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不文教父(文/沈宏非)

 我是阿童木啊 2018-03-30
第一次听到黄霑先生略带嘶哑的声音以及不怀好意的奸笑,大概是在1980年至1981年之间,地点是暨南大学的学生宿舍,午夜的收音机,大概是香港商业电台的节目。黄霑在那个节目里讲了什么,现在记不清了,除了这一句:“老友,你有没有睇过小电影?”   彼时彼刻,小电影我当然还没“睇过”,我还是一个刚从上海来到广州不到一年的大一学生。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当时就在心里为这把声音下了一个结论:这是一个坏人,传说中香港腐朽生活方式的代表人物,大概就是此人吧。   认定黄霑是一个“坏人”,同样也不妨碍我在内心的更深处对他心向往之,即便是坏蛋,也属于后来我们说的那种“有趣的坏蛋”。后来,陆续又读了黄霑的《不文集》,看了他的电影———主要包括《大咸湿》、《不文小丈夫》、《不文小丈夫之银座嬉春》、《不文教父》等一系列三级片,他的电视节目———例如《今夜不设防》、《不文骚》、《三个光头佬》,等等。可以这样说,自始至终,黄霑“不文教父”的角色以及地位在我心目中就从未发生过动摇———我的意思是说,直到最近读到内陆媒体对黄霑去世所做的报道,再根据我个人对黄霑先生的认识,前者显然需要一段时间来慢慢消化。   我发现,大部分内陆媒体这次对黄霑先生的报导评介,从头到底都在说他写了多少脍炙人口的爱国爱港歌曲,对以上“不文”作品却只字不提。电视台在北京做访问时,知道黄霑的人不多,但只要一提《我的中国心》,情况便大为改观。还有网民发帖回忆道:“来自香港的张明敏唱了首《我的中国心》,一夜之间便红遍了大江南北……那首歌的歌词就是黄霑写的……当时我就想,这人真厉害。然后就等着他的下一首爱国歌曲出现。”《我的中国心》同样也激动过我的中国心,但是,就我个人的生活经验而言,我的中国心同样也因同一作者倾情演出的“不文骚”而骚动过。张潮曰:“读佛经宜对美人”,意思是佛经太过出世,面对美人读之,有助于抵消掉“出世”的消极影响。   若以此观之,观“今夜不设防”而高唱“我的中国心”,是否亦有助于抵消“不文”的消极影响,可乎?不可乎?实在是一桩难以设想之事。不过,对于从1980年代初期开始消费香港流行文化的粤语地区的广大消费者来说,类似的事情后来一直也没断了发生,例如非粤语地区消费者在1990年代对周星驰“很有文化的误读”。   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做这样的追问显然有失厚道。隐恶扬善,人之常情。问题是,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曾经为人师表者,何以编纂《不文集》并再版六十有八?爱国歌曲作者怎堪充当情色导游?粗口爆棚,又如何在天主堂里口诵《圣经》?有识之士曰:“黄霑是一个矛盾又复杂的混合体,这恰恰就是他的魅力所在”。此言极是,惟一要补充的是,这个“混合体”其实既不矛盾,更不复杂。人性本来如此,至情至性如黄霑者,更加不足为奇。说什么复杂,道什么矛盾,不如坐下,饮杯茶,食个包,将这个性情中人的才情表演爱恨交加地细细欣赏。黄霑一直就是这样一个完整的性情中人,“混合体”的定语,无非道德乡愿。要论人性之复杂、之矛盾,更为合适的例子是最近被李欧梵摆上了学术演讲台的周星驰。   “无论我有百般对,或者千般错,全心去承受结果。面对世界一切,哪怕会如何,全心保存真的我。愿我一生去到终结,无论历尽几许风波,我笑着回答,讲一声,我系我”。这是黄霑生前所做《问我》的歌词。我相信,此数语正是黄霑一生真实或比较接近真实的写照。站在一个观众的角度,一个(大学文科生的)中国男人的“真性情”,最起码被黄霑在戏上表演、发挥到淋漓尽致。2001年,黄霑在“百万富翁”名人版电视现场竟然把他至爱的女人的芳名“林燕妮”这三个字都当作粗口爆了出来。性情至此,夫复何求?真是爽到了最高点。   说到粗口,有一回我在广播道附近拦了辆出租车,上车不久,司机就按捺不住地感叹道:“你上来之前,黄霑刚下车。我真搞不懂,他老人家一路在讲手机,粗口不断,但是一上电视或电台,滔滔不绝,却是一句粗口没有,真不知他是怎么控制住自己那张嘴巴的。够专业,我服了他!”   据黄霑自道,他“从来不在电视上讲粗口,只是有一次在电台里讲了,但都剪了”。可见专业就是专业,又黄又专。专业之外,黄霑能令无数中国男性文科生又爱又恨垂涎三尺地做成了“自己”,除了他本人就是一个“勇敢的中国男人”以及香港的特殊环境之外,根本上,仍旧是因为他骨子里还是一个传统的中国文人。黄霑全盛时代的香港,可能是“借来的时间和借来的地方”,然而黄霑这一规定地点和规定时间里所取得的成功,其实也是从中国传统文化模型中成功“借来”的。也就是说,他成功地被大众定义为传统中国文化模型中的“鬼才”或“风流才子”。如果说人生如戏,黄霑用尽一生演的就是这样一种“类型片”。如唐伯虎、如李渔、如李贽、如徐渭(徐文长),等等,统统都是这一类型的合法原型,也统统都是性情中人,多才多艺,放荡不羁,“疏纵不为儒缚”。就连《不文教父》的结构,也与往往一开头就苦口婆心劝人“戒色”的中国古代色情小说惊人地一致———这部三级片的主要情节是,黄霑与两名同事借公干之名前往日韩浪游,虽有艳遇,结果不是受骗,就是染病,铩羽而归。   2001年黄霑在电视清谈节目《三个光头佬》里“熊抱”王祖贤,然后热情洋溢地称赞她是他自渎时的“头号性幻想对象”,并告诉她“成为男人的绮梦对象是女人至高无尚的光荣”。如果“不文霑”本人身后也不幸成为某些误读者的“绮梦对象”,九泉之下,他会不会同意这也是一种“至高无尚的光荣”呢?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