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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收尾的时候，每个下午，我都带一本书出门散步。坐在华山绿地或者街边的星巴克，低头读书，抬头呼吸空气中一点点渗入的上海春天的味道。看着春去春来，人来人往，才发现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过是读书。然后推掉职务和讲座，心想只要挣的钱够买书就可以了。 像我这样喜欢大堆买书又抱怨书读不过来的人，都爱翻看各种书评或阅读指南。书评一部分是促销广告，一部分是学术台阶，还有一部分是像我这样捧着别人的书半遮面来抒自己的情。可是黄昱宁的书评集，标题叫《梦见舒伯特的狗》，一看就是站在群众立场书写经典文化的高眉读法。小黄是读书人、写书人，又是译书人、编书人，因此不能指望她这本是独立书评，可是这个工作起来认真到作天作地的女人，就算她自卖自夸自己编译的书，我们也卖账，更不敢小看她那些信手拈来的文豪八卦。我读完她的44篇书评，发现她真是对书有感情，她写作家、写编辑、写恋情、写朋友、写女儿、写美食、写疾病、写恐惧，一边讲故事、搞理论、论翻译，一边世故、自嘲、抒情、享受，一本书评里竟展开了如斯丰盛的人生百态。可是日常的黄昱宁，总是静静地不说话，连女儿打翻了布丁都有点不知所措。因此我相信，书里的她才是真实的。记得以前读过黄昱宁的专栏——“黄金屋里颜如玉”，看标题就知道又是一个书评专栏。可是书里真的有黄金屋和颜如玉吗？年过三十，我们明白读书未必能改变命运，亦并不指望学识能赢过美貌，当然读书更不能读出千万家宅来，可是如果不读书，我们去哪里找容身之处？ 看黄昱宁的书评集，觉得她最懂的作家是麦克·尤恩，像老麦这样复杂狡黠的魔鬼级天才，被她三两句概括为“站在布里奥妮身后的麦克·尤恩，他将虚构艺术之林林总总信手排成八卦阵，这般华丽恰与真相的含混与流失形成反差——由此所谓赎罪，所谓叙述，都被清算了，被刺痛了。”叫人无语的《赎罪》由她说来四两拨千斤。可是我觉得小黄最爱的作家是E·B怀特。她看到怀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行字”——“这封信是我口述的，因为我实在无法使用打字机了····”，这一句家常，让她“心里一颤。稿子末尾还有一张表需要我审校，但我不能停下来。我抬头，窗玻璃上渐有煽情画面显现：我们这些以写字点燃微薄生命的人，无论高低贵贱，都跟怀特站在了一起”。 跟怀特站在一起。是的，她有文学理想。就像小黄喜欢在书里寻找作者的呼吸和天性，我们在她的灼灼洞见里读见了她的人生抱负，也许有一天她会写出一部文学作品来挑战这个轻阅读时代，不是《一个人的好天气》那种，而是《狼厅》《云图》那种历史研究型的大部头巨著。你看她是有准备的，她在书评里实践各种小说文体，在八卦中锤炼讲故事本领、在菲茨杰拉德的故事里书写20年代的纽约全景，在漫谈当代欧美女作家时露一手学术功底。作为一位专业读者，书里的各种高光远景美质乌龙都被她揪出来，她翻山越岭寻找金矿，对矿脉地质已料之如神，她收藏并展示宝藏，让它们指引我们的道路照亮我们的眼。 小黄年纪和我相仿，却在心理年龄上早早超越了我们。当我还在杜拉斯的孤独绝望中找感觉的时候，她已经带着8岁的女儿，并且确立了暖洋洋的英式下午茶基调，女儿让她和人间有了更多牵扯。她写作、编书、陪女儿练钢琴，那样的状态，就是幸福了。她的书，像静静的花苞，清香的早晨，像甜甜的口感蓬松的奶油松饼，口感滑润，叫人满心欢喜。她喜欢物质，喜欢玲琅满目，有这样的安稳丰富打底才能有序开展人生宏图。但写作是骄傲的高级神经病的事业，时间长了，她难免不满足，生出点甜美而异样的情绪，因此她笔下出现了甜美童话的解构，出现了后现代式虚脱，出现了理论的坚硬质地，也出现了两难、抵抗这样的关键词。 我们这些70年代后期生的人，缺乏经历，几乎就是在纸上经验里长大的。在书中探寻自己的人生，在他人的故事中识别自我，在时代的起落里懂得了平凡；如果爱情也只能在书中存在，作为女人不免有点心酸，即使读书的理想主义者在静夜里也不可能没有挣扎。她写高中时读到箫丽红的《千江有水千江月》，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还是不能在一起”，十五年之后重读，才知道这样的问题需要15年才能解开。这一段看得我一时难过，忍不住抄录如下： “看到两人之间闹的那个毫无道理的误会，我不生气；看到贞观把大信送的东西一一退回，我不着急；看到大信去国离家前夕，从戌时到子夜，贞观就在人家泥墙下，定定站了三小时，我的眼睛如遭遇黄梅天般地泛出潮气，心却终于放回胸腔·····不见，也罢。爱到了至纯至澈的境地，再往前推进一步，又能如何？”是啊，又能如何？爱情不是不存在，只是完美容不下时间。只是懂得太多的女人，还能有幸福么？当她后来用体谅与出离的眼光，叙述那段纽约客著名的婚外情的时候，十分精彩、体贴，把书中的爱情还给书本。像一件前朝的兵器，只展示锋利而不再伤人。她说，两难，是宿命，也是财富。读到这里，我抬头已是暮色四合，站起来合上书，环顾上海的街头，竟有点空荡荡的。 《申》报“畅读”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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