何况人呢?
  仿佛一个离去又归来的故事,找到了拍照的位置,却找不到了那张照片——那张照片前前后后被大家传阅,在整幢楼里都曾是一个共同参与,并且探讨评论的话题;如今,也找不到了照片里的人——如此,就像是李商隐诗里的咏叹:“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如果说记忆里的和平公园如画,那脑海里的几笔就如同《红楼梦》里大观园的“石山子画”:冷寂、孤独、离别与再见……在此时此刻,我看到废物箱里的一只烟头,孔雀馆后的碳炉子,山坡上红叶如燃;一个穿风衣的老妇人,闯过车水马龙的大连路;某人推门进入的一家小店……
  只怕记忆要留守在这里,却仍要费点劲,因路远。
  从公园的一角出发,须认定东西南北方向,只管走,走到头上还有蓝天,脚下没有了土地,只有湖水的就是。1号门、2号门、3号门……
  既然昨天或今天,都没有什么差别,上午与下午又会有什么分别,黄昏与晚上又一样是懒洋洋的,我常常会想起“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这一幅老对联,似可以贴在那些山,那些水,那些树,那些曲曲弯弯的路上……
  至于语言的距离呢,恐怕比路还远。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