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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元明:工写两相宜 ——兼及“写意印风”的粗糙化

 秦岭之尖 2018-03-28

目前的篆刻创作,在理解“工”与“写”两个范畴方面,存在着绝对化的误区。篆刻属人文艺术,需要一种综合修养,但社会分工使得隔行如隔山,走向职业化和专业化,这是一组无法避免的对立矛盾。古人没有“创作”或“作品”等专业概念。因为创作,就出现了“专门”的意思,“专”有单一之意,亦无法避免刻意。“写意”实是绘画用语,俗称粗笔,与工笔相对,简而言之,即是通过简练放纵的笔致,表现描绘对象的意态风神的画法。书法实无“写意”之说,篆刻更无缘,通过“强制拆迁”搬来。窃以为古人的主要区分在风格和技法,侧重于刀法。写意只是相对工稳类而言,简而言之,指风格豪放一类的印风,情感表现为外露型。从形式上来看,其实古已有之,汉印有铸和凿两种,若从今天的视角来理解,即是工稳与写意的差别。很多只是一个概念变化,关键还在于技法和意境。离开了这一点,新名词再多亦是徒劳。



▲中部护军章  汉印



▲代马丞印  汉印


文人介入篆刻,出现了实质性变化。文人与“士”存在某种对应关系,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的“门客”。宋代文官政治出现士大夫阶层。清代有幕僚制度,像赵之谦和黄士陵都曾经有过入幕经历,他们与民国时期的自由文人又有不同。“海派”昌盛之际,出现了迎合消费者的职业印人。总的来看,篆刻家的角色并非一成不变。现今对于文人更不必从狭隘的角度来理解,一定是长袍马褂,或抓个扇子。瞿秋白、郁达夫、闻一多等人即便穿上了西装,一样是传统文人。文人侧重的是修养和风骨,一种内在精神。文人身份不断转变的原因非常复杂,与整个社会形态背景变化息息相关。文人刻印最明显的标志就是有了正式“署名权”。秦汉印作者现未可知,一般界定为工匠。对于工匠,现在一般的理解是手艺人,如木匠、瓦匠、漆匠等,泛指社会行业,实是戴上了有色眼镜。若从原义上来理解,鬼斧神工、巧夺天工,“工”是一种很高的评价。很多汉印的艺术水准至今难以望其项背。再说“匠”,如今一般指专营技术活之辈,也存在狭隘性,其实在技术或科学方面有突出成就的,才能称为“巨匠”,只是因现在大师喊得太多而贬值,成了“破烂货”。就算是“手艺人”,谁又能说鲁班仅仅只是一个木匠呢?古人称木匠为“梓人”,《旧唐书》云:“如梓人共柯而殊工,良奕同枰而独胜,盖在得其术,则事无后艰。”梓人意为巧匠,鲁班实是一个艺术大师。木匠出身的齐白石,曾刻过数方“木人”、“木居士”印章,便有睥睨群雄之意。




“工”在风格品评方面,常被理解为工稳,也易被理解成人工安排,进而变成刻板的代名词。事实确实如此,工稳之极,未必是好事。工稳发展到极限,用机器来刻元朱文或满白文,索然寡味。现在风格都为求活、求变、求放而不懈努力。但如果一味强调写意,情感奔放,用刀淋漓,使得整个印面支离破碎,毫无章法,自己找不到方向,这“意”存在于何处?“意”包含三个层次,刀意、笔意、心意,三者合一、缺一不可。刀意和笔意多有论述,不再赘述,心意由人而出,多有变化,非常丰富,但必须有节制。无论如何狂放,只是一种状态。按照人的生理规律来说,人在大多数时候只是平常状态,持续兴奋会导致疲劳。一个人无论你兴奋多久或程度激烈,最终都要平静下来。疯子也要睡觉。归结到一句话,“意”是建立在“实”的基础之上的,也就是“形”和“质”,前者可视,后者可感。如若失却载体,皮之不存、毛将附焉?


扪心自问,“工”难道不也含有“意”?只是不明显或较隐蔽罢了。好比人的性格,有外向与内向之差别。外向的人也会隐藏自己的情感,内向的人亦可表露心头之喜,方式不同而已。写意不是法度尽失,亦有“工”的部分,实际上就是一种法度,一种规则。任何风格带给人的美感是整体的,不是零星的。真正在工稳或写意方面有成就的印人,处理恰恰不是排斥对立,而是把握好“度”。元朱文要精彩,必须有一种内在的狂放气质。



▲俞爵之印  陈巨来


陈巨来印风极工稳,为人性格极为狂放,从他日常的一些言语就能感觉到。所以他的元朱文很活,有流动感。如果真是古板、老实的人刻元朱文,会更加板滞。王铎写柳公权非常活,也是这个道理。一句话,艺术不能简单地公式化。很多印人经营奔放一路印风,同时也有工稳细腻一路的尝试。齐白石便曾用心经营过细朱文,朱耷不也学董其昌书法吗?书法提倡楷书与行书同时经营,“楷不兼行,失之板结;行不兼楷,失之油滑”。



▲求是室  齐白石


通过理解写意印,有助于更好地把握元朱文,通过工稳类印风的锤炼,会更为关注写意印风中的一些细节,否则不是粗犷而是粗糙。但对于一个印人来说,最终要决定属于自己的唯一艺术表现形式——也就是个人风格,所以最终必须有侧重,有所提炼,九九归一。现在刻工稳一路近乎板滞,刻写意一路近乎狂野,主要症结在于将二者对立起来,根本分歧在于理解工与意的本质。可以这样来领会:工乃意之一种,意至极致便是工,“不工之工,工之极也”。“工”不是通常所理解的四平八稳,“意”也不是用刀随意挥舞,以铁钉在印面上划道道。国人在审美理解上常陷入绝对思维,好像不是就是,好与坏之间没有第三条路。不是工便是意,不是意便是工,言下之意,只能取一端。现实情形并非如此简单。



▲文桘西疆司寇  古玺


从历代印章来看,古玺体现了自由精神,即是“意”,见证百家争鸣、群雄争霸时代所呈现出的多元和包容。秦印必须借助内边栏,进行强制性规范,意味着一种秩序。汉印无内栏,印面文字变得更加规范,连字数也有规定,宽博方厚,显现出天朝大国的气派。汉武帝通过“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等措施来统一思想,废止汉初所提倡的黄老治国方略,整个社会秩序严谨。历代中国文化的演进,有一个明显的特征,表现在官方与民间两条线并行不悖。既有约定俗成的官方规制,也有不拘一格的民间自由形式,如小篆和诏版之间即有不同。就汉印而言,铸印体现了一种工稳,一种秩序,凿印乃至将军印等,有多姿多彩的美,一种自由,一种“意”。所以能够看到,即使在大一统的秩序之下,仍然有各种表现的自由。因为追求自由是人的天性。天性可以暂时隐藏,但不能抹杀。



▲隗長  漢玉印


需要指出的是,汉玉印乃工与意完美结合的独特范例。玉文化是中国审美文化的重要的一部分。玉首先是作为一种珍稀美物受到青睐。古人认为玉集天地之灵气、凝日月之光华、孕万物之丰采,而后在“人化”的过程中,赋予了一种意义、精神、情趣和知觉,具有人格化、道德化的内涵,“君子比德如玉”。玉印制作精良,章法严谨,笔势婉转,粗看笔划平方正直,却全无板滞之意。由于质地坚硬,不易受刀,就产生了特殊技法——平刀直下的“切玉法”。由于玉质不易腐蚀受损,大多传世玉印以光洁劲挺见长,工稳之美发挥到极致,得以保留了本来面目。但也有一些玉印,因各种原因变得残破,在世人眼中,依然无限完美而不可替代。工和意结合在一起,如此妙合无垠!


从整个篆刻史的发展变迁来看,有高潮和低谷。汉代之后,国家分裂,后有隋唐统一,印章创作却一蹶不振。从印章本体角度来看,属于实用功能的转变;从篆刻的角度来看,是审美和技法方面的乖谬、变异。但在今天,已变成一种取法资源,说明艺术观念走向开放,并非一成不变。明清之际,篆刻开始复兴。明清与汉代不同之处在于,因文人介入篆刻而更为注重个人心性的流露和表达。就具体的某个人来讲,亦存多元,有时会是“工”之平稳,有时则是“意”之放浪。既符合人的生理规律,也符合艺术规律。即使就某个大家的创作来说,初期作品一般都很平庸,创作鼎盛期也会有一些庸品,表明艺术追求工稳、秩序、写意、自由,实际上有一个动态过程,从规矩到自由,并不是一个单纯的静态结果。个人篆刻探索的过程,实际上是篆刻史演进过程的浓缩。对待传统中的取法资源不能排斥,采取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对立观点。所谓的工或意只是表现形式,意境取决于个人心绪情感。情感有极致,当超越了一定的极限,就不是自己想要的艺术形式。毋庸讳言,当代印坛也存在一些糟粕合法化,死灰复燃的状况,求怪异、做形式,单刀粗放,看起来是“意”,更具有艺术表现力,其实是用各种手段来解构传统,艺术精神匮乏,民族审美淡化。须知“印宗秦汉”,其核心本质在于秦汉精神,也即传统文化精神。



▲少司马章  黄士陵



▲但开风气不为师  王福庵刻


丹青难写是精神。印章何尝不是如此?!工与写是一对不断反复转化过程。工到极点是一种写意,表达一种个性之美,意到极致便要寻求一种框架,稳定才能有风格。工与意只有形式上的区分,并无审美之隔阂,殊归同源。求工而至机器作业,写意放到审美疲劳,皆失之偏颇。篆刻创作主要是将胸中之意化为刀意和笔意,把那一种最适合自己的技法寻获。写意是在自由中建立规矩,不断积淀的过程,工稳则是在规矩中寻找自由,打破陈规戒律。黄士陵印风工稳,何尝不是一种表己之意的方式?王福庵的金文印章,刀法静雅,篆法巧妙变化,内蕴生动,陈巨来一辈子经营元朱文,达到极致,随心所欲,何尝没有自由之趣?黄、王、陈三人皆为工稳风格,但又有不同的“意”。



▲酸寒尉印    吴昌硕刻


吴、齐作品皆谓之“写意”,其实各有千秋。说到底,所谓“写意”即写己之意。写意与工稳不存在谁重要谁次要的问题,更不存在谁取代谁的问题,一个不能缺。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好比男女有别,一为阳刚,一为阴柔,相互依存,没有独立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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