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上,总是能见到这熟悉的一幕——不耐烦的年轻母亲训斥着孩子:再不听话你就下车。 可如果,我来假设这个如果,这个孩子若敢真的在中途站走下列车,他一定会对亲情间的权力关系有着脱胎换骨的重新认识。 可以试想一下这个场景。滴滴声中,母亲瞪大眼睛,看着玻璃门正缓缓关上。孩子立在站台上,回过头望着妈妈,面无表情。不知道这是真正的面无表情,还是因为年幼,表情尚未发育完全。 母亲反应过来,疯了似的敲门,可列车已缓缓启动。她大喊乘务员,走廊上已经有热心人靠近,试图安慰她。 几个乘务员围在她身边,孩子母亲已经从刚才的歇斯底里和冲天怒火中平息,换就齿轮一般的焦虑一刻不停地碾过她的身体。她踱着步,口渴极了,不停地刷手机,中途拉下脸陪着笑问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借他的充电宝。可什么软件上都是今日无票,不仅因为这是春运,且孩子走下的是一座小站,每天只有三班车停靠,而恰好这是最后一班,她没办法在下站坐上反向列车回去。 又有电话打进。孩子的爸爸、姥姥才隔了没几分钟就再来确认情况,顺便出出主意。她变得更加焦躁,声音比电话那头的责备还要大,顾不上看任何其他乘客的脸色了。夫妻俩和姥姥(不敢告诉奶奶)一起搜肠刮肚回忆那个陌生小城里谁有哪怕只见过一次面的熟人,啊,终于想起了一个,可翻了三遍微信和通讯录,都没他的联系方式。 “为什么不给宝配个手机啊!” “都怪你,说不要让他玩手机,怕伤害眼睛。” “现在你又怪我?是谁把他赶下车的?!” “是他自己走下车的,我想这样吗?!还不是你们家总是惯他!这个臭脾气和你爸一个样!” “你现在冲我发火有什么用?!” “你以为我不难受吗?!” 唇红齿白的列车员也蹙着蛾眉挂了电话,向她摇了摇头,意思很明白了:小站已经无数次地广播了,可孩子还是没出现——不知道他是挤在大厅坐着,还是随着人流早就出了站。 她闭上眼睛。 终于熬过了一个半小时,她提着大包小包冲下了车。在慌忙请教了一个面色冷漠的工作人员后,奔出火车站。打车到汽车站的半路时,她才想起带的一小箱泰国芒果落在高铁上了。 还是因为春运,能买到的最近的大巴票竟然得到晚上9点半,到那小站所在的地儿得凌晨了。她低声下气地求着售票员十多分钟,行李洒了一地,引来了售票厅负责人。负责人也是个母亲,很同情她的经历。感谢这个小城市汽车站的不规范,负责人同意给她在大巴走道加一个板凳。 她刚错过了一辆,距离下趟大巴开车又还有一个半小时。她已经饥肠辘辘,但根本无心去吃任何东西,本地的特色米粉在候车室有一个门面,浓厚的香味让她作呕。 孩子的爸爸第九次打电话来确认情况,她有气无力地回答说已经买到票了。小车站也打了电话过来,工作人员都派了几个去找了,广播也还在播,还是没有见人,已经为她联系警方了。春运返程高峰,人山人海,都难。 她突然有点想哭。但眼泪刚到隘口,就被愤怒逼了回去,可没几分钟,气又消了,又变成了眼泪。宝宝,你千万不要出火车站啊,火车站这个地方多么鱼龙混杂,你才6岁啊,正是最容易被拐走的年纪啊,上帝保佑,菩萨保佑,太奶奶保佑,哦对了还有警察叔叔们保佑,求求你们了。 她在大巴上睡了半个小时,睁眼时还没清醒,就赶紧问旁边的人到了没。然后瞪着双眼望向窗外,面无表情。已经跟孩子爸爸和孩子姥姥说了两次别再打电话来了,手机马上没电了,必须留着等警方和小车站走失中心的消息。 口袋里有两张高铁票,每张八百块,加起来正好是她今年的年终奖的数字,没办法,单位不景气。她现在才来得及心疼废掉的火车票,可更让她担心的是回程的票还买不买得到。天哪,这要跟单位请几天假啊。 宝宝,妈妈求你,千万别出火车站,就乖乖留在候车大厅好吗?宝宝最乖了,妈妈求你了,妈妈求你了,妈妈求你了。妈妈不再骂你了。 前方的公路上好像是出了车祸还是什么,大巴已经在车流中纹丝不动二十分钟了。夕阳西下。她又闭上了眼睛,捂着脸。 你猜我这“如果”究竟发生了没? 年轻的母亲拧着脸,又加大了音量:我再说一次,你还不听话的话,就马上给我下车! 孩子嘟着嘴,地低下了头。iPad和养乐多也被妈妈没收了,他只好乖乖地直起身子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疾速变迁的旷野与山川打发着时间。 - 其实吧,母亲和幼子间看似牢不可破的绝对依附关系,其实只要一方觉醒了,瞬间就可以制造无穷的失控,使得深度羁绊的两个人之间的权力关系总是处于一种动态的平衡中,一定不会总是倒向某一方。当然,一方过蠢或是一方能随意割舍对方之类的特殊情况就不必举例来抬杠了。 母亲和幼子间况且如此,更为平等的两个成年人间呢?或是一大群成年人与另一大群成年人间呢?当然,我还是要强调深度羁绊这个前提。 虽然是在说人,但,这也当然是一篇时事影射。嘻嘻。 最后,感谢各位小小的正反馈和正激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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