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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

 高家 2018-03-28



时兆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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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5日,阴历9月16,周六,上午。我正在参加县里的咨询师成长沙龙。妹妹打来电话,因为在会场里,我压低声音咳了一声,示意她说。

妹妹急躁躁地:“你听见没有,大舅打电话说姥姥又像上一次,不吃饭了,夜黑喊了一夜咱几个的名儿。俺回家里,你回不回。”我沉吟了一下,说:“你们回吧,我等活动结束再说。”

人在会场,心总是被什么扰着,说不清楚的感觉。

姥姥已经九十岁了,一生身体康健,勤劳节俭。十年前,没有缘故地突然腿疼下不了床,几年间亏得小舅端屎端尿,她自己也急得一场又一场地哭。

后来又查出居然有很严重的心脏病,三条主要血管已经堵塞两条,数次病危,每况愈下,却一次又一次幸运的只是在鬼门关前晃了晃。

九月份刚开学,她又住院,几次危急。农村正是收秋时节,苦了也是病人的姨夫。

他们两个住在一个病房里,姨夫每天要给她买饭,一口一口地喂她。我只能在每天下午放学匆忙赶到医院,为她换换尿不湿,擦洗身子,替换一下手脖疼得不敢用力的姐姐。

就在我们都感觉到了绝望,哭着通知了所有的亲人之后,她又奇迹般生还出院,据说回去后一次竟喝了三碗面疙瘩。

我因工作要迎接检查,没能送她出院。一周前回去看她,给她买了一兜子糕点和面苹果。她听到我的声音就开始哭,拉着我的手不丢。后来平静下来,很开心地吃了一包散点,把其他的都放在床里边她能摸得到的地方。

我问她吃的药还有吗,她忙解开装药的无纺布兜,让我再给她说说哪种药咋吃。上次给她买回来的常备药都还有,我一样样看着给她说,每种治什么病,怎么吃。有几盒她暂时吃不上的药,她在药盒的外面缠绕上了白棉线。

舅舅们给她弄的感冒药,一包一包有的纸都揉烂了,我想要扔掉,她坚决不让,说是哪一会不舒服了,吃一包当时就舒服,完全不顾药的保质期问题。

完了把袋子绑紧,拉着我的手摩挲,一遍又一遍地说:“这是我的亲人啊,这是俺妮的妮。您几个对得起您妈了啊。看看您妈走得早,这福都叫我享了。好好偎偎姥姥吧,这一次能见姥姥,下一会都不一定能再见姥姥了……”

我在院里刚和两个舅舅说句话,她又大声喊我,掀开被子,用手搦着自己的大腿,给我看她瘦得只剩下一张皮的身子。

然后拉出床头的尿不湿包,嘱托我:“你下回回来给我买包尿不湿,城里的尿不湿能粘住,家里的就是这样一块块的(指尿片),也是这么多钱,贵。别的就不要买了,都有。”

然后让我给她换换尿片。我就抱着她下来尿,完了出去洗手时发现自己上衣裤子上都黄乎乎的,找来找去才发现她的床帮上居然粘了一块屎,刚才抱她时粘得身上哪都是的。我又洗又刷,一遍遍还觉得很恶心,就急匆匆想要回去换衣服。

她一听我要走就又大声哭,我开始数落她:“你哭啥呢,你看看你邋遢不,我身上都快脏死了,不赶紧回去换换衣服?你要再哭我就不回来看你了。”

她赶快不哭了,眨巴着眼睛低着头,像做错了事一样可怜巴巴的。我也抓紧这个机会,赶快离开了。


活动结束回老家。进门第一次没有听到她响亮的喊声。她静静地睡在床上,面色平静,喉咙里有点痰,呼噜呼噜地响。脖子有点僵硬,向后仰着。

姐姐、妹妹和老姨围在她的床头,妹妹说她们上午到家时候就已经这样了,不吃也不喝,喊也不应声,估计这一次真的危险了。

我脸贴着她的脸跐了跐,她没有任何反应。来到前院,两个表舅,两个舅舅,邻居管事的,还有父亲正在讨论。结果说是要赶快先去把衣服买回来,省得等咽气以后不得济。

我和大表舅,老姨几个人一块去买衣服。寿衣店的老板娘一听说九十岁的老人了,先给道贺,说是高寿,然后拿出几套寿衣让挑。寿衣上四下三,老姨和表舅都不多说话,我做主看中了一套,大红色缎面盘花外套,天蓝色缎子袄,第三层还是闪光红色小袄,最里面的乳白色衬衫,下身配套的光面大红色棉裤外套。单看每一件,都是喜庆的色彩,红与蓝这样一搭配,却沉重的让人喘不过气。

天色已黑。因为夜里值守的问题,我和姐姐起了争执。

前一天是十五,姐姐去庙里玩,莫名其妙腿一软就把头磕在了庙院的缸沿上,流了很多血,一指多长的伤口还红肿发着炎,我让她回去休息,准备明晚值守。

她抬起下颌,示意说姥姥喉咙里已经起了痰,坚持要留下来,说我不敢熬夜,身体怕又要有状况。我坚持要她走,休息好了明天早点回来。

最后我给她表态:我和妹妹一夜不睡,保证值好班,让她放心。我知道她自小被姥姥疼爱,她怕失去最后时刻陪伴姥姥的机会。这样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地散去。

大舅找来一个苫子铺在姥姥床前的地下。我让妹妹先睡。大舅喝了酒,站在床头,贴着姥姥的脸说:“我喊喊,你们看你姥姥答应不。”他不喊妈,喊:“老妈,老妈妈。”姥姥喉咙里含糊地有应声。大舅抱着东西去了去西院看他的一群牛了。妹妹长长的叹口气,钻进了被窝里。

灯泡很亮,照着姥姥安静的脸。姥姥伸出左手,扒开了胸口的被子。我忙拉着她的手放了回去,拽拽被子盖严。伸手摸摸,右手热乎乎的,左手很凉。我上床坐在被窝里,靠着墙,双手抱着姥姥的左手。

妹妹说:“咱找个东西把姥姥喉咙里的痰吸出来吧,我听着难受。”我说:“你睡吧,没有办法。这口痰还没有形成,她也不会咳嗽。”

夜静静的,很凉。我知道妹妹也睡不着,她窸窸窣窣地翻着身,怕惊动了我和姥姥。姥姥就保持着脖梗僵硬的姿势,只有喉咙里的响声和不断推开被子的两只手在提醒着我我这一夜的任务。

她又一次伸手推开被子,我往里边放时摸到了她的贴身口袋里硬邦邦的。上次她在医院,昏迷状态下也总能摸到这件衣服,把袖子套在自己的胳膊上,让我们都觉得非常奇怪。原来这件衣服口袋里缝着她所有的钱。

妹妹白天先到后,对她说:“姥姥,我给你的口袋里再缝进去二百块钱吧,”她居然会“嗯嗯”地答应。床上的被子都有一股尿和别的东西混合的不好闻的味道,姥姥的嘴巴里也有一种老年人才有的朽糟的气味。

我抱着姥姥的手,蜷着身子贴着她的脸躺下了。小时候,每次我醒来,姥姥都是这样蜷在另一头,斜着身子扒着床帮睡。我很奇怪她为什么总不舒展开。今夜,我也这样蜷着身子,贴着她,我们俩都很温暖。

手机铃骤响,小舅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感觉是喝酒了:“这会儿啥情况?你起来把门开开,我过去陪着你姥姥。娟,这次你姥姥不好,我也睡不着。”

我穿着姥姥的碎花小袄,打开了大门。月亮的光好亮啊,清冷清冷的。没有风,只有院里不熟悉我的小柴狗叫了两声。地上的落叶,空地上拴牛的树干,院墙上的蓝砖,都清清楚楚的。

我突然很想出去走走,在这个我从小熟悉的村子里,穿过房子旁边的灌木丛,野生牵牛花,走到村外那条哗哗流水的沟坑旁,还有村前那个长满了瘦小洋槐树的山岗上。

小舅没有来,我重又在小柴狗的叫声中插上了门。在杯子里倒了点水,用调羹舀着,趁姥姥每一次呼气的时候喂进去一点点。水流到了她的嗓子眼,影响了她的呼吸吧,她“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鸡叫了,遥远又切近。我像是有了胆。轻轻的拉灭了开关。我想挨着姥姥睡着,她累了,我也累了。


第二天一早,老公接我回去。两个小时后,妹妹打来电话:“咱姥姥不呼噜了。”我说:“知道了,通知他们吧。忙完我回去。”

暮色中大舅的门前灯火通明,唢呐声响得很远。我怀里抱着四个花圈,两个是替舅舅们买的,另外两个,一个写着我们姐们三个的名字,一个上面,是两个弟弟的名字。

姥姥躺在堂屋的水晶棺里,静静地睡着了,身上穿着我亲手为她挑选的大红团花寿衣。九岁就做童养媳的姥姥,这该是她穿过的最为张扬和耀眼的盛装了。

小屋里,她的东西已经分门别类地堆放着:一兜准备扔掉的药,一兜没有吃完的零食和面苹果,一堆她常穿却又旧又破的衣服,一袋子她平时喜欢穿的衣服,准备放在棺材里,还有两袋,是崭新的没有上身的新衣服。

这些衣服,只知道每个人不断地买了新衣服给她,第二次看见,居然是在袋子里装着。我抬起头看着房顶,把头使劲向后仰,向后仰。

第三天,八点多钟。在农村,是俗话说的“吃大家饭”的点。在唢呐声里,在锦簇的花圈引导之下,在儿孙后人白花花的孝布簇拥之下,在村人邻居远远的观望之下,姥姥的灵柩,缓缓地,安置进了她生活了八十一年的村庄西北角那片土地上。

那里,有先行而去的她的亲人们。那个祖坟处,留有她应该占有的位置。通过一个方洞,一根竹棍,一块孝布的引导,姥姥的魂灵,将实现和三十八年前离开的姥爷的团圆。

一切安置妥当,亲人们要在八里地之外的小镇上,吃最后一顿团圆饭。车子一辆接一辆离开,我站在坟地旁边的小岗上,昔日茂盛的灌木丛如今稀稀落落,白色的石块和野生的藤蔓曾经是我的乐园。

在这里,姥姥无数次站在最高的地方,向西遥望。她目光望着的地方,有我边跑边回头看的小小身影。

一声孩子清脆的笑,“妈妈,等等我!”八岁的女儿和九岁的外甥女,每人小手里捏着一束紫色的小野花,“我给老婆献束花!”轻快的奔向阳光下姥姥的坟茔,小小的身型,一如当初欢快扑向姥姥怀抱的我!

我瞬间泪奔,山岗上,姥姥灰色的褂子,轻快的身影,头顶满天阳光,向我张开怀抱……(2017年11月12日早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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