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末,八点还不到,我已经被窗外叽喳欢腾的鸟儿吵醒。并不着恼,侧耳仔细听,猜想那是两只正谈恋爱的鸟,一只大声啼叫,一只啾啁回应。浓情蜜意,像郑宁和我。
女人一旦多巴胺分泌过剩,就变得不可理喻,什么不相干的花鸟虫鱼,只要成双成对,都能自动代入。心情愉快地拉开窗帘,阳光一下跃上我光洁的长腿,窗外花红柳绿正盛,我举远手机随手喀嚓了一张发给郑宁。
这个点,他一定还在睡,但我身体里的恶作剧因子活跃,明知他周末爱睡懒觉恨被吵醒,还是睁开眼便和他絮叨无足轻重的点滴:窗外谈恋爱的鸟,腿上跳舞的清晨阳光,或者,就只是一张图。
郑宁总骂我是扰人清梦的妖精。他其实是有很多选择的,最简单,关机便好,却从不肯关,非装出一副被我气得牙痒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我百看不厌他的拙劣演技,认定那是另一种宠溺,安心地我行我素。
不打算马上起床,我认真执行自创懒人运动大法,竖直了右腿顺时针转三圈又逆时针转三圈。左腿还没举起来,手机“叮”一声响。
我咧嘴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坐起来。滑开微信,却不是我等的消息,只是一个朋友添加申请,头像是两片绿叶子,名字佛系:云淡风轻。
我不爱和陌生人聊天,时间宝贵,浪掷在值得浪费的人身上才有意义。而对取这类名字的人:不忘初心、天高云淡、宁静致远、你若晴天我便安好……更是一看就没兴趣。标榜个性的时代,与众不同一点,本我一点不是更好?
和郑宁恋爱以后,我微信名改成了闭眼歌唱。愉悦开心总像长了脚,不自觉就从心里窜出来,化成美妙的音符。有时哼唱着,就录了音发去给郑宁听,他受了虐待一般,要么发来惊悚表情,要么干脆说“全不着调”,我乐不可支,还嗔怪他不懂欣赏。
郑宁真的找空K了歌发过来,说要为“欣赏”正名。口服心服之下我并不改邪归正,还是定期去残害他耳朵。
我想要他明白我的快乐。
我为这种单纯的快乐着迷上瘾。它让我重新体会花儿与少年的美好,“并肩坐在桃树下,你爱谈天我爱笑”;又像让我重回了童年,手握五颜六色的铅笔,幻想种进土里会长出一幅美丽的画儿……
把这近乎荒谬的感觉说给郑宁听,他说你们文艺女青年真的不幻想点别的吗?我脸红了,当然有别的。郑宁像有透视眼,说俗人嘛,有七情六欲不可耻。
他在上海,我在苏州。我们只见过两次,大多时候靠网络和电话在恋爱,所以他的调情,我的脸红都隐藏在屏幕后。
重新躺下来换左腿,小圈绕完绕大圈,郑宁的消息还没来。皱眉去抓身侧的手机,一挑眼,瞥见窗角郁郁葱葱的香樟树。不知第几感使然,我点开了绿叶子云淡风轻的相册。
非对方朋友只能查看十张照片,但总共也只有两张。第一张是一个男人牵着身穿白纱裙头绑红蝴蝶结的小姑娘的背影,第二张是小姑娘面朝前坐在秋千上,看起来有七八岁了,胖嘟嘟的很可爱。我觉得眉眼分外熟悉,手指一滞,盯着照片努力凝神想,是郑宁!和郑宁像!再看那背影……
我像被烙铁烫到,手机甩出老远,云淡风轻莫非是郑宁的太太?七点档口水剧的烂大街桥段要在我身上上演?
怎么可能?!
我怔怔发呆,发现窗外叽叽喳喳的两只鸟儿不知何时已经飞走了。
2
我和郑宁的暧昧,始于一个眼神交汇。
那是我很少参加的一场应酬,因展会上有五个南美客人临时一同参加晚宴,老板派我去上海陪同翻译。快尾声时,郑宁端了杯红酒站到我身后,声音低沉,“陈小姐,今天晚上辛苦了。”我连忙站起来,一转身,眼神撞到一起。
郑宁是我们意大利公司中国区的总代,这次展会在上海,他很客气地设宴款待。
涉及到几方财务结算的关系,郑宁的名字在平时工作邮件中常有目睹,但真人第一次见,出入有些大。怎么说呢,我们的产品是赛车周边,意大利产的皮衣,赛车专用炫酷超轻头盔,高级蓝牙……和时尚说起来多少沾点边,但郑宁长相接近张嘉译那型,头发规矩地三七分,老成持重,除了眼神深邃透亮。
我有些慌,举了杯刚准备喝,郑宁伸手示意我,“意思下就好。”我感激地冲他点头,发现他手没收回去,改换成了握手的姿势,我也赶紧伸出左手,“多谢关照。”
其实两小时前我们才刚握过手,那时我说的是“请多关照。”
郑宁忽然低下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顺眼瞧,他手中却是我晚上一直捏在左手心的餐巾纸团。我很窘迫。这也是身在市场部多年,我很少出来参加应酬的原因之一。天性容易紧张,没办法镇定自若地端着酒杯满场穿梭,场面话不会讲也不懂应付,习惯性捏一团餐巾纸在手,像捏着定心丸。今天实在是不得已,平时得老板体恤,难得派上一回用场,断断没有说不的道理。
郑宁只将那纸团灵巧地塞进自己口袋,不露痕迹地再次对我笑笑。我恍惚在他微勾的嘴角后面捕捉到了一丝不一样的微妙,和刚才碰撞到一起的眼神异曲同工……心顿时漏跳了一拍,脸也红了。
后来郑宁说,就是这强烈的“特性反差”吸引了他。从前看邮件,以为我是处处游刃有余的白骨精,没想到真人有如此“childish(孩子气的)”的一面。对一个职场女性来讲,这是一个差评;但他说中了要害,并直言“其实很可爱”。
带着任务的应酬总是不轻松,一晚上我几乎没吃什么菜,脑力紧张人消耗就大,一旦松懈下来顿觉饥肠辘辘。送走五位身材庞大的南美客人,我深呼一口气,等电梯时迅速打开大众点评搜索“离此地最近”的夜宵。在龙门烧烤和宽窄巷子之间纠结的工夫,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竟是郑宁。
我朝他礼貌地点头,他朝我的手机抬下巴,“没吃饱?我也是,一起吧?”
许是尴尬的表情出卖了我,郑宁说:“我瞟到你看大众点评。”又解释,“不是故意的,我也常常用这个点外卖,熟悉这页面。”
“是,有些饿了。”我露出优雅的职业笑容,不料肚子猛然发声,像是强烈抗议“有些”用得不恰当,我又一次脸红到发烫,心里诅咒这该死的脸红,嘴上只得诚实地说,“是很饿。”
他忍着笑意,“跟我走吧。附近我熟。”
我有些踌躇,本打算先回客房换下高跟鞋和这身绷得人小腹全不得舒展的连身裙,再晃悠悠下楼吃宵夜的,突然一个不熟的人——还是男人——说要一起,我又得“端”起淑女范儿,多少肉串儿吃下去怕都还得饿吧。
郑宁却在这时打量了一眼我的连身裙和七寸高跟,“要先换身衣服吗?”我赶紧点头,谢天谢地,这人会读心术吗?
“我等你。”他说。
电梯上上下下,从客房再回到大堂时,我已经帽衫球鞋破洞裤了。
那晚没吃烧烤也没去吃串串,郑宁带我去了两条街外的一家蒸汽海鲜馆,轻车熟路地点好菜,要了一锅干贝鲜菇粥,又让服务生先上了一碟醋拌海蜇,一碟芥末北极贝。
“先填两口。这么晚去吃烧烤串串火气太大,还是清淡些好。”
我几时被人如此不着痕迹地体贴过?直觉眼前这位老干部肯定是花丛中翻飞过的人。不过那天我真饿了,顾不上细究,甩甩脑袋专心吃起来。
一直等到菜上齐,郑宁都没再说什么话,和晚间在餐桌上应酬时的谈笑风生判若两人。
我暗笑自己花痴,什么深邃吸人的眼神,局外人捕捉不着的微妙笑容,全是自己戏多脑补出的没影儿东西,人家哪里要撩你了嘛!再说,郑宁看起来三十大好几的人了,这样的条件没道理单身。可如果不单身,怎会常点外卖?我脸埋到碗里琢磨得不亦乐乎,时而了然时而锁眉,一抬头却又撞见郑宁好奇的眼神,我像被人窥去了心里的秘密,赶紧喊CUT。
不敢再乱想,风卷残云地吃完,郑宁送我回酒店。路上他赞我口语地道,问起我所读专业,才知道我们竟是在一座城市读的大学。郑宁兴致突然高起来,说了不少读书时的趣事:那乐园我们以前都是从后山翻进去的,那点城墙早剩残砖断瓦没看头了,那时我们晚上特爱在护城河边上喝啤酒……
人人都爱回忆青春。可惜两条街的路,实在不够他讲很多。
秋风飒飒,我有些意犹未尽,恨起路短来。
3
公司第二天安排了车接我回苏州,郑宁祝我一路顺风。我觉得好笑,上海到苏州尿长的距离,和一路顺风这个词很不搭调的样子,便发回去一个笑脸,说谢谢。
郑宁到底什么时候介入我的生活,真的很难讲。用慢慢渗入更贴切一些。
他第二次发微信给我,已是年底。我在朋友圈发了一句师太语“过了二十五岁,岁月如山倒,奔雷一般,不及掩耳,转瞬已届中年。”
那天是我生日,本不该如此伤春悲秋,但一想及自己迈入二十八还孤家寡人,再蹉跎几年也许一样会落得靠回忆青春打发时光……悲从中来,终是没勇气祝自己生日快乐。
晚上郑宁却发来微信,祝我生日快乐。我很诧异,不明白到底哪里露了底,但开心远胜过惊讶,把生日快乐四个字看出了黄金万两不换的感觉。那天我喝多了酒,人就压不住的活泼张狂,把微信里私藏的各种谢谢表情包用到飞起。
于郑宁,这又是一个不一样的“我”。那之后他常常发微信来,开始只是问:吃饭了吗?在做什么呢?咦,人呢?聊会儿天吧?
我对郑宁是心存好感的,从第一次在上海见面开始。谦逊话少,不显山露水的体贴关照,处处得体。见惯了相亲时层出不穷的古怪男,你就会知道这些特质多么吸引人,再世俗一点,别的条件都不差。我最大的烦恼只在于不知如何轻巧地问出他是否单身,单刀直入的彪悍不适合我,但二十八岁的高龄又让我完全没资本去迎合一场徒劳而费的撩。
硬伤啊!
思来想去,不敢放肆,总是拘谨地如实相告,在做瑜伽便说暂时没空回复他,看书就报上书名儿,发呆便说在发呆。消息一出去人又抱着手机忐忑不安,担心他觉得我是个太无趣的清水萝卜。天知道我其实有多开心,多盼望他的消息,活像一个大龄花痴老少女。
有晚聊着聊着,郑宁突然说回了曾经:曾经的大学,曾经的姑娘,曾经的情怀。我说你喝醉了吧?他说你才发现?一周总免不得醉几次。总代而已,有那么多应酬吗?我字斟句酌,不想听起来有任何越俎代庖的口气,郑宁说“你不懂……”
后来才知道他原来还同时和人合伙经营着一家市政工程公司。我恍然大悟,这种免不得和衙门打交道的地方,怎么会应酬少。我说原来如此啊,郑宁不解,我顽皮心起,说你的长相确实还是和市政工程更配一些。他作势要来苏州揍我。
慢慢地,我能从他发来的微信准确判断他是不是喝过酒,以及喝醉的程度。有次看那些字被他敲得七零八落,我竟有些急,“你到家没,还要多久?”他大概醉得实在打不了字了,换成语音,“早呢,还早,还远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海有多大。”声音疲惫又含糊不清。
我握着手机想像他歪了脑袋靠在出租车后座的样子,像幼儿园里把自己弄得一团糟一身泥的孩子,没来由地一阵阵心疼。
“何苦要这么拼?”我问他。
“不拼?不拼怎么活下去?”他的声音有了沧桑。
我不知他有什么苦衷。从财务结算的数据粗略看,他明明可以活得非常滋润了,何况市政工程是肥活儿也是路人皆知。
“你等会儿上得了楼吗?叫家里人出来接一下吧?”我因着急变得絮叨,其实也是暗藏了心机来问。
“我一个人住。”他醉醺醺地说。
于我,这几个字有如天籁。
4
我认为那是我们关系可以明朗化的一个转折点。
像默默冬眠了一冬,积攒了一身能量的刺猬,我的心很不老实地渴望出去闯点祸了。我白天开始主动发微信给他,多数时候却只得匆忙的一句“开会”或者“忙”,和他的禁欲脸很配。我说怪不得没女朋友,他说你是啊。我抱着手机为一句“你是啊”春心荡漾半天。
我知道他一个人了,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拘谨,会说一些放肆的玩笑,比如问他怎么总是晚上最亢奋,是一个人孤枕难眠吗?他说白天太忙事情又杂,不容易放松下来,说话难免敷衍,他不想那样。
我甜蜜到像嘴里含了橄榄,合也合不上。
他的耐心到了晚上真的像经过日晒,生长了出来。他听我抱怨工作中各色人等的嘴脸,陪我聊细碎的心事,说他最近听过的书,他很爱红楼梦,我正巧同好之人……他偶尔也说想我。
我常在安静的夜里抱着手机,想起木心的从前慢。我们不匆忙,不潦草,就这样慢慢说日常,倾听彼此的心思。
三月末公司有迎春酒会,他来苏州。我翘班半日,带他去了博物馆逛了平江路。郑宁大阔步走在青石板路上,我突然像情窦初开的小女生,奔过去挽住他胳膊,他并不抽开,低头朝我笑。我不知怎样形容那一刻的好,好到让人想起“好景不长”,我在心里使劲呸呸呸三下。
郑宁看路两边的小桥流水,说还是苏州宜居。我说对啊,人人都说上海是魔都,又拥挤空气又糟糕,但还是那么多人选择在那里住下去,我们苏州多好!我只是句随意的话,郑宁的表情却有瞬间的飘忽,像被戳中了隐秘的痛点或心思。没人讲话,我们穿过平江路又去听了一个钟的评弹。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那是我记忆中最开心的一个下午。
回上海后没多久他提起新买了房子,很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我身上那点讨厌的清高气总是不合时宜地作祟,似乎很怕和他的钱财染上关系,只道了恭喜并不细问。私下却悄悄盘算,如果他开口让我去上海,我会放弃这份工作吗?我舍得吗?我在苏州的小公寓要怎么办?
是我想太多。还没等到他开口,先等来了他太太。
莫非真当了一回遭人唾弃的小三情人?心乱如麻之下思前想后,很快镇定下来,市场部几年的枪林弹雨多少没白穿。我和郑宁没有发展到床上,我们密集地聊了几个月的天,真要背一个骂名也不该由我来负全责,郑宁言之凿凿说过“他一个人住”。
一个人住?我突然捂脸愣住了。对,他说他一个人住,可是他没说他是一个人!我几乎要跳脚,平时能严谨地对待合同中的每个细节每项条款,为什么那种时候失了脑子?恋爱起来智商便归了零?
是郑宁存心和我玩文字游戏?他说我动如脱兔静若处子,说很喜欢我也是游戏?无数个心意相通恨不能隔空击掌的时刻都是假的?
不,不可能。郑宁不是那样的人。
一阵心慌意乱,带着孤注一掷的冲动和勇气,我拨了郑宁的号码。等待的时候我口干舌燥,肌肉紧绷,手里像握着一颗定时炸弹,那是一颗随时可能炸得我灰飞烟灭的炸弹!然而数秒过去,却只等来“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的提示音。他终于会选择关机了?他从没关过机。
我的心又沉下去了几分。
把和郑宁前前后后的细节又重新串起来一遍遍过滤,他图什么?我不明白。谁能给我解开疑惑?眼下只有绿叶子云淡风轻吧。
怕自己后悔一样,我快速点击了“通过验证”,总要面对的,长痛不如短痛。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副好整以暇地等人“围堵”地假装镇定。
5
“你好,我是郑宁的太太。”开门见山。
尽管有心里准备,太太两个字还是让我好一阵沮丧,我是郑宁的什么?
“你好。”
“我刚看过郑宁的手机,说起来也是不好意思,但女人总是好奇的。你一定也是吧?”
我不知如何作答,默默回想我最近和郑宁聊过些什么,早上发过图片,昨晚我说过一句晚安好梦,再之前……只能翻记录了。
“他昨天陪我女儿玩闹了一天,孩子刚见到爸爸,新鲜。他时差没倒过来,正在睡。”
怪不得昨晚没发信息来。
“我和女儿一直住在多伦多。孩子小时候有哮喘,搬来这边确实发作的次数少得多。”
她像和普通熟人聊家常般东拉西扯,我却不敢放松警惕,像头上长了犄角,等她一说正题,便准备拿角来顶。
“说实话,这些年他在国内有什么事,我都不奇怪并且完全能接受,都是俗人。”
这句“俗人”那么耳熟,我想起郑宁也和我说过。果然是正牌夫妻,分居两地多年也还是能语出一辙。
“只是没想到他会真动情。他那样的性格。”
哪样性格?至于动情,多少吧。如果那些关心体贴全是演出来的,那下届影帝奖项他能全部包揽。
“除了我女儿,没见过他如此有耐心地安抚一个人,认真回应每一幅风景每一点心情。我嫉妒你。”
我该说谢谢吗?谢谢她发自内心嫉妒我,谢谢被她老公用心善待?我打不出字,木然地盯着手机屏幕。
“他刚刚在多伦多给我们买了房屋。”
哦,房子,他提过新买了房子,原来是在多伦多。我记得那天他很开心,我恭喜他,他没头没尾说想我,郑宁平时是一句这样的话也不肯多说的。为什么会在那时想我?找不到人分享喜悦?
我焦灼不已,蠢蛋!二十八年的米饭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想谢谢你。”
“谢谢”带来的羞辱感让我血往上涌,谢我什么,在她不在的时候安慰了她老公孤寂的灵魂?手比脑快地敲出了两行字,“不必谢我,我在郑宁面前得到了纯净简单的快乐。”
对方似乎沉默了很久,我等到快没耐心,她问我:“你爱他吗?”
万没料到她这么问,我也猝然沉默。我不知道爱该是什么样,我只知道我确实动了情喜欢他,我喜欢两人之间不多言却舒服自在的感觉,我以为我们隔着屏幕的爱恋终会转成并肩站在月色星辰下,我以为我们都只是慢慢地等待一个成熟的时机,不急不躁……
爱吗?我敲不下去那个字。
“我相信你是爱的,字里行间都跳动着爱。纯净简单的东西有,但不多。”
我似乎听到她轻笑的声音,带着蔑视和不屑。
“怎么说呢,我相信郑宁还是会选择回家,我们的家。就像我女儿在社区和小朋友不管玩得多野多开心,最后都会回来找妈妈一样。血脉相连一根筋。”
她一针见血。我心碎成两半。
“我猜测你年龄不大,你这么文艺又聪明的女孩子……”
她像欲言又止,只发来半截话,而我注意力全在“年龄不大”四个字上。
她真像一个闪着金牙的的女巫啊,只轻轻挥一根稻草,我马上直不起身……
她是当得起云淡风轻这个名字的,没有丝毫咄咄逼人,轻轻动两下手指就灵巧地撂倒了我,并且直指要害。我懂她意思,怎么能让人白夸我聪明?发出去“谢谢”。
6
我又缩回床上。早晨醒来时满满的元气被满屏的对话悉数耗光。
一遍遍翻看和郑宁的聊天记录,他真的只当我是夜晚寂寞时的聊天伙伴吗?还是一个倾慕他的听众?我很想冲去问一问郑宁,又不知如何开口,再说电话打不通。
打通了又能怎么样?要他说对不起,说他是寂寞,是情非得已?说什么都不是我要听的。
最寂寞的还是我自己吧。站在二十八岁的门槛上,渴望被温暖包围,渴望有人陪我絮絮细语,他伸出一根手指,我便摊开整个掌心。我给自己编织了一张网,先入为主自动锁定他是我的right先生,作茧自缚,又乐在其中。
而他除了说“想你”,最露骨的情话不过是“我很喜欢你”。这甚至连句情话都算不上。
隔着屏幕的温柔关怀惺惺相惜到底怎么让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的?
原来只不过是雾里看花。
我心如死灰。从通讯录删除了云淡风轻,删除之前,鬼使神差保存了她相册里的那两张照片。
手指在屏幕上来回绕,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删除郑宁,我下意识想等他一个解释。虽只有半年,但我付出了真情真心,不值得一个解释吗?
郑宁的消息迟迟没有来。
我像被人抽走了肋骨,人软啪啪地蜷缩成一团。上一秒怨他,为什么偏偏挑中我?下一秒怨自己,不就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一句生日快乐?何至于此。再下一秒,又给自己打气,慧眼不够,本该自负盈亏,吃一堑长一智的事罢了。
然而,这不是万能法宝。我做不到说停就停,继续左冲右突地折磨自己:如果,如果,可能,可能……终于受不了自己像个疯子,我长呼一口气,把微信名从闭眼歌唱改成了喑哑无言。
无比贴近我此刻心境。我这样的蠢蛋只配暗哑无言,不是吗?
“叮”,微信竟响了,我心一震,只隔一秒,又“叮”一声。屏气凝神滑开手机,我像要去打开一个魔盒。
两条消息都是郑宁的。第一条是早上好;第二条是什么情况,配两个问号。
问我什么情况?这不滑稽可笑吗?我想他大约看我微信改名了。
“你太太,刚刚找我了。”我突然委屈起来,强撑的坚强隐忍都没了踪影,自我催眠的心里建设也瞬间倒塌,我掉出眼泪。
“是前太太。安。”他像惯常那样言简意赅地安抚我。
“如何能?”我一改往日矜持,第一次把人往墙角逼。
“我明天晚上的飞机回上海。相信我。”
“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他快速补充。
早上的冲击太大,余波未散,我没那么心宽,不知要如何信,该信谁。
那一天剩下的时光变得无比漫长,似乎每一分钟都被硬生生扯成数倍,接下来的两个工作日我同样度日如年,萎靡不振,脑子里千头万绪一团乱麻。
无心工作,索性把这两年涉及到郑宁的所有邮件都搜出来重新读。这举动毫无意义,公事邮件冰冰冷冷,看不出半点浪花,我只想一遍遍咀嚼他的名字——Ning.Zheng。
原来我已想念他如此深。
7
郑宁是周二下班时分等在公司楼下咖啡厅的。我等待他先开口,他只先拿出一张“协议”摆在我面前。
日期是三年前,签名处有双方手印。粗粗浏览内容,最顶上一条写明买一套市值120万加元以上的房屋于女方名下,女方即刻同意离婚,女儿十岁前随女方,男方按时支付抚养费,十岁后随男方……
我默算120万加元折合成人民币是多少,郑宁醉酒后的那句“不拼如何活下去”似乎解释得通了。
但是,疑点漏洞依然太多。如果协议上所列条件满足,那应该离婚即刻生效,她为什么还是自称郑太太?并且找我?她说血脉连成筋,明明是要我知难而退……
趁我神游,郑宁点好了餐。
“本不应把你牵扯进来,我也没料到。对不起。”
“事情略复杂,一直都想等全部处理好再正式和你说。不是故意隐瞒你,只是不愿你胡思乱想。这张是三年前的协议了。上个月终于买好了房子,没想到她,就是孩子的妈妈,不肯寄授权委托书和离婚意见书回来,我不得不临时飞了一趟加国。”郑宁苦笑,我赶紧把水杯推至他面前。
我继续等他说,他却突然停了,伸过来手捏一捏我耳朵,像揪小兔子,“你现在的表情和第一次见你时很像。告诉我,现在手心有纸团吗?”
我摊开手掌来,一团纸巾。郑宁取走,温柔地笑起来。
“这两天我也紧张,比谈工程还紧张。我不希望你误会我,我想慢慢来。我的前一场婚姻就是太快太冲动。不过你不一样。”
“我哪里,和谁,不一样?”我一字一顿,从前我总是藏着掖着不肯细问。
“是对我来说。对我来说,你不一样。但你如果是想问她……”他面有难色,开始字斟句酌。
“如果不方便,就不……”我抢先一句。天生心软,不想看人为难,尤其是他。
“不。”他打断我,“择日不如撞日,说清楚也好。我和她结婚早,性格又都大方,争吵不断,在国内已经走到离婚边缘。后来发现孩子有严重哮喘,离婚的事先搁下来,她带孩子搬去多伦多。等孩子稳定下来离婚重提日程,我们又因孩子归属问题有了严重分歧,她提出苛刻条件,我答应了。”郑宁抬了抬下巴,指着那份协议。
我想起云淡风轻和我的聊天,明白了她说他性格那样,说嫉妒我……可为什么要谢谢我?谢谢我磨平了郑宁的脾气?不,我没有。
“我不后悔买屋。她不过是和我一样爱孩子罢了。而且这些年,她把贝贝——我女儿叫贝贝——照顾得很好。她也并不是真想和我重归于好,我们都明白感情早已消耗殆尽,只是孩子越来越大,她还是不舍得孩子离开她罢了……”
我理解了云淡风轻,包括她强做出来的胜券在握的笃定。那也是种努力。任何努力,值得尊重。
“我已经都处理好了,完全。大约一周后,就可以拿到生效的法律文书。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贝贝。按协议,她十岁后会回来,不过我和她妈妈都同意尊重贝贝的意思,那时她有自己的判断了。不知道你……”
我拿出手机,把保存在手机相册的两张照片翻给他看,“和你相关的,我都喜欢。”
郑宁握过我的手。有力,温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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