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画论 | 清代时期——《指头画说》(清)高秉

 zpin 2018-03-31

高秉[清]字青畴,号泽公,晚号蒙叟,汉军镶黄旗人。其佩(一六七一一至一七三四)从孙。由官学生得恩监。秉托兴丹青,逍遥诗酒,摹印合古法。文三桥(彭)、何雪渔(震)嫣秀苍健,兼而有之。狮不易画,画家以意为之,长毛大尾,殊非本象。其佩曾为狮写生,足以为法。秉尝抚之。有青畴诗钞、指头画说。《八旗画录、飞鸿堂印人传》

画论 | 清代时期——《指头画说》(清)高秉

高其佩指画

原文:

恪勤公龄学画,遇稿辄橅,积十余年,盈簏。弱冠即恨不能自成一家,倦而假寐,梦一老人引至土室,四壁皆画,理无不具备。而室中空空,不能橅仿,惟水一盂,爰以指蘸而习之。觉而大喜。奈得于心而不能应之于笔,辄复闷闷。偶忆土室中用水之,因以指蘸墨,仿其大略,尽得其神。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职此遂废笔焉。曾镌一印章云:画从梦授,梦自心成。中年画推篷册十页,自题此意于首幅。伯兄惠畴宝藏家,画中以此册为第一神品。先严题文良公所藏《桃花鸳鸯》通景围有五言长古诗一首记述其事。用指废笔者,以笔所难到处指能传其神,而指所到处笔勿能也。笔多任务细,指多写意,然非笔画工细之极,指画不能善写其意。秉尝题公笔画有句云:笔绘尝为指绘揜,须知指笔互相因。公于唐宋元明国朝诸大家中钻研探讨,集其大成,复将诸大家之用意、用尽归于指,故称独步。惜不多作笔画。曾镌一章云:偶然用笔。是以世人未能尽知。而笔为指揜然,尺纸寸缣,传于后世,识者当奉为拱璧。是揜而终不揜也。

秀水张浦山撰《国朝画征录》记公一则曰:“高且园善指头画,画人物、花木、鱼龙、鸟兽,天姿超迈,奇情逸趣信手而得。四方重之。曾见扇上笔画散仙数种尤妙,有如王初平叱石成羊,作舞石一攒,或已成为羊而起立者,或将成而未起者,或半成而未离为石者,神采熠熠,风趣横生。他如龙虎等亦各极其态,世人祇称其指墨,而不知笔墨之佳也。人既重其指墨,加以年老便于挥洒,遂不复用笔,故流传者少。官刑部侍郎。公素喜作散仙,指墨笔画俱伙,颇难各形其妙。”浦山以譬语达之,煞是解人。读画征录,益信揜之不终揜也。

求画者无虚日,积纸约四五十。辄先一日磨墨,自巳至酉成之。约计月次可百幅,岁可千余幅。自弱冠至七旬不下五六万幅,千古莫能与京。而足迹将徧天下,故海内无弗知而重者。兴来时或画扇三五柄,或手卷一轴,或竟全册,或三五页,此又在大幅之外者。合而计之,更不知凡几矣。曩未一一登记。

指画过多,必须倩人烘染。昔宦游两浙时,延请华亭陆日为、邗上袁文涛、虎林沈禹门,皆能自竖一帜者,以公之指墨草剏而用三君秀笔妙染,且当壮盛之年,每一画出,如天上神仙,非烟火食者所能望见。继延华亭陆遴万、丹徒吴钦序,虽不可与三君同日语,然尚能领略大意。后官司寇,君南归,则不得其人矣。晚年所作较逊少壮一筹者,苦无人助而又无暇自染也。惟册、箑、手卷三种,从未假手于人。虽有三君,亦弗能代染。公生平所画,以绢本亲笔烘染者,与册箑手卷为神品。旧纸指墨不加烘染者,与凡水墨册箑手卷为逸品。非人力可学而至。世人不能多见神品、逸品,无怪皆谓指画可学,而画者蜂起矣。

唐宋元明诸家画,皆以下为主,上为客,近主远客。在下近处作树石屋宇,在上远处作峰峦沙岸,大家名家皆不能逃此范围。致有阴起阳收、阳起阴收之说。尖刻辈以作画亦讲风水诮之。惟公数万指画,笔画中竟无一出此者。凡所作皆生平经山川真境,故邱壑无或雷同,个中人徒叹难,门外汉惟诧奇异。数十年中绝无一人勘透此关,而画者腼颜语人曰:“高公我师也。”其谁欺邪?

画极小人物花鸟,无名指、小指互用足矣。大幅必是两指同用。世人以一指橅仿大幅,故虽铁砚磨穿,断难得彷佛。若画钩云流水,则三指并用,故头绪似乱,而实清无板滞之病,省修饰之烦。秉所藏小册风竹,则兼用大指向外撇之。神哉!神哉!

画家极重笔墨,而渲染亦未可忽。公之染极变化莫测。等一树石而形色气韵迥殊;等一云水而浅态度各异。如人之面目声音,无一不同,无一相同,斯之谓人。公之染如是。斯谓之画设色不难于鲜艳而难于厚,所尤不易得者,惟旧气耳。公染多得力于吴仲圭,无论鲜艳厚,俱有旧气设色,亦有工致写意之分。写意可以意到笔不到。花青、赭石、红、黄、青绿俱不碍稍艳,随意点染,但得神味机趣足矣。工致则浅浓淡毫发不苟,斯为合作。公染山水,配合诸色,往往令人难办,故迥异乎人。

指画生纸难于工细,故巨幅仅用披麻、荷叶、大小斧劈等皴,惟神明于其间尔,而树无夹叶。至册箑绢素则无不备,有工细之极,望之不似指墨者,细玩之,则色色皆非毛颖所能办也。

笔须有有力。如起止、转折、顿挫,弗矫揉造作而活泼灵妙乃佳。孙过庭《书谱》后幅似乐章之舞,跳脱飞舞,腕底风生,无毫发不合矩度。运笔作画亦当如是。故谓画家必不可不知书也。公运指如写字,或如隶楷,或如行草,世尟知者多观水墨之作,则当束手矣。

臙脂宜淡,公重用之弥旧;赭不宜赤,公累用之弥雅。至以青绿,加于重墨之上弥隽永;朱纷施于金箑弥幽秀;而以浓墨笔画密竹,不分轻重,弥见萧疏,此尤前古所未敢者也。

墨须用至五色,而运化无痕,斯为妙手。指墨之无痕处,尤本于自然。故能出笔一头地也。公有印章云:不过求无笔墨痕。

指甲不宜长,长则有碍于指;亦不宜秃,秃则无助于指。公每先作细画人物花鸟,利有甲也。数幅后甲渐秃,画泼墨山水障巨幅人物龙虎,而乘指甲将秃未秃时用点数寸。许人目,则肉为目而甲为眶;或肉为目而甲为睫。目初点,全神已备。鼻承目、口承鼻、面承目鼻口。犹之诗文如是,起必应如是,承句句相承。笔笔相生,虽有定而非死。故万千诗文无一首雷同,万千书无一字雷同,指画面目亦如是矣。尝有印章云:传神写照在甲肉相半间。

画人以万计矣,而面无一同。面不同奇矣,而气色无一同者,乃龙虎之面,亦百十各异。此诗文家参活欲语羞雷同意也。

画有以简淡为贵者,右丞、云林是也;有以工艳为贵者,大小李将军、十洲是也;有以厚为贵者,荆、关、董、巨、仲圭、子久是也;有以奇为贵者,大山人是也。公指画清奇浓淡无所不有,而其神味尤在指墨之外。

昔人云:“枝分四面”,是但谓花木尔。公画羣仙、骏、游鱼、飞鸟、花木,皆有面,顾眄无迹。若非有意为之,乃潮头亦有面。凡画潮头者。率皆左右两分,上起而下翻,则能事毕矣。公乃画正面下垂而上卷者,非特画家未见,此即日对真迹而亦未之觉也。

笔墨之事,天姿笃学力而胸襟尤要阔大。东坡渡海诗云:“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具此胸襟而足其才智,技必过人。公目空千古,气雄万夫,而年近七秩,犹悬眼镜,临橅古人,何不惊世邪?秉尝谓公画落墨有神气,渲染有元气,其天资、学力、胸襟缺一者,不足与言笔墨,尤不足与言指画。秉四十余年来见指画《钟进士像》不下百余本,或文像,或武像,有喜怒、威善、壮老之分,有似仙佛、有如鬼怪者,衣折有钩勒、泼墨之别,有宽袍罩细甲者,有寥寥数笔者,有钩勒泼墨者,且有泼朱者,神奇变幻,不可端倪。列数轴于一堂,如出数手,无惑乎世人之生疑也。

每岁五月五日午初刻,画朱砂钟进士像数幅。候午正刻点睛。先严珍藏数幅,应人请者过半,仅余三幅秉兄弟五人分之。禾◎爽弟未得,端然叩头向乞去。怅闷十载,如婴痼疾。庚寅仲秋,始购得一幅于琉璃厂,朱睛内复加极小墨点。此又一,千百中不一遘也。

公绘女像,观音是福德像,具慈悲心,不得谓之神,不得谓之僊,不得谓之美人。令人见而起敬。盖公绘时,即存即心即佛念也,佛心绘佛,诚然佛矣。世人以利心绘之,人以利购之,或以势取之,晨夕礼拜,而曰佛能救度我,降我福,消我灾,有是理乎?指画羣僊、宫娥,信手涂抹,粗服乱头,愈形其美甚。有眉目不清、口鼻相连有似嫫母者,然风神格窈窕端庄,自有别趣,其故难言。

公画龙,虽独开生面,与僧繇、所翁有别,究怅未前人。康熙乙未年,由京口买舟赴永宁观察任一日,阴云蔽天,霖雨将沛,公忽动念画龙。惟遵编简所载,兼用蓝本,非为神龙写照。爰泊舟虔祷,愿得一见真。浓云顿开,龙首毕现,有角有耳,而无所谓无碍者。睛光闪烁,未敢久视。然已瞻仰大略,嗣后所画都无无碍矣。是以五旬前后所画各别,非自相矛盾也。家藏前此画者仅一横幅,余皆后此所画。世人未详其故,有疑此真彼赝者、彼真此赝者,殊不知真赝不在无碍之有无也。神龙变化莫测,公画神龙亦变化莫测,只可意会,难以言传。今之赝公画者,尚未敢唐突此也。

虎之威力全在前身,故头大肩阔,腰跨较细。公画虎乃前后身相等骽,且粗而短。尝曰:“画虎之工颇能以得形似见长,而不若吾虎之威也。”秉童时窃闻此言,四十余年来留心验,诚然!诚然!世人乃有谓公乘醉以头画虎者,且曰曾画于舍下。言之者恬不为怪,而信之者颇众,俱不知是何肺腑。

狮不易见。画家以意为之,长毛大尾,殊非本相。公曾为狮写生,足以为。秉敬橅一式附于后。

画中难以得神者,兰蕙为最。叶须有有力,不宜少加润色,不宜稍为增减,指墨断难施于新纸。故公兰蕙曾无巨幅,以其难佳,不强为也。遇册箑每每画之。秉半生所见亦百十,无一同者。兰尤难于蕙。大山人每画一花于本盛磁器中,不着一叶,长于用巧矣。然得其小册,仅写一花叶,古峭绝伦,有如咏终南残雪四语意,可谓力大于身。惜我公未见此,见之必爱玩不忍释也。噫!不知此兰何时再逢知己。用无名指肚蘸墨点梅瓣,未放半放者,墨稍浓;全放者,稍淡。信指点去,每有中空,宛然一黑圈者,不加须蒂而得梅之全神。神乎?指乎?亦间有设臙脂而加须蒂者,亦有加须而无蒂者,同此一,而每幅神韵变化各又不同。

巨幅枯柳用两指急扫,或重或轻,或浓或淡,任其自然,但不得增减一丝尔。小幅枯柳、新柳,则专用指甲,其急如风,其细如发,其健如刚,其锐如针,银钩铁画远弗逮也。是岂笔之所能为者?此更难于兰蕙,故只宜画于佳册细绢,不可多得。见近今用指者,动画垂柳,满纸长条,令人生畏。真所谓“古人不今人胆”。

画丛树各有家数。出枝发干、穿插位置,各抒性灵,独标格式。有迥相悬殊者,有大同小异者,后人习之,一望而知其所本。此画家所极重,非有大山人才识,未野战也。我公指画笔画丛树,俱从江山茂林中得来,绝勿规仿前人,故无步趋痕迹,而得邱壑真趣如古人。但以厩马为师,不以画马为,即此亦自我化故之一端也。点缀山树,古人率用横点,以墨色之燥湿浓淡分远近浅,小丛密竹用焦墨点之,或用渴笔一撇之,所谓写意而已。公亦无一出此者,此皆若行文惟陈言务去之卓识也。

细苔用无名指、小指双点,饶有生枝、枯枝之趣。攒三聚五,何其拘执?大丛苔棘则三指连并,以指背搨之,浅浓淡,浑然天成,自有郁葱之致。树叶亦用此。

指头蘸色晕墨,作没骨花鸟,幽艳古雅,已称独绝。复写人物,用赭石涂面,不事钩勒,而生气偪人,尤夺造化。昔人论书云:“作字须有古,摹古须有我。”书家三昧,尽此语。谓绘事亦然。然笔难仿指,指难仿笔,公以指墨仿宋元十家山水花鸟于一册,用墨迥殊,神气一一酷肖。是将古大家理融会于心,而天资高迈绝伦,始能神妙如是。是册先严赠秉业师冯梦堂先生,可谓得所矣。又临董文敏山水小幅,现存先三十五石堂叔处。古大家多善用笔,惟文敏尤善用墨,百余年来墨晕犹觉润湿。公临本已四十余年,墨且似未干也。

指仿诸家,难矣!公乃用焦墨作李龙眠。傥龙眠复起,必悔未用指。俭堂所藏一人携笻立椿下,雅有咏归于沂风味。文纹枝干指,墨痕如玉筯篆文,诚至宝也。秉藏白描一轴,每于心旷神怡时,悬以敬对,乐忘寝食。然只敢与不知者见,而不敢与知者言也。

橅古书画,妙在不似。写照可弗似乎?以笔写之,似亦难矣。指能似乎?公以指墨为卢大司马舜徒写一立照,长等身。舜徒喜欲狂。谓公曰:“神乎技矣!进于道矣!”又为先外叔祖刘公写一坐照,庞眉长髯,尽人皆识。幼未一见颜色,闻诸舅父行,咸谓偪真。卢公乏嗣,照今不知所归。然世人得之,亦不知为谁何也?外叔祖照,后人亦不甚矜贵。秉因公题有数十言,不忍听其流传他姓,谨宝藏焉。或谓曰:“是不过彷佛其大略尔,如谓能传其神,恐无是理?”曰:“万物之有情者,必皆有神。花木之无情者,亦各有神。公绘无情、有情之物,尽得其神,岂绘其时相见之至戚良友,而反不能传其神乎?”公尝有“手即是笔”印章,朱、白各一。指能写照,拳可书额。曾为某相国书“勺庭”字,后以指书高[讳名]拳书五字,不数十年,先石堂叔以一金得之,今犹存焉。

公尝画六寸许小虎,无耳,且斑文亦在有无间,而威风凛然。今为(禾爽)弟宝藏。又画侧面策蹇翁,先画一鼻,加以口耳须额,而无眉目,宛如浩然寻诗,呼之欲语。神来之候,动触天机,兰亭醉笔可一而不能再也。然未见此真迹者,当必河汉斯言。

志士骚人,喜怒哀乐形于诗文,读之者可想见其人。公既形之于诗矣,复每每形之于画。有时如颜鲁公书,凌茗柯黄,陶庵时蓺,忠义正直之气,露于毫端;有时如古诗十九首陶靖节诗,妙在语言之外;有如太白《蜀道难》、《远别离》等篇,豪迈高超,不可一世;有如《渭城朝雨》、《黄河远上》、《回乐峰前》诸咏,凄楚隽永,百读不厌。亦偶于含弄孙时,戏写人间未画之品一罕见之物,解颐释闷。又曾画“说到人情剑欲鸣”与“不重生男重生女”,则有傲岸不凡气概。又册中有“天若有情天亦老”之作,试问千古画师如写此题从何下手?公于雍正己酉年奉命入大内,作丈许绢本工笔横幅:《天空海阔图》、《长江万里图》、《民安物阜图》,幸携稿归。秉得敬存其。又作绢本长幅,图未合上意,持归家传。秉得日时拜对,生平一大幸也。

公用印章于书画,必与书画中意相合。如临古帖,用“不敢有己见,非我所能为”者,“顾于所遇,玩味古人”等章。画钟(馗)像用“神来”;虎用“满纸腥风”;树石用“得树皮石面之真”;鱼用“跃如”。偶画痴聋喑哑犬豕等物,则用“一时游戏”或“一味胡涂”等类。余多仿此。巿人不知此意,乱用闲章于赝本,已属可笑。甚至以“乾坤一草亭”、“一片冰心在玉壶”等章擅加于真迹空处。好事者某以径寸“子孙永保章”印于公画正中,岂不大可哀也夫。

“神来”章方长各一,俱白文,多用于钟进士、洛神幅上。然如花竹小品之极得意者亦偶用之。秉所藏小册中有风竹枝,在公生平墨作中居最。即文苏复生,亦不能过真,所谓神来者矣。

古人有落款于画幅背面、树石间者,盖缘画中有不可多着字迹之理也。近世忽之。公落款常书三字于上角,或书于实处,或加年月书数字于侧边,皆与画意洽和,而不可增损移易。或用一私印,或加一闲章,亦与画理大有关合。落单款,书名不书姓。或书且道人三字长款,间亦书姓;一时游戏之作,或书古狂字;中年以前册箑手卷中偶书“韦三”两字,不多见也。号下书指头画、指头生活字样者,则用名号印或加一闲章。落单款者必用指头画、指头生活、指头蘸墨等章款,与印章亦弗重复。

公画多不书题。如写“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仅书写唐人句四字,弥觉味长。千百中偶有一书题者,盖不得已应俗子之请尔。

用墨设色,宜轻宜淡,忌重忌浓。轻淡则清而秀,浓重则浊而俗。奈指画纸本只宜浓墨重用,一或破水,则穿透矣。故不能轻而淡也。墨气既浓且重,则设色亦如之。过于轻淡则不相称。然浓且重未见其浊而俗,何也?腕底指下有书卷气于其间也。如米家父子画愈重而愈觉其润泽,仿之则浊且俗矣。绢本册箑墨中俱可破水,故墨气极轻而淡,而设色亦如之。故纸本与绢本册箑如出两手,况皆亲笔渲染,故尤不同。然轻且淡未见其薄而弱,何也?指下画中具有神气元气于其间也。如倪云林画愈淡而愈觉其秀雅,仿之则薄且弱矣。橅公画可以绢橅绢,纸橅纸。以纸橅绢,不能如其轻且淡;以绢橅纸,不可如其重且浓。或曰:“以纸橅绢,诚不能如其轻且淡矣,以绢橅纸,何不可如其重且浓邪?何勿稍轻而淡之乎?”兼曰绢如纸本,重且浓,则俗不可医。若易其重且浓,稍轻而淡之,则神气尽失,且致不成画矣。故橅公指画淡者不可浓,重者不可轻,推而至于燥湿、粗细、长短、阔狭,一一如之,难以稍参己见,甚而至于随意信手,偶致尺寸矩度微有未合者,若稍以己见正之,合则合矣,而神气失之远矣。反逊其未合者之为美也。用数十年苦功,见清奇浓淡数十百种,临橅参悟,始知公画之所以神,否则断难梦见。可轻学耶?可轻议耶?纸本亦不无轻而淡者,惟用焦墨、水墨于旧纸则可。凡此多不设色,所谓逸品者是也。有以宣纸求画者,公如其式,易以时纸,却其纸曰:“吾画粗品也,过费时纸,心已难安,何忍涂此佳品?”有以矾纸求画者,亦如其式,易以生纸,故平生指画无一宣纸、矾纸者。一时机到神来,欲作一画,案头适无他纸,而兴不可遏,遂权用矾纸成之,而气韵亦宛如生纸之作。然此偶尔事也。若谓矾纸可作指画,则大谬矣。至每岁重午画朱砂钟馗像,则惟用矾纸,纸尽而有余兴,或权用生纸足之。然生纸行朱颇不易,易故亦偶然。

公画凡三变:少壮时以机趣风神胜,多萧疏灵妙之作;中年以神韵力量胜,或简淡古拙,或淋漓痛快,或冷隽闲远,或沉着幽艳,千变万化,愈出愈奇;晚年以理胜,厚浑穆,所谓“老去渐于诗律细”,书画皆然。公年过六旬,在京师。一日薄暮,至友人新居。甫到阶除,隐隐然望堂上悬一旧画,曰:“此刘松年所制妙品,奈何为梁燕所污也?”次日,友人送画求定,兼求代为装潢。无款亦无题,跋揭视绢背树身,有“松年”字,众皆骇为神奇。公曰:“昔有马医,见病脚马,知为韩干所画。后果验其言,系干所设色者。马医之于画师相去远矣,尚能通灵,如是况吾目覩古人之妙迹耶?是未足奇也!”又有以倪迂山水求鉴别者,公且疑且信,盖其笔墨可信,一峰可疑。县对三日,拍案叫绝。曰:“此峰非作家不能。其过人处正在此。弗易也!”公究心此艺,至是已五十年矣。于前人犹郑重如是,浅尝者其可遽以藻自命、漫加毁誉耶?

天潢以下至士庶人,无不索求指画,有求斯应。至杖国之年,犹无少倦怠。尝示后辈曰:“凡索吾画者,吾即应之。案上曾无宿纸,而五十余年中,未尝特作一画赠人。凡向尔辈购索者,亦当有以应之,而毋以充礼物。盖绘事非文集书比也。”

公中年小楷学钟王,风神闲远,气味醇厚,榜书可敌朱文公。家香泉太守自谓勿。世人鲜知之者,盖因指画名重一时也。

公生于忠烈公江西建昌郡守任所。七龄随游延庆寺,见老衲故寮,问方丈曰:“履何在?”曰“床下”。问衲曰:“笥中”;问杖曰“床头”。公执老衲扇卧观,泪下。众皆心知非常人矣。将出山门,方丈拊公背,摩公顶曰:“本再来人,顷觉太露尔。”公曾镌一章曰“延庆寺老衲后身”。

指画在文中如班马,诗中如李杜,字中如钟王,图章中如秦汉官私印。世之习此四艺者,畴能企万一。夫此四艺成式俱在,犹不易学。指画安能多备粉本,故谓此断不必作。

先伯敬一讳璥,四十年未离膝下。凡公所作数万帧册,悉识稿于腹笥。是以邱壑可以不谋而成,惟运指未神,晕墨未化。而石之皴擦、树之枝干、人之衣纹、鸟之翎羽,与章之位置,皆稍繁于公。雅似襄阳桥梓之异而同,同而异也。惜性懒不多作,秉仅藏一斗方箑而已。

戚党中所得者,咸伪公款,以欺以渔利,遂至难见一帧。戊午己未年间,在果邸所作绢本中幅甚伙,今已流落或传人间。惜俱未落款,好事者率皆加以公款,竟无能辨之者矣。

李讳世倬,字天章,一字天涛,号谷斋。官副宪兼都统致仕。曾任太常,人称太常焉。作画殆无虚日,巨幅小品,赋色晕墨,无不精妙。亦称能品。惟其层峦叠峰、青绿金碧,虽极炫烂秾艳,而气韵弗厚,盖如其人,未可强也。晚年喜用指墨作人物花鸟小品,以焦墨细擦,颇得重轻浅之致。至泼墨幛钩勒而不假皴擦者,则非其所长,而亦不轻作,善藏拙也。学指画者,惟太常得指之一端,如王孟韦柳祖述渊明,但各得其一。尔外此皆未梦见。

书家云“小字宜疏,大字宜密”,秉以此悟指画。大幅严理密,位置稳妥,不可更易毫发,此书大字也;册箑仅尺许尔,开展舒徐,饶有海阔天空之势,令人玩味不尽,此书小字也。阙里孔夫讳传焯,长于制砚。尝曰:“小砚一池墨,足书一二大幅,始称制砚良工。若大砚,墨不敷写一联,岂不屈其石乎?”此可悟画之小中见大,尺幅具千里之。公生平未屈片纸。

公用指、用墨、用色固已神妙难测,然千载后英才崛起,或能习得一,即可名世。至用意之超脱,气味之醇厚,魄力之雄壮,恐难仿佛万一。盖公襟怀器量,迥异寻常,是以技艺出类拔萃,犹之右军人品甚高,故其书入神。学者当于此等大处着眼,毋徒规规于笔墨气间,则得之矣。

太白东坡诗不免有率意浅露处,少陵诗不免有粗率累重处,要无一首落小家数。公偶画汉蛮童母彘诸俗物,亦觉大雅不羣。知此,始可与言诗画。

画有主客疏密,有明暗虚实。空处即其虚也,不可妄加字迹,以碍画理。指画与古大家、名家画皆然。倪迂、文、董画多有自题数十百言者,皆于作绘时预存题跋地位也。而画有以机趣胜。不拘理者,其花木之枝叶、人物之衣纹筋骨尺寸,不必定合矩度,如天籁自鸣,非比寻常丝竹之音。若加以高人妙咏书,则愈多愈妙。此又当别论,可为知者道也。

论书画者伙矣,多言理、言笔墨、言家数,亦有言气味、气韵、气势、气魄者,而少言静之一字也。书画至于成就,必有静气方为神品。昔人论诗文有言:“敛气于骨者。”敛气于骨则乾坤清气可得而自静矣。古大家书画中静者亦不可多得。公中年小行楷渐近自然,每多静气。六旬以后指画皆以俗手渲染,非特其气不静,且火气而兼霸气,致令雅人厌玩。因名重未敢雌黄。而门外汉又皆疑以为赝,如系亲笔渲染,则静气肃然,俗子见之又却步厌观矣。可见墨骨固难,而设色亦大不易。若殚毕生精力,不能时有气静之作,则亦难传,传亦难久也。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