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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曾经共事过的人

 JeremyJee 2018-03-31

【日本行长的第一堂课】

当我在1995年的微微春寒中,穿着劣质的手工西服,去大连宾馆面试的时候,离我正式大学毕业其实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那时候的日本山口银行,在大连还只是一个办事处,在位于中山广场的大连宾馆里办公。那是我第一次踏进赫赫有名的大连宾馆,当然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跟日本人打交道。




行长大迫先生亲自面试我。他不会英文,我那时也不会日文,通过翻译我们大致聊了不到20分钟,他就直接决定录用我,让我回学校等通知来上班,还告诉我,山口银行大连办事处马上就会升格为分行了,到时候会搬到富丽华大酒店办公,我也将会是大连分行的第一批员工之一。

我当时简直乐翻了,心想,今后哥就属于混国际金融圈的人了,而且还将在大连市最牛逼的酒店里办公,开心!


图:建成于1914年的近代保护建筑大连宾馆 

果然,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早上,山口银行就把电话打到我的宿舍里,通知我下周就开始到办事处实习。

实习第一天上班,先是副行长跟我交流一下。他刚从日本调到大连,有英国留学背景,英文很好,但还是改不掉日式英语把单词里的“R”读成“L”的通病,我用了至少20秒的时间才适应他的日式英语口音。

然后大迫行长带着翻译又进来了。他告知我实习的具体安排和注意事项。别的我都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他最后说到,我在正式毕业前的实习期间,每天的实习补贴是40元人民币。

What?我没听错吧?我再次跟翻译确认她有没有译错,没错,确实是每天实习补贴40块。

我又一次乐翻了——没办法,那时候咱真的穷啊!那个时候,学校食堂里最好的排骨大餐,也就只要25,大连市的平均工资也就几百块钱吧,所以401天的补贴对于我来说绝对是一笔高薪了!😳😳

在办事处即将升格为分行前,有一天,行长大迫方彦把我们几位新来的员工召集在一起,亲自给我们上了一堂入职培训课。这堂课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告诫我们一个职场禁忌,那就是——同事之间不要互相借钱!事实上,他告诫我们,不止同事之间,就是亲朋好友之间,也要尽量避免互相借钱。他说,一旦发生借钱的行为,就会让原本正常的同事或者朋友的关系变得不再那么正常,尤其是当借钱的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故意也好,忘了也好,不能及时还钱的时候,那你们之间的友谊小船就面临着翻翻的危险了。

许多年以后,当我看过许多,听过许多,经历过许多,我不得不向当年大迫行长的这堂课以及这个告诫深表敬意。

许多年以后,我依然不时地回想起,大迫方彦行长曾经给我上过的人生第一堂入职培训课。

大迫行长大约是在我入职后的两年左右调回日本的。平心而论,他对我一直很好,还经常送给我一些小礼品。礼品虽小,但是包含了他的很大的善意,对此我十分感激。历经这许多年的辗转奔波和转送他人,直到今日,我手头仍然保留着几件他当年送给我的小礼品,对我来说这都是弥足珍贵的纪念品。




这支装饰了万国旗帜的派克笔,我非常喜欢,一直带在身边,不时拿出来把玩一番。




这支DAKS SIMPSON LONDON双色圆珠笔,做工精湛,我也十分喜爱。





这套不锈钢Robertadi Camerino西服扣+领带夹套装,工艺精美,我也一直珍藏着。

已经二十多年了,这些小礼品依然在我的抽屉里熠熠生辉,它们既象征着大迫行长对我的善意,也向我诠释着好产品与好品牌的要义。

【与老会长的饮酒诗话】

 19957月,就在我正式毕业那年的那个月,山口银行大连分行在富丽华大酒店正式开门营业。


开业那天,日本山口银行总部的总会长(相当于我们所说的董事长)先生,携几位副总也从日本赶过来参加开业典礼。晚上,会长请我们大家共进晚餐。

晚餐地点就设在富丽华酒店里的高档日餐厅,中日员工一共十几人,有序围坐在长方形的餐桌周围。

会长已经是80多岁的老人了,席间他兴致颇高,侃侃而谈,包括大迫行长在内的人全都恭恭敬敬地洗耳聆听。晚餐进行到一半时,冷不丁地,会长忽然向我们大家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们谁能帮我解释一下中国古诗词七言绝句和七言律诗的区别?

这完全是一个与银行业务毫无关联的问题啊,而且显然是针对我们这些中方员工来问的。在场的中日双方人员显然也都对这个纯属文科的问题毫无心理准备,一时间大家都愣住了。

我坐得比较靠边,与会长有些距离。环顾一圈,我发现貌似大家都不敢开口回答。没办法,谁让咱长了一颗文艺青年的骚客之心呢,于是,我气沉丹田,正襟危坐,回答道:简单地讲,七言绝句和七言律诗两者都是每行诗七个字,但是绝句是由四行诗组成,而律诗是由八行诗组成。比如说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是一首七言绝句,全诗一共有四行;崔颢的《黄鹤楼》是一首七言律诗,全诗一共有八行。

然后我又把两首诗当场朗诵了一遍。

这时候,我瞥见大迫行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狡猾的笑容。毕竟,今晚我不只代表中国人,也是要代表大迫行长带队的大连团队的哦。😁😁

听到我的回答以后,会长忽然又拿出一支笔一张纸,在上面写下几行字,让翻译递给我,问我知不知道这首诗。

额,有意思,看来今晚会长老爷子是不考我们银行业务,考我们古诗词啊,真好玩。😁😁

定睛一看,纸条上写到(此处纸条是本人凭记忆所写,虽然笔迹未必雷同,但是内容绝对真实无二):

我舒了一口气,还好,会长他没有拿太生僻的古诗来考我。于是,我以文艺青年的姿态朗朗答道:这是三国时期曹操的诗。曹操仗打得好,诗也写得好,我很喜欢他的诗。

嗯,老会长点了下头,接着说,我再讲一下我对这两句诗的理解,你看看我理解的对还是不对:一匹年老体弱的老马,躺在食槽的旁边,仍然立志驰骋于千里之外;一位已经到了人生晚年的英雄,仍然怀着雄心壮志驰骋疆场。你觉得我这样理解对不对?当会长说到老马伏枥的时候,还把两手合在一起,枕在耳边做入睡状,很有喜感。

您的理解非常正确!刚刚走出象牙塔的我,一面回答,一面向80多岁的老会长竖起大拇指。

就在这时,大迫行长很兴奋地发言了:正如这首诗所讲的,我们会长先生值此高龄,仍然在全世界奔波劳碌,开拓业务,他是我们所有人的榜样!

——👏👏👏,餐厅里顿时掌声雷鸣。

哈哈哈。

许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回想起那次与日本老会长这段饮酒话诗的经历时,才猛然惊觉,一个以文艺青年自居、言语放肆附庸风雅的我,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诞生了。😁😁😁

就在那次晚餐后的一年,有一天日本总行忽然传来一个消息:会长他因罹患癌症去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确实有些吃惊,毕竟就在一年前他还曾经在公司聚餐上跟我们饮酒话诗来的。

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从日本总部赶来的一位副总,在我们的办公室里主持为会长起立默哀的仪式。望着富丽华窗外的蓝天白云,我眼前不禁浮现出那张写着曹操诗句的纸条。

我还记得,又是一年以后,也是在富丽华的这间办公室里,大迫行长又亲自主持了我们的第二次起立默哀,这次是为邓小平爷爷的逝世默哀!

【那是一段愉快的回忆】

当我回忆二十多年前,我在毕业后的第一任雇主山口银行里的5年生活时,说实话满满的都是美好的记忆。做人要公正和诚实,这是我一贯的主张。不管那一段日本的侵华史给中日人民之间留下了如何深刻的伤痕,但是我在日本银行的这几年生活,确实很愉快。日本同事对我们中方员工很友好,很包容,也从不与我们争论涉及日本侵华的话题。

大迫行长以及其他日本同事,经常组织大家去海钓、划船、野游、聚餐,各种集体活动。

每次集体外出活动,大家必须分乘两辆车或者两架飞机,为的是对万一发生事故的小概率作出防范。

每次外出活动,都要求大家带足垃圾袋,把我们活动产生的垃圾全部带走,不许把任何垃圾遗留在现场。甚至那位爱吸烟的日本课长生驹先生,每次外出活动时,他都会随身携带一枚亮闪闪的不锈钢烟灰盒,就连烟灰他都拒绝随意丢弃在中国的自然环境里!那是上世纪90年代,对于他们作为日本人的这种尊重中国环境的行为,至今我都肃然起敬!

要说我最怀念的日本同事,当属渡边正彦君。他作为级别最低的日方职员,讲一口流利的中文,是截止目前我遇到过的汉语讲得最好的外国人,没有之一。他是带我出去吃喝玩乐最多的一位。他还吹得一口好铜号,是当时大连中山社区民间乐队的外籍成员之一。他对中国的感情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当山口银行把他调回日本以后不久,曾经如此忠诚于山口银行的他,竟毅然辞职,携日本太太又回到了大连重新谋职。

记得在第二任大连分行行长福田先生从大连调回日本的时候,上级主管机构大连人民银行的一位处长,亲自手书了一幅书法相赠(李白的《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这位处长后来去了日本。据生驹课长说,这位处长仅仅凭借他的中国书法造诣,在日本就足以过上优裕的生活!日本人民对中国书法和中国文化的喜爱由此可见一斑。

所以,跟有些人不太一样,我始终认为,历史就是历史,今天的中日两国人民不应该沉浸在那一段历史中而不能自拔。况且,正如文中我提到的中日之间关于中国古诗词和书法的交流一样,中日两国之间的历史源远流长,原本也并不只有不到一个世纪之前发生的那一段痛苦的历史。至少就我在山口银行工作的那些年里所知道的日本人来说,他们也并不像很多人所想象的那样对中国人民心怀恶意,时刻想着再跟中国打一仗。他们并不愿做日本侵华战争的替罪羊,他们尊重中国人和中国的环境,他们欣赏中国灿烂的文化,他们愿意与中国人开展正常的商业和文化往来,如果中国人民愿意接纳,他们有些人甚至也十分愿意融入中国人的生活。

最后,让我把李白的那首《峨眉山月歌》,再转赠给当年曾给我过善意和友谊的日本同事和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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