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树下小人 ❶ 这是一个城市可以代表身份的年代。我们常常议论一线城市,然后争论哪座二线城市更有潜力,2012年的《中国新兴城市50强》报告中甚至提出了1.5线城市的概念。与此同时,三线四线城市已基本不会出现在任何正面的讨论和评价中。我们挤破头,为了在最好的城市争得一席之地。 中国现行行政区划分为四级结构:省级行政区、地级行政区、县级行政区和乡级行政区。所以我们日常所说的关于“城市”的概念,如直辖市、省会或地级市,不管几线,在中国都是“地级行政区”。而县城是“无线城市”,我们俗称的小地方。 中国到底有多少县级行政单位呢? 中国目前共有县级行政区2854个,其中包括1463个县、851个市辖区、370个县级市、117个自治县(多为少数民族自治县)、49个旗、3个自治旗、1个林区(湖北省神农架林区)和1个特区(贵州省的六枝特区)。平均每个省就有约100个县级行政单位,其中数量最多的河北省共有172个县级单位。 县城虽小,中国的主要人口却都来自县级行政单位(县城的人口统计通常包含县域以下的乡镇人口)。2016年,中国的城镇化率达到了57%,仍有43%的人口常住乡村,这43%的人口首先便都属于其所归属的县。所有从乡镇开始努力追求美好生活的人们,都绕不开自己所在的县城,因为那是离他们最近的“城市”、触碰得到“本地城市”。 如果再加上县城城区人口呢?以江苏省为例,据2010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的数据报告,江苏省总人口为7865万,县域人口为5351万人,占全省人口的68%,也就是说,在江苏有68%的人都是“县里人”。而在临近的安徽省,县里人的比率超过了80%。 这些还只是常住人口,不包括去到大城市工作的人们。上海市2016年的常住人口达到2400万人口时,实际户籍人口只有1400万,也就是上海将近一半的人口都是外来人口。 中国大约有85%的人口都是县城户籍。所以,可以确切地说:县城是大部分中国人的故乡。 ❷ 中国那么大,县城那么多,即便同为县级行政单位,也存在着我们难以想象的巨大差异。 有富裕如昆山(县级市,属江苏苏州),常年占据各类中国百强县中的第一位。昆山虽然只是一个县,但知名度却高于许多三、四线地级市。改革开放后又以期靠近上海的地理优势大量引入外资企业,经济高度发达,有“小台北”之称。2011年的县城昆山,其GDP就已超过国内近一半的省会城市全市的GDP,也是中国第一个人均GDP突破2万美元的县级城市。 以昆山为代表的中国百强县经济实力突出,它们以占全国2%的土地面积、6%的人口创造了超过全国11%的GDP。截至2016年,中国已有21个县的GDP达到一千亿以上。而这个数字是西藏全省也未达到的。 昆山富,却不是土豪,这是一座底蕴丰厚的县城。它傍靠太湖之滨,地势低平、水网交错,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孕育了像周庄、锦溪和千灯这样的水乡古镇;在水软风清里诞生了昆曲;在阳澄湖里养肥了大闸蟹。而有文化的昆山人也不时出现在我们的语文和历史课本里——写《项脊轩志》的归有光、顾炎武(著《日知录》)和朱用纯(著《朱子家训》)并称昆山三贤。 正是基于这样的背景,昆山县城人从来不屑把自己模糊成“苏州人”,他们会强调Kunshan Is Not Suzhou。生活在这样的县城里,或许也并不比奔命于一线城市的上班族差。 在离昆山3000多公里外的地方,有一个面积相当于两个浙江省、两个韩国的县——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若羌县。它是中国县域面积最大的县,近20万平方公里,总人口却仅有7万人,不及浙江的一个大镇。这座中国第一“大”县,历史上是许多西域国家的所在地,只有7万人的县却包含了15个民族,境内有楼兰古国遗址、米兰古国遗址、小河墓地以及罗布泊。若羌县境内高山、盆地相间,北部是塔里木盆地及东天山的北山部分,东南部和南部为昆仑山—阿尔金山山地,属青藏高原的一部分。 若羌县土地再多,也都是自然环境极端的无人区,狭小的东部寸土寸金,广袤的西域却无人涉足。县城之间差距也反映了中国整体上极为悬殊的贫富和地理差距。虽然同为县里人,昆山人对县城的认识恐怕与若羌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若羌县县域及位置 几个国家可以组成一个县,仙岛同样也可以做县城。我们都知道传说里的蓬莱三岛,五十年出现一次。当年汉武帝求仙问道巡幸海上到达登州,隔海相望并看不到蓬莱仙岛,于是命人在此处筑城,名为蓬莱,聊以充饥。但在今天山东烟台蓬莱县的隔海对面,的确有一群小岛,小岛上就是一座县城:长岛县。 山东烟台的长岛县是中国面积最小的县城,外悬于胶东半岛和辽东半岛之间,是黄海进入渤海的必由之路。由十个分散的居民岛屿组成,陆地面积仅仅56平方公里。但长岛县的人口却不比大它3500多倍的若羌县少多少。长岛虽不是传说中的蓬莱,却是一座真实存在的美丽群岛。 山东烟台 长岛县 ❸ 县城在中国的城市体系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早在秦汉时期,郡县制就逐渐取代分封制,配合着逐渐集中的皇权成为农业社会里稳固的体制基础。从治理角度讲,郡县制最大的本质就是:下级绝对服从上级的管理。地方权利来自中央的逐级委任,地方政府实为中央的代管理者,上级始终掌握着对下级的奖惩大权。 中国中央集权的政治本质从两千年前一直延续到了今天,而中央政策推行的有效性取决于下级行政单位的执行力,郡县制保证了国家对地方的控制。因此古人总结:县集而郡,郡集而天下;郡县治,天下无不治。 自上而下的管理体制使得城市的发展依赖于中央制定的政策影响。有时候这种高效的传达性可以迅速提升一座城市的经济实力;有时这样的“建设”也会迅速摧毁一座城市长久积累的传统和记忆,民众却很少有参与其中的机会。 对于处于行政底层的小县城来说,城市的发展不仅是为自身考虑,而且还必须要服从国家的整体规划。 自1996年起,中国的大城市就掀起了一轮轮圈地运动。从2010年至2016年底,中国消失了101个县,这些原来的县城被并入大城市的辖区,它们共同参与到这个星球上最密集的超级都市群的建设中去。未来也将有更多的新一线加入撤县(市)设区阵营,甚至有更多城市像武汉、厦门、南京、天津一样实现“无县化”。 撤县(市)设区,可以做大区域核心城市都市圈,促进城市均衡发展,增大城市话语权和竞争力。城市化,在全世界都是一个必然的趋势,后改革开放的中国更将致力于世界大都市群的建设。 在时代的洪流里,我们小地方免不了要随着大城市的潮流和脚步,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更前沿、更时尚。大部分来到大城市追寻远大前程的县城青年们,总是希望能留在大城市里安家;那些留在县城的人们,也总会盼着有一天自己的家乡能被划进某座大城市里,这样无论房价还是身份都能顺势而起。 但也总有一些人,他们怎么也忘不掉自己那座灰蒙蒙的小城,有的人把这种特殊而深刻的情愫生动地描绘了出来。比如来自山西汾阳的县城青年,贾樟柯。 从贾樟柯拍电影开始,他记录的故事似乎就没离开过县城,无疑他始终都属于那个群体。如果优秀的艺术作品靠的是艺术家挥之不去的“心事”,那么显然贾樟柯的心事就是他所在时代里的那个县城。 他曾写到: 县城生活非常有诱惑力,让人有充沛的时间去感受生活的乐趣。比如说,整条街的小店铺小商贩都是你的朋友。修钥匙的,钉鞋的,裁缝,卖菜的卖豆腐的卖书报的,银行里头的职员,对面百货公司里面的售货员你都认识。 中午吃晚饭睡个午觉,一直睡到自然醒,三四点骑个自行车去某个朋友那一坐,聊聊聊,然后聊到什么时候大家一起看电影去了,看完电影吃晚饭打麻将,一直到筋疲力尽睡觉。这种生活是有美感的,人处在热烈的人际关系里面,特别舒服。但是如果每天都不离开这片土地,还是相当枯燥。早上起来躺在床上,缝隙之间会有一种厌倦感。 县城生活是一个围城,或许我一直有很强烈的离开的冲动,但离开后又有很强烈的回去的冲动...... ❹ 我去过很多县城。我本身也在县城出生,在县城度过了我大部分的青少年时光,直到上了大学,回去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县城是我的故乡,是我生命前半部分的家。但我知道,当我开始独自在这个世界上寻找安身立命的机会时,久而久之,家就不在县城了。或许每个在县里长大的孩子,都抱怨过小地方的狭窄和局限,尤其当你看过外面的华灯异彩时,对更大天地的渴望就成了年幼的心灵里最大的奋斗动力。 但当有一天,你慢慢意识到你终将会离开这里时,这个小城才终于成为了那个你念兹在兹的故乡,也终于体会到故乡的“根”究竟能如何牢牢牵住游子的心。 大学毕业之后,因为工作关系偶尔会去到一些陌生的县城。虽然不是自己的家乡,但走在县城的路上,就有回家的感觉。在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下 ,中国县城总有许多相似处:每个县城都有一个“中心公园”,公园里有湖、草坪、树木和点缀的仿古亭台水榭。这里的傍晚属于谈恋爱的年轻人,而清晨属于在不同岗位上为这座城市奉献了一生的老人;有见证了这座城市在90年代最初的崛起、如今却尽显破败的工商大楼;有城市中心混乱的交通和一排排难看的人行道隔离栏;有熙熙攘攘的商业街和各种促销门店传出的音乐噪音;也有路边难喝的奶茶店、面包房和摆满玩具的文具店。 在任何一个县城,我都会像一个撞入他乡的归乡人,既有好奇,更多却是亲切。 童年的生活环境深刻地影响着一个人的性格。无论多少年过去,故乡的每条小路我都熟悉。即便往后亲眼看过许多明信片上的绚丽风景,也都不及故乡走过的一条条林荫小道。这里是我一切感知和记忆的开始。 说起县城,在漫长的历史里,它或许是大人物们眼里“郡县治,天下安”的政治基石;但在人短暂的一生里,它也是无数小人物生活里永远离不开的家和故乡。 _END_ 最后附上一篇故乡旧人卞之琳(1910~2000)在中学少年时代写下的作文:《秋郊晚眺记》 课余无事,乃闲步郊外,一赏秋野暮景。 时西风摇树,田野辽阔,大半为萎黄之色;独菜畦麦垅含有青青之色;而农夫二三点缀其间。小溪则芦花如雪,覆于其上。村落间枫叶鲜妍,若欲与夕阳争红也。倏焉炊烟四起,袅袅于疏林之际。碧空中归鸟纷纷。斯时快心何如耶?而夕阳无情,已藏于远树影下矣! 吾乡但平畴广野,无山川之胜,斯时之景趣若是。不知他地将若何? (一九二五秋)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九樟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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