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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婧宸: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史料新考

 书目文献 2020-10-23

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史料新考

­董婧宸

        董婧宸,女,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教师。

[摘要]由朱希祖、钱玄同、周树人记录的《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是了解章太炎早年国学讲学的重要资料。从新近刊布的钱玄同和朱希祖日记及《笔记》相关史料来看,章太炎在日本期间,曾多次讲授《说文》,第一次在大成中学,从1908年4月至1908年7月,第二次在民报社,从1908年7月,约结束于1909年3月。这两次授课,在时间和地点上始终错开。就《笔记》而言,朱希祖的三套笔记是章太炎三次不同授课的课堂记录,钱玄同的两套笔记均是第一次讲课的笔记。其中,钱玄同第一套笔记,曾参考朱宗莱汇录的朱宗莱、朱希祖、龚宝铨、钱玄同、张敬铭五人笔记做过整理;钱玄同第二套笔记,当是直接据朱希祖记录的章太炎第一次讲课笔记做过整理。还原章太炎国学讲课的经过,梳理笔记所记录的讲课内容、校勘来源,有助于更好地认识笔记的史料史料性质,并探讨章太炎早年的国学思想。

[关键词]章太炎;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章太炎国学讲学;钱玄同;朱希祖

1908年4月起,章太炎先生在日本东京为留学生讲授《说文解字》,这是学术史上的一段佳话。2008年,《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以下简称《笔记》)整理出版,收录了钱玄同、朱希祖、鲁迅三家七种笔记,较为完整地保留了章太炎早年的《说文》授课情况。主持《笔记》整理的王宁先生,在《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前言》[1]中,详实地介绍了《笔记》的整理经过,并结合章门弟子的回忆,从章太炎的生平、革命思想与学术特点,梳理了《笔记》的相关背景和学术价值。参与整理的万献初,曾撰文记述《笔记》的原始面貌[2]。此外,汤志钧、周振鹤、侯桂新等学者,也围绕章太炎及章门弟子的交游、讲学的具体情况,进行了相关考察[3]

正如王宁先生在《前言》中指出的:“这份《笔记》记录了太炎先生研究《说文》的具体成果,反映了太炎先生创建的以《说文》学为核心的中国语言文字学的思路与方法,也记载了三位原记录者向太炎先生学习《说文》的经历,是一部中国近现代学术史上难得的原始资料。”但课堂记录不可避免地存在着部分材料的零碎和语境的不足:在学术语境方面,笔记包含了章太炎早期的《说文》研究,要结合章太炎同时期的语言文字研究来理解其讲课思路;在历史语境方面,《笔记》出版时,朱希祖、钱玄同的日记尚未完全整理刊布[4],学界只能依据朱希祖、钱玄同、周树人、周作人、许寿裳等章门弟子的事后回忆,事隔多年,弟子的追述难免在时间、地点上有失准确[5]。从笔记本身来看,朱希祖的笔记为三次课堂实录,钱玄同笔记则尚有辗转抄录的痕迹。本文拟结合朱希祖、钱玄同等听课弟子的日记,还原章太炎《说文》讲课的前后经历,并尝试考订《笔记》的源流,以期更好地认识《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的学术背景、学术价值。

一、章太炎在大成中学的国学讲学

1908年,正是章太炎在《民报》社担任主笔,写战斗的文章,“所向披靡,令人神旺”的时候,章太炎缘何临席宣讲,为在东京的留学生讲授《说文》?钱玄同曾在《我对于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中说,“民元前四年,我与豫才都在日本东京留学。我与几个朋友请先师章太炎(炳麟)先生讲语言文字之学(音韵)、《说文》)”[6],周作人则追忆往民报社听讲,“这事是由龚未生发起的”。据钱玄同是年日记,促成者为钱玄同、龚宝铨(未生,亦作味生)和董修武(特生):

3月22日  上午与味生至太炎处,意欲请太炎来讲国学(先讲小学)。炎首肯。惟以今日有蜀人亦请其教,言当与蜀人接洽云。

3月25日  午后至太炎处,味生言四川人那边已接洽过,知太炎系令人看段注说文云。因与太炎讲及最好编讲义,用誊写版印之。太炎似首肯。太炎言程度较高者可看段注,次即看《系传》,一无所知者止可看《文字蒙求》矣。

3月29日  午后至太炎处,询讲小学事。言昨日四川人业已拟定。场所:帝国教育会;日期:水、土曜;时间:二时至四时。先讲小学,继文学。此事告成,欢忭无量。(浙人凡五:1余;2逖;3大;4复生;5未生。)

案,蜀人指四川籍的董修武。一开始,龚宝铨和钱玄同拟请章太炎讲授国学,后经与董修武的合议,章太炎决定编写讲义,并以小学开始国学讲授。钱玄同日记中的“欢忭无量”,正写出了他商定讲课之后的愉悦心情。

据3月27日的钱氏日记,初步确定的听课人员,有浙籍的五人,即钱玄同、龚宝铨、朱希祖(逖、逖先,亦作逷先),朱宗莱(大、蓬仙),沈钧业(复生)[7]。其余在大成中学听《说文》课的人员,还有范拱薇(古农)、张传梓(敬铭)、任鸿隽(叔永)等,均系章太炎早年弟子[8]。这一次《说文》的讲课,一周两次,时间一般在周三(水曜)、周六(土曜)下午,从4月4日开始,一直持续到7月25日[9]。除了4月4日和4月8日的前两次听讲设在帝国教育会的清风亭外,从4月9日起,经董修武联系后,设在神田的大成中学[10]

课程安排上,章太炎的讲授,是以《说文解字注》为底本。在清代《说文》学中,章太炎最推崇段玉裁的学术成就,在《訄书·清儒》中,章太炎盛赞“玉裁为《六书音均表》以解说文,《说文》明”。章氏的第一次讲课,即先讲授《六书音均表》及古音旁转、对转、双声诸例。在段玉裁发明古韵的基础上,章太炎进一步指出训诂音变还当以双声为标准。如《笔记》“铨”下,钱玄同笔记云:“权与垂非双声,故不可对转。凡可对转者,亦必双声也”,实即针对《段注》“权为垂之假借,古十四部与十七部合音”而发[11]。其后,章氏先讲授了《说文》叙,随后则是按照《说文》部首和正文的顺序,采用逐条讲授的方式。至7月26日,在大成中学的第一遍《说文》讲授完毕,现存的朱希祖第一套笔记,及钱玄同的两套笔记,就是对这一次讲课的记录和整理。

在结束了《说文》授课之后,章太炎每逢周三、六,仍在大成中学讲授国学。8月暑假期间,为避免下午天气炎热,改在上午进行(与民报社每周二、五上午错开),9月后恢复在下午[12]。从8月1日至10月31日,章太炎先后讲授了音韵、《庄子》、《楚辞》、《尔雅义疏》、《广雅疏证》的课程,涵盖了文学、诸子、小学的内容。但随后钱氏、朱氏日记失记,未见在神田授课的相关情况[13]

二、章太炎在民报社的“小班”授课情况

1908年暑假起,章太炎在为钱玄同、朱希祖在大成中学讲授《说文》的同时,又在民报社章太炎的寓所(牛込区二丁目八番地),为朱希祖、朱宗莱、钱玄同、龚宝铨、周树人、周作人、许寿裳、钱家治单独开设小班,讲授《说文》。

据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回忆,“鲁迅与许季茀和龚未生谈起,想听章先生讲书,怕大班太杂沓”,“于星期日午前在民报社另开一班”。这一次的“小班”上课,其具体时间是在星期日么?和大成中学的讲课的关系如何?在日记材料公布前,研究者多忽略了两次课程在时间、地点上的交叉进行。据朱希祖日记,二次授课的第一次开讲,乃安排在7月11日(周六):

八时起,至太炎先生处听讲音韵之学,同学者七人,先讲三十六字母及二十二部古音大略。……午后,至大成中学校聆讲《说文》,至女部完。

朱希祖的记载明确表明,上午的课程,在“太炎先生处”,讲授的是音韵学,同学连朱希祖在内共有八人。下午,朱氏仍到大成中学听课,续讲至《说文》女部结束。也就是说,当天的两门课虽安排在同一天,但时间、地点、内容不同。

随后,据两人日记,自7月14日起至9月8日,民报社的讲课一直安排在周二、五上午,与每周三、六大成中学的讲课错开。至于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中所说的“每星期日清晨,我们前往受业……自八时至正午,历四小时毫无休息,真所谓诲人不倦”,其实是九月之后的情形。是年9月11日,钱玄同日记记载:“因各人校课多有冲突,故今日停上《说文》课,容后再议。”到了9月20日(周日)起,章太炎恢复在民报社上课,时间改在每周日上午,每次大约四个小时[14]

这一次《说文》结束于何时?据周作人、许寿裳回忆,大约均持续到第二年[15],而《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的整理者则根据朱希祖日记,推测课程结束于1908年9月[16]。实际上,《笔记》整理者的依据,即《尔雅义疏》的讲授,是大成中学班上的授课。据钱玄同日记,1908年11月1日,民报社的课程才到《说文》卷十的兔部。1909年3月3日,警局封禁民报社,3月4日(周四),钱氏日记云:“礼拜日之《说文》班,本应移今日,以昨晚事,今日辍讲。”这说明,1909年3月之前,章太炎仍在周日讲授《说文》,后来又改至周四。自第二周的3月11日(周四)起,章太炎开始在民报社讲《文心雕龙》[17]。许寿裳回忆,鲁迅曾在课堂与章太炎讨论“文学的定义”[18],并与章太炎就“有句读和无句读”、“文字与文学”有意见的不同。据钱玄同的《文心雕龙札记》[19],章太炎在这门课上,首先讲的就是“文学定谊”。这或即意味着3月4日前后,是最后一次《说文》课。随后,鲁迅继续在周四的班上听章太炎讲授《文心雕龙》。此外,1909年4月,钱玄同曾向朱希祖借《说文》笔记。日记透露,钱玄同在课程结束前后,有过录同学的听课笔记的习惯。这也可以作为课程结束于1909年3、4月间的旁证。朱希祖的第二套笔记,就是对这次讲课的记录。

比较朱希祖第一次和第二次笔记中,也能看出章太炎讲授中,对考察本字、探求孳乳的学术认识的发展,如卷十二“戚”字下,第一套笔记云“亲戚不知由何假借”,第二套则云“乃𣥹之借,𣥹,至也”,这反映出了章太炎对“戚”的本字认识的发展,也与章太炎1909年撰成的《小学答问》“戚”下的考察一致。另外,章太炎在第二次讲授中,增加了音韵部分的课时。在前四讲中,章太炎专门讲授了三十六字母及二十二部古音、江永《四声切韵表》、钱大昕及章太炎的古声纽说,涉及中古声韵、上古声韵、等韵等基本内容。特别需要关注的,则是章太炎学术研究和课堂讲授的互动。据朱希祖日记记载,7月17日,章太炎讲授了《古音娘日二纽归泥说》、《古双声说》、《古今音损益说》。这三篇讨论声纽和古音的文章,分别刊于《国粹学报》戊申年第五号(6月18日)、第六号(7月18日)、及第七号(8月24日),此时有两篇尚未刊出,实际上是根据钱玄同印发的讲义而来[20]。周树人笔记“瑾瑜”下对深喉、浅喉的讨论,朱希祖第二次笔记“入”下所记的“古无半齿音”的解说,也与章太炎发明喉牙相通、娘日归泥的古声纽理论一致。

另外,朱希祖另有第三套笔记,封面题“说文札记,第三次第一册,逷先”,内容自《四篇上·目部》至《六篇下·囗部》圂字,讲授中间有新解。由此可知,朱希祖在大成中学、民报社两次讲课听课后,还听过章太炎第三次的《说文》授课。朱希祖于19097月中旬回国,并应沈钧儒之聘在浙江任教员。这次不完整的笔记,当是在他归国前未完成的听讲记录。不过由于史料的有限,章太炎第三次《说文》授课的具体情况,还有待进一步材料的证明。

三、《说文》听课笔记的记录与整理

章太炎的《说文》讲授,朱希祖、钱玄同、许寿裳、周树人等听课弟子,有课堂笔记传世。据《前言》介绍,朱希祖的笔记较为完整,“无按语和参照他人而补的墨迹,忠实于太炎先生所讲,确属原始记录”,而钱玄同笔记,“第一册开始几页用工笔小楷抄得十分清晰,后渐变得潦草,抄定后又有别种笔迹添补内容,有浓墨补、淡墨补、硬笔别种字体补”。万献初指出,钱玄同“这套笔记不是原始记录,而是参照他人笔记整理重抄过的”[21]。这一点在钱玄同日记中,也能得到印证:

4月16日  午后录部首诸字杂记稿。余不善抄讲义,故讲堂所述,归家时即自己亦不知道。因此须四面翻书,始可得之。今日弄好六十余条。

7月2日  将《说文》札记玉部至丨部,又正部至行部录出一遍,不明者多。一则积日太久,脑中弥觉胡涂,一则初抄是更外行也,好在不久尚要听第二遍,再版再订正矣。

8月2日  将第一次所教《说文札记》录一录,自攴至隹[22]

“杂记”、“讲义”、“札记”,均指课堂笔记。如许寿裳笔记题《说文杂记》,朱希祖4月15日日记,“灯下重阅所受部首之讲义”,而周树人笔记则题《说文解字札记》[23]。钱玄同自认为“不善抄讲义”,故在课后整理笔记。当年的4月至9月的钱玄同日记中,仅《说文》笔记整理,就有14次之多,而朱希祖的日记里则并没有整理笔记的记录。不仅如此,钱玄同还会向同学借笔记来整理。如:

1908年9月7日  抄札记稿七上。……午后至未生处还《札记》稿,至董特生处取借去之《札记》稿。

1909年4月27日  上午札逖先之《说文札记》数页。

1909年4月30日  晚间札《说文札记》之一册,抄朱逖先者。

这分别是钱玄同向龚宝铨、董修武、朱希祖借录笔记的记录。虽然笔记中没有过录董本的痕迹,但第一套笔记中“尉”条下,有“龚(宝铨)本”一条。

同时,笔记整理者也指出,钱玄同的第一套笔记中,“二篇‘啧’字后列四种不同记录”,“钱氏至少借过三家笔记来汇抄整理,加他自己笔记便有五家”。笔记的这五家为谁?随着钱玄同日记的刊布,为后人了解其中的缘起,提供了重要的线索。1912年冬,也就是从日本归国的两年后,钱玄同从嘉兴造访朱宗莱后,回到杭州:

12月5日  昔年国学讲习会中所述《说文札记》余及逷先、镜明、士衡、蓬仙诸人所录均在蓬仙处。各人所录详略不同,且有縒异之处,盖由听时各记而有误者,蓬仙汇录一册,取读时便查。已录至四上,因假归录之。

知最初有五人笔记,因详略不同,朱宗莱曾汇录一册,1912年,钱玄同曾借得朱宗莱整理的笔记,并录副出来。今《笔记》中不仅有参考章太炎早年《新方言》、《说门》等著作,也有1911年刊成的《小学答问》,均反映出钱玄同整理的痕迹[24]

1938年,在章太炎东京讲学整整三十年后,钱玄同在北京孔德学校整理旧物时,重新找出笔记:

11月9日  找出一大搭三十年前《说文》等杂记。拟暇时将笔录本作底本而一一整理之,使成书。

11月11日  午后在荃室理杂物,将民初大公所抄之《说文杂记》及其原稿(大、逖、未、敬、夏五人)理在一处,今后暇时拟将此杂(记)再细勘一过,异日拟出板以惠嘉士林也。

11月12日,上午至孔,理《说文杂记》。

对比1912年、1938年钱玄同日记,知朱宗莱笔记的来源,分别是钱玄同(夏)、朱希祖(逖、逷先)、朱宗莱(大、蓬仙)、龚宝铨(未、士衡)、张敬铭(镜明、敬)[25]。这样,钱玄同第一套笔记中所提及的3次“四说”、6次“三说”、11次“二说”,其来源也就非常明确了。此外,笔记尚有“龚本”、“朱氏”、“钱氏”之说各一次,整理者分别推断为朱希祖、龚宝铨、钱家治。但钱家治并没有参加第一次大成中学的讲课,也不在以上五人之列。“钱氏”是谁?细考此条,系朱氏、钱氏合见:

㢚  钱一  《说文》无廊庑之廊字,殆即㢚字之声转,㢚在鱼模,廊在阳唐,鱼阳对转也。闽人以郎为贱称,(○朱氏曰:此闽字一本作广东。钱氏曰:疑作广东者是也。)古人骂人曰虏,此亦郎、虏声通之一证也。

案,朱希祖笔记“广东骂人曰郎(佬)”,和钱玄同的“闽人以郎为贱称”,小有差别。考虑到这套笔记是钱玄同过录朱宗莱汇校本并进行校勘,“钱氏”即钱玄同本人在整理中增加的案语[26]

另外,钱玄同第二套笔记,“字迹清楚,语句完整”,也是对章太炎第一次授课笔记的整理[27]。这与朱希祖三套笔记反映章太炎三次讲课的不同内容,性质有所不同。其中,该套笔记共有12处提及“逖本”,集中在十卷下至十四卷中(第一套笔记则散见于全书各卷)。“逖”即朱希祖之字。考笔记“渠”下,有“渠眉(逖本作湄)”的校勘。这则笔记,朱一作“湄”,朱二则作“眉”。由此可见,这套笔记上的校勘,是参考第一次课堂讲授而来[28]。据整理者介绍,朱希祖第一套笔记第四册的内容,为十卷下至十四卷[29]。可以推测,钱玄同第二套笔记中的“逖本”,可能即是直接抄录朱希祖原始的第一次听课笔记,而不是朱宗莱的汇录本。至于笔记中的“悳本”,整理者云“‘悳本’(未知为谁记)”。考此条在“媻”下,系同时引用逖本、悳本。校语中,悳本的“男人自称阿婆”,亦见钱玄同第一次笔记“唐人男人有自称阿婆者”[30]。钱玄同原名钱师黄,字德潜,“悳本”亦即钱玄同自己的校语。

由此可知,钱玄同的两套笔记,均是1908年4月至7月章太炎第一次授课的记录,并经过钱玄同的整理;朱希祖三套笔记,则是章太炎三次不同讲课的记录。厘清笔记的不同层次,有助于梳理和认识章太炎的学术发展。

1938年11月14日的日记中,钱玄同曾拟将这份《说文解字》笔记称为“《说文䉉》”并整理出版[31]。“䉉”字见于《广雅》,通“觚”,即古代小学习字所用的木觚。晚年的钱玄同,对“䉉”情有独钟。他曾请人刻一方印章,将自己的名号从中年怀疑一切的“疑古”,改为与之谐音的“肄䉉”,并自嘲说:“䉉叟,研究小学的老头儿”[32]。《说文䉉》之名,正寄寓着他校勘一过,“异日拟出板以惠嘉士林也”的美好愿望。然而,天不假年,钱玄同不幸于1939年1月辞世,这段尘封在钱玄同日记中的遗愿,一直到章太炎在日本讲学的一百年后的2008年,才由章黄后学实现。《笔记》中蕴含的史料价值和学术价值,仍然值得更深入的研究和挖掘。


[1]王宁《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前言》,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

[2]万献初《章太炎说文解字讲授笔记的梳理及学术价值》,《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增刊。

[3]参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周振鹤《鲁迅听章太炎课事征实》,《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4年9月7日。侯桂新《章太炎东京讲学史实补正》,《鲁迅研究月刊》,2016年第1期。

[4]钱玄同日记现藏鲁迅博物馆,朱希祖日记现藏国家图书馆。钱氏日记先后有影印本及整理本,分别见《钱玄同日记(影印本)》,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年。杨天石主编《钱玄同日记(整理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朱希祖著,朱元曙、朱乐川整理《朱希祖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

[5]参见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修订本)1908年条。这些文章,包括朱希祖《口授少年事迹》、钱玄同《我对于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许寿裳《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周树人《章太炎先生二三事》、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等。

[6]钱玄同《我对于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收入《钱玄同文集(第2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305页。案,钱玄同此段,为检其日记而来,钱氏作文,有查阅日记的习惯。

[7]其中,沈钧业旋于4月13日离开,恐怕没有长期听课。

[8]据周作人回忆,大成中学讲授为“大班”,参与人数不少。任鸿隽回忆,“第一次开讲,是在神田区的大成中学”,讲习会中,“听讲的人以浙人川人为多,浙人中有沈士远、兼士兄弟、马裕藻、马叔平、朱希祖、钱玄同、龚未生等;川人中有曾通一、童显汉、陈嗣煌、邓胥功、钟正楙、贺孝齐、李雨亭及我与我的兄弟任鸿年等。还有晋人景耀月、景定成;陕人康宝忠。这些人大概是每讲必到的,所以还记得。此外还有偶然来去的,也不在少数。”见任鸿隽《章太炎先生东京讲学琐记》,《文史资料选辑》第九十四辑,1984年。但由于章太炎从1908一直到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一直在东京讲学,故以上仅据可确定的材料论述。

[9]据钱玄同、朱希祖日记,只有7月16日在周四,其余均在周三、周六。就上课的具体时间,钱氏日记,3月29日云一次两小时,至4月4日日记,则改为“一星期共五小时,三:三至五,六:二至五。”而朱氏4月22日(周三)日记:“二句钟,至大成中学聆讲《说文》”,则或有变动。

[10]4月9日,章氏致书钱玄同,曾拟改迁入“小石川大冢町五十番地”,至4月10日,董修武商议改租神田大成中学。其事始末,具见章太炎与钱玄同书信及钱玄同4月9日、4月10日日记。

[11]见《笔记》584页。又,“钤”、“㙩”两条,章太炎亦就双声驳段,可见章太炎对训诂音变的声、韵把握较为严格,见583页,564页。

[12]钱玄同8月1日日记:“自今日始,大成课改上午,每星期四上,冀避下午至酷热也。”这一阶段,在大成中学的课,改至上午。9月9日朱希祖日记、9月12日,钱玄同日记,均言“午后”。

[13]翌年春,章太炎每逢周三、周六讲授《汉书》、《毛诗》,时已改在章太炎寓所。侯桂新推测,“在《民报》被封禁后,章太炎经济非常拮据”,这是合理的。

[14]据钱玄同日记,9月7日,《说文》教“日至录”,为《说文》卷七上,见《笔记》281-295页。至9月27日,“教㝱至人,未毕”,为《说文》卷七下,自《笔记》第315页起。周振鹤在《鲁迅听章太炎课事征实》中推测,9月20日(周日)上了《说文》课,盖讲授禾部至穴部,极是。

[15]周作人:“听章太炎先生讲《说文》,是一九〇八年的事,大约继续了有一年少的光景。”见《知堂回想录》,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52页。许寿裳:“我听讲时间既短,所得又极微,次年三月,便因事而告归耳”。

[16]整理者认为,“至九月二十三日,‘下午,上《尔雅》及新制《说文》部首均语’,这期间太炎先生所讲,应是朱氏第二套笔记五册所记内容”,见《前言》13页。案,1908年9月9日至10月28日,章太炎每逢周三、周六下午,在大成中学讲授《尔雅义疏》,与周日在民报社的《说文》课同时。由于忽略了民报社、大成中学的授课时间地点的不同,造成了对日记材料的误解。

[17]据钱玄同日记,1909年3月11日至4月8日,每周四上午,章氏在寓所讲授《文心雕龙》。与此同时,2月20日至3月27日,每周三、六下午,章太炎在寓所讲授《汉书》。这两门课程也是交叉进行。

[18]许寿裳:“章先生问及文学的定义如何……。鲁迅默然不服,退而和我说:‘先生诠释文学,范围过于宽泛,把有句读的和无句读的悉数归入文学。其实文字与文学固当有分别的。’”见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其中反映的章太炎文论观,与《文心雕龙札记》、《国学讲习会略说》及《国故论衡·文学总略》相合。

[19]钱玄同《文心雕龙札记》两种,现藏于上海图书馆。甲种为蓝格线装,竖行稿纸,封面以隶书题“籛㯥涔记文心雕龙札记 藁本”,内页题“蓝本五人 钱东潜 朱逖先 朱蓬仙 沈兼士 张卓身”,钱东潜、籛㯥涔,俱为钱玄同别名,亦见于钱玄同自署的《说文解字笔记》(见《笔记》前言)。关于该《文心雕龙札记》的情况,参周兴陆《章太炎讲演〈文心雕龙〉》,《中华读书报》2003年1月22日;周兴陆《章太炎讲解〈文心雕龙〉辨释》,《复旦学报》,2003年第6期;童岭《章太炎〈文心雕龙〉讲录两种》、《上海图书馆藏章太炎先生〈文心〉讲稿述谊》,《历史文献》第九辑;徐复《章先生早年〈文心雕龙〉讲录两种序》,《徐复语言文字学晚稿》,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635页,笔者另有《章太炎〈文心雕龙札记〉史料补正》,待刊。

[20]钱玄同承担了章太炎授课的讲义印发等工作。1908年6月1日钱玄同日记:“为讲习会印太炎《古双声说》、《古今音损益说》五纸,未毕。”

[21]万献初《章太炎说文解字讲授笔记的疏理及学术价值》,《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增刊,64页。

[22]案,4月16日,是章太炎第一次部首讲课之后;7月2日整理的“玉”至“丨”在《说文》卷一上,是章太炎4月22日授课的内容,“正”至“行”则在卷二下,是章太炎5月2日授课的内容。至8月2日整理的“攴至隹”则是5月9日授课的内容,此时,第一次《说文》刚刚讲授完。

[23]以上均见王宁《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前言》的介绍。

[24]《笔记》“鳏”、“孔”两条下,引《新方言》,分别见《笔记》475、481页;而119页“𡭊”字一条,见《小学答问》。章太炎的《小学答问》初版始于1909年,刊成于1911年,系据钱玄同手书上板。

[25]龚宝铨,字士衡,号未生。张敬铭(传梓),一作“镜明”,省作“敬”,与张卓身(传琨)为兄弟,系章太炎早期弟子之一,1912年章门弟子发起的国学会,发起人即有张传梓、张传琨昆仲。

[26]《笔记》388页,此条以○隔开,据整理凡例,是钱玄同整理时所加。

[27]笔记中有多组钱一、钱二与朱一说法相同,但与朱二不同的例子。如“涂”(443页)下钱一、钱二与朱一相同,以涂的本字为“徐”,在朱二中则为“道涂之正字当作场字”,说法不同;又“池”(458页)为段玉裁补篆,钱一、钱二与朱一,均说为“匜、也”,第二次授课则明确“池之正字为隄,借字为沱”。朱二的笔记,又均与《小学答问》相合。

[28]渠,见《笔记》458页。考钱玄同第二套笔记中“摡”、“挂”两例,也仅与朱一相同,见《笔记》506、509页。

[29]关于朱希祖三套笔记原始的分册情况,据万献初《章太炎说文解字讲授笔记的梳理及学术价值附表》,73页。另外,上举的1909年日记,也有钱玄同“札《说文札记》之一册,抄朱逖先者”之事,也可以视为钱玄同曾直接抄录朱希祖笔记之证。

[30]见《笔记》520页。

[31]见1938年11月14日日记:“(章太炎授课)第二次,一九〇八,戊申,说文䉉。”

[32]关于钱玄同䉉叟的含义,参1938年10月17日日记。“此觚字含三义。一、借为䉉,言肄䉉也。二,借为孤……谓孤介而非固执,此言甚好。三,借为菰,湖州旧名菰城。菰,《说文》作苽。湖州也。”

注:本文原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董婧宸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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