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看着我九大爷坐在轮椅上，他头顶的那盏日光灯摇摇晃晃，昏黄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明暗不定的有些吓人。 “咋了大爷？”我小心翼翼道，毕竟凌晨四点把我叫过来估计不是什么小事。 “侄子啊，我得死了。”九大爷叹了口气说道。 “咋了呢？这不身体挺好的啊。”我估摸着是老头多想了，连忙安慰道。 “不是，就是要死了，这个人啊，跟动物似的，都有这个感应，我觉得我快死了。”二大爷看着我说道。 “怎么可能，大爷你就是多想了，你是不是想吃咱们小区门口的桃酥了，我现在给您买去？”我说道。 大爷想了想，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我把桃酥拎回来，我大爷吃完了后擦了擦嘴，叹了口气说道： “侄子啊，我得死了。” 我顿时脑门青筋一跳。 “是真要死了，我不骗你，你看看，现在五点钟，二十四小时后，我必死。”大爷信誓旦旦道。 “您就直接说您想干嘛，我帮你。”我有点不耐烦道。 大爷想了想，眼中开始放光。 “我想嫖个娼。” 2 谁能想到，本人假期起的最早一天，是推着我九大爷的轮椅在凌晨的公路上狂奔。 “侄子你慢点啊。”九大爷虽然这么喊，脸上表情却是一点不慌。 “侄子你为什么不开车呢？”九大爷估计被风吹得有点冷，责怪我道。 “因为我要是开车，就得找我爹，我爹要是问我我就只能说我开车带你去嫖娼。”我极有耐心的回复他。 大爷估计是心疼我，说道：“侄子那你太辛苦了，实不相瞒，你大爷有事瞒着你。” 他把手搭在轮椅上，摁下一个按钮，轮椅开始缓慢地向前行驶起来。 “你大爷我的这个轮椅啊，他是电动的。” “你大爷……”我张口后意识到口误，纠正道：“大爷你厉害。” 大爷得意洋洋，回道：“可不是？” 我这大爷是我们家一远房亲戚，年纪大辈分小，偏偏受人尊重，年轻时候帮的人能记满一电话本，一辈子本本分分老实巴交，连个媳妇都没有。我爹跟这大爷住的近，再加上小时候受过大爷的恩，于是经常让我来照顾他，可没曾想，竟给我惹上这么个事。 我跟着大爷走到我印象里的某条洗脚街，这个时间段估计洗脚的姑娘们都工作完了，还有些门口依旧点着灯，里面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身材火辣的姑娘盘着腿坐在店门口。 “侄子啊，这个怎么进？”大爷有点慌。 “我也不知道啊，我撑死去个网吧，哪有钱来这种地方。”我他妈更慌。 大爷冷哼两声，整了整上衣，说道：“不急，让你大爷带你见见世面。” 我心说这老头平日里看上去挺老实的，怎么这时候这么不着调，但是又想估计是觉得自己快死了准备放飞自我了，难得放纵一番，自然得体验一下人间百态。 “大爷我站在外面就行。”我连忙撇清关系，心里盘算着万一碰上扫黄的自己该怎么跟他撇清关系。 “不行，听大爷话。”大爷拍了拍我的肩，我感觉他的手有点颤抖。 你是害怕不敢进吧！我在内心咆哮。 大爷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我叹了口气，生怕里面有什么来这里玩的大哥看见这老不正经老头心里一怒，把他给打了，那我估计就真难办了，于是还是跟着走了进去。 “哟，大哥怎么这个点……”姑娘低头玩着手机，以标准语言迎宾，没想到一抬头便看见个这么个情况。 “……大爷？”姑娘试探性的看了眼我大爷。 我和大爷视死如归的点了点头。 “我们这不接受老年客户。”姑娘很爽快地拒绝。 我和大爷对视一眼，互相松了口气。但是大爷毕竟是大爷，气势上不能输，马上装出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道： “小姑娘你误会了，我就是想问问附近有没有网吧。” 姑娘愣了下，胳膊抬起来，手指指向一个方向。 我看见这老头眼睛都直了。 3 我跟我大爷来网吧的时候依旧体验了把什么叫被注视的感觉。 “两个人。”我指了指我跟我大爷，问道，“一楼有连着的机子吗？” 网管一脸懵逼，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大爷你带身份证了吗？”我弯下腰，凑近他问道。 大爷像看傻逼一样看着我，低声道：“你见过嫖娼还带身份证的，万一被仙人跳怎么办？” 得，还真是老奸巨猾。 我对网管说道：“给开个临时？” 网管戒备道：“就一张身份证，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未成年人？” 我把身份证往前一拍，“这是我，”然后又指了指我大爷，“没带身份证的是我大爷，你觉得这个是未成年？” 网管还是不信，道：“还真不信，前几天一个四年级的小子化妆来的，我硬是没认出来，他爹揍他的时候我还没发现，妈呀，差点吓死我，心说这老头家里人太狠了，硬生生从阴间爬上来揍，这岁数还让学解方程。” 我决定回去好好监督我侄子。 好说歹说了半天，网管终于相信了我并没有一个四年级的大爷，开了两台机子，我跟大爷坐定，带上耳机道：“大爷，你干什么？” “我看会视频吧。”大爷倒是没想再掺和，我长舒一口气，心说万一他跟我一起玩吃鸡我还真不一定保证自己不先被他气死。 我给大爷打开一个网站，放了个京剧。 大爷摇了摇头，说道：“你给推荐几个刺激的。” 我想起这老头方才想去做的事情，为难道：“大爷，大庭广众，看那种不太好。” 大爷想了想，说：“那这样，你把你说的那个烧给我，今天我先凑合看看，你给我放个《古惑仔》。” 我二话不说给我大爷点开。 大爷旁边还坐着个小胖子，看上去也是个乔装打扮的小学生，网吧的角落里便出现了这样一幕：一个老头看着古惑仔紧紧皱着眉头，一个大学生死盯着屏幕在玩绝地求生，而那个小胖子呢？ 他看了两个小时的新闻联播，界面下隐藏着挂着机的地下城与勇士。 4 等我被挂逼杀死第七次的时候，我大爷碰了碰我的肩膀。 “死了没？”我大爷小心翼翼道。 “死了。”我余怒未消，眼里冒着杀气。片刻后意识到这个字可能对面前这个老头有点敏感，于是马上改口道：“输了。” “死了就死了，我看完电影了。”大爷揉了揉眼，说道。 “然后呢？”我歪了歪脑袋，不知道他提这句话意思是什么。 “去下一个地方？”大爷试探性地问。 我同样试探性地回答：“回家了？” “我都要死了回什么家！”大爷大怒，吓得旁边看了一晚上新闻联播的小胖子连忙逃出了网吧。 “你看看人家都让你吓跑了。”我看着小胖子的背影，揶揄道。 “你看看人家那觉悟，在网吧通宵看新闻联播，你呢？”我大爷不服输地怼了回来。 “那是见了您害怕。”我戳破真相。 大爷看了看小胖子逃走的方向，说道：“那小胖子干什么去了。” “估计上学去了。”我看了看天色，说道。 “那咱们也上学去。”我大爷双手一推，准备出发，我连忙拉住。 “大爷，咱闹什么啊？”我有点生气了，“这么个闹法太过分了吧。” “我不是说了吗，我快死了。”大爷认真说道。 “咱要是快死了想体验人间美好，我带您去市里最贵的餐厅吃一顿，去最好的酒店睡一晚，去风景最好的地方看一眼，这样不行吗？”我疑惑道。 大爷眼中终于露出来这个年龄的人独有的通透，他叹了口气道： “侄子啊，你还太年轻了。” “人世间的美好，可不是只有好的东西的。” “你看看你大爷我，一辈子本本分分老老实实，但是就是想临终了，体验一把那些叛逆的人是怎么活的，做点小坏事，尝试一把不按照他人的要求来活，就这么简单。” 大爷这么说着，眼睛盯着屏幕，《古惑仔》的片尾字幕正滚到最后，然后漆黑一片。 5 我还是准备带我大爷去上学了。 问题是大学随便进，上课教室他又不能进，真体会不到上学的感觉，于是我们只能选择了高中。 问题是怎么混进去。 我大爷不愧是我大爷，响指一打，说道：“不愁，跟我走。” 等到了门口，门卫拦住我俩，“干什么的？” 我还没来得及想理由，我大爷长了口，递给门卫一根烟：“熊孩子惹事了，被叫家长了。” 门卫还是有点怀疑，指着我问：“你怎么没穿校服呢？” 这个时候我跟我大爷之间的默契就这样发挥了出来，我装出一副叛逆的样子，鸟都不鸟他一眼。 “你大爷跟你说话呢！”我大爷拍了下我的后脑勺，响亮但是不疼。 “忘穿了。”我气哼哼地说。 门卫白我一眼，拉开铁门道：“进去吧，这熊孩子。” “谢了啊兄弟。”我大爷冲门卫拱手道谢，我离得近，看见藏在手掌下的那只手伸出来一根中指。 大爷冲我眨眨眼轻声说道：“替你报仇了。” 我推着我大爷的轮椅来到操场，扶着我大爷走到操场上面，俩人看着操场发呆。 我总觉得这时候得谈些人生，果然我大爷开始了。 “高中啊，真美好。”他说道。 我以为他要感慨青春不再，谁成想他来了句：“真他妈后悔没谈恋爱。” “大爷，您那时候还想着早恋呢？” “不仅想着早恋，还想着逃学。”我大爷看着下面的操场说道，“还想着打群架，上课给老师起哄，我想做的事太多了。” “那您怎么没做呢？”我好奇道。 “一个是没有胆子，还有一个是这些事不对。”大爷咂摸了下嘴，“我这人啊，一直挺叛逆的，可是偏偏没那个叛逆的胆子，只能老实巴交的过一生。” “后来这不是想着自己快死了，这就想刺激一下，把之前没做的事情补回来嘛，做做小坏事。” “时间这个东西吧，一去不复回，有些遗憾有了，你就在也没法弥补了。”他看着下面正在跑操的学生，感叹道。 我站了起来，把我大爷扶了起来。 “干什么？”大爷一脸懵逼。 “逃学啊，你不是说你想体验下吗？” 6 我打死也没想到我这辈子第一次大张旗鼓地逃学是跟我大爷。 “大爷，身体情况怎么样！”我呼哧呼哧地跑在路上，身后追着门卫。 “很安全，大侄子！”我大爷坐在轮椅上大喊。 “大侄子你为什么非得惹门卫呢？”我大爷虽然身体没问题，但是还是奇怪。 “你那轮椅太沉了实在，我从栅栏翻不出去，只能正面突破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然而这算是真正原因，主要是我觉得不被门卫追不算逃学。 于是就出现了高中外面一个年轻人推着轮椅，上面坐着个老头，身后还追着一群保安的的这一幕。 在绕了这帮门卫两圈后他们终于放弃了追我们，我跟我大爷来到一条小巷子，喘了会儿气，然后不约而同地爆发出笑声。 “你们在这干什么？”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我抬头一看，竟然是那个洗脚的姑娘。 “躲人呢，你呢？”我问道。 “找你们呢。”姑娘白我们一眼，我跟我大爷面面相觑，心说就这么一回儿就能让人家爱上自己？也太有魅力了吧。 “别想多了，我看着大爷身体不太好，总觉得你们要搞出来什么幺蛾子。”姑娘捋了捋头发说道。 “没事姑娘，你大爷身体好着呢。”大爷拍了拍胸脯。 姑娘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们两眼，然后还是转身走了，估计是不想惹事。 “大爷，接下来干什么去？”我问道。 “什么刺激干什么。”大爷嘿嘿一笑。 接下来的下午可谓精彩纷呈。 我跟我大爷去了台球厅，我大爷一杆进洞，虽然进的是隔壁的桌的。 我跟我大爷去了趟KTV，老头在包厢里气势汹汹地唱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我们还去了趟纹身坊，不过让人给赶了出来。 一套流程下来，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 “行了行了，不玩了，”我大爷摆了摆手，“虽然我明天就要死了，但是我还得珍惜生命。” “那回家？”我还是不信他那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的说辞。 “不回，你陪我去个地方。” 7 大爷要去的地方是陵园。 时间已经接近黄昏，我看着大爷开着轮椅进入陵园，忽然一瞬间有点相信他要死了。 大爷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座墓碑前，说道：“这是我战友。” 又来到另一块墓碑前：“这是我兄弟。” “这是我小时候对我挺好的那个老师。” “这是我一个不算亲密的朋友，他葬礼那天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十五年。” …… 他游走在墓碑中，寻找着自己认识的名字，回忆着自己的人生。 然后最终在一座墓碑前停下。 “这个人你认识。”他看着我说。 我扫了一眼，发现是我们楼下的李阿姨。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我想早恋吗，那个人就是你李阿姨，可是我胆子小啊，干不出来他们那种往女生的书里塞情书的事，于是只能等，可是毕业了，家里人就让我去当兵了，等我再回来，她就嫁人了。” 大爷坐在轮椅上，看着墓碑轻声笑。 “我想离她近一点，于是就来到了她家附近住下，那年你爹从乡下来城里，我就让他在我家里住着，谁能想到以后出息了竟然在这里买了房子，还跟她当了邻居。” “后来有一天，我听说你李阿姨丈夫去世了，我说内心不窃喜是不可能的，那时候我就决定我要娶她，天天跟她去跳舞，然而还是没说，因为总觉得这事太不靠谱，太离经叛道，你一老头追求什么爱情啊。” “然后有一天，你李阿姨去世了。” 他说道这里，故事戛然而止，夕阳的光温润的洒在他脸上，安详无比。他轻轻张口，开始哼一首歌。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革命歌声多么响亮。”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 我坐在地上，听着这首歌，想象着当年我大爷还是年轻人的时候，穿着跨栏背心，一个姑娘坐在树上，梳着两个麻花辫，清声唱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我大爷看着那个姑娘，想着叛逆一回，只为在她眼里出现一次。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革命歌声多么响亮。”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歌声飘荡在陵园的上空，浑浊的男声时而高亢时而轻柔，夕阳很红，很红。 8 我跟我大爷再次走进洗脚店。 姑娘今天晚上没什么生意，看见我们还是很惊讶。 “怎么？又要来？”姑娘脱了外套。 我惊讶：“这次你怎么同意了？” “你大爷身体好，”她低头看了眼我大爷，“这么折腾都没事的。” “不来不来，就是休息会儿。”过去早上那段充满勇气的时间后，大爷怂的一批。 “那坐吧，一晚上两百。”姑娘坐在凳子上，把卷帘门拉下来，点了根烟。 “这有老人……”我刚想说什么，被大爷拦住：“没事。” 过了会儿他说：“少抽点，老了你就知道了。” 姑娘把烟掐了，低头开始玩手机。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 大爷受不了，跟姑娘聊了起来，我大爷毕竟是我大爷，跟姑娘聊得挺欢。 “能不做这个啊，就别做。”他突然说道。 姑娘沉默下来，片刻后，点了点头。 大爷突然笑了，“你看我这人，就会提这些没什么意思的俗东西。” 我心说大爷你这不是老实啊，你这是心善。 四点的时候，我大爷开着电轮椅出去，我和姑娘在他身后远远跟着。 他哼着《歌唱祖国》，缓缓前行了一个小时，来到了一座桥上，面对着下面潺潺流淌的河水，轻声笑了起来。 日出的阳光把他影子拉的老长，他把脑袋歪在椅背上，似乎是在回想着他这平淡但是很美好的一生，以及最后这疯狂的二十四小时。 凌晨五点，他闭上了眼睛。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