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狼共屋”的母女两，一个冷漠，一个夭折

作者

夜何其

一

贾赦把女儿贾迎春嫁给了“中山狼”孙绍祖。

孙绍祖这名字起得好，“绍祖”是克绍祖上遗风之意，妙的是又姓“孙”，姓名连起来，是孙辈克绍祖辈遗风。孙家祖辈是什么遗风？书中说“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

看到孙绍祖的祖上是什么嘴脸了吧？暴发户出身，希慕荣宁二府的权势，拜在贾府门下做了门生，有摆不平的事，借贾府主子的势力摆平。

祖上这样子，孙绍祖还是改改祖风才好，可他偏偏“绍祖”，跟他祖上是一样货色。贾迎春在贾府女儿之中是最老实怯懦的，未嫁时，奶妈和奶妈儿媳都欺负她，嫁到孙家这样的禽兽之家，对方又是“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的武夫，一拳打下去，能把迎春打趴下，一脚踢过去，能把迎春踢飞。可怜的贾迎春，跟掉进地狱一般。

新婚不久的迎春回娘家，向婶娘王夫人哭诉：

“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了他五千两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我五千两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到下房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力似的。’”

孙绍祖颠倒黑白的功夫真是一流，本来他娶上迎春这样的名门小姐是烧高香，被他说成是贾赦“准折”卖给他；还把他祖上与荣国府祖上的关系颠倒过来，说成荣国府祖上希图孙家富贵，赶着跟孙家结交的。果真是一头恩将仇报的“中山狼”。

王夫人听了很难过，只好安慰迎春“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王夫人不善言辞，也不擅感情表达，她很少跟哪个孩子说话时，叫这个孩子“我的儿”，除非她很激动。

邢夫人是迎春之嫡母，照理来说，她应该比王夫人更气愤，去跟贾赦汇报一下，商量怎么教训教训这个不要脸的女婿。可是，邢夫人对迎春的遭遇毫无同情。我们知道原因，迎春并非邢夫人所生，而是贾赦的姨娘生的，这个姨娘在迎春很小时去世了。

我怀疑，即使贾迎春是邢夫人亲生女，她也未必会同情迎春。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看看邢夫人嫁的丈夫就知道了。

二

邢夫人的丈夫贾赦，虽然是名门后裔，却没有继承祖上的仁厚之风，从小“淘气”，被父亲“天天打”，也没把他的淘气性子打了去，成年以后贪酒好色，胡子都苍白了，还“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老娘贾母都看不过去，经常跟儿孙抱怨他。

贾赦唯一比孙绍祖好的地方，是没有把“家中所有媳妇丫头将及淫遍”，这不是他没心，而是贾府跟孙家不一样，孙家只孙绍祖一人在京，家庭规模较小，贾府是个大家庭，府中生活着的除了贾赦一家，还有他的弟弟贾政一家，还有他的母亲贾母，他总不能把母亲和弟弟那边的媳妇丫头也“将及淫遍”。

即便如此，贾赦还是把手伸向他母亲的心腹大丫头鸳鸯，想把鸳鸯讨来做他的第Ｎ房姬妾。鸳鸯不从，他就大怒，让鸳鸯的嫂子转告鸳鸯：“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听听，这是从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分明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邢夫人新婚时，可能也劝过贾赦。贾赦让邢夫人出面给他说媒，贾母责备邢夫人不劝劝贾赦，邢夫人说：“我劝过几次都不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我也是不得已儿。”

邢夫人这句“劝过几次都不依”说得很笼统，没有细节，我们不知道她是怎么劝的，贾赦是怎么不依。但可以肯定，贾赦说话不会很好听。且看贾赦是怎么跟儿子贾琏说话的。贾赦看中了鸳鸯，鸳鸯不同意，贾赦让贾琏把鸳鸯的爹娘叫来，让他们劝说鸳鸯。贾琏说鸳鸯的爹病得很重，娘是个聋子。贾赦听了气得骂他：“下流囚攮的，偏你这么知道，还不离了我这里。”

贾琏如实汇报鸳鸯家的情况，却被贾赦破口大骂，用词之难听，仿佛骂仇家。贾琏还没劝贾赦呢，就被这么骂。邢夫人敢劝贾赦，孙绍家骂迎春的那些话，什么“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什么“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好不好，打一顿撵到下房睡去”，贾赦是说不出来的？

打人，贾赦也不是不会。有一回，贾赦夸贾雨村能干，把石呆子的家抄了，抄出石家祖传的扇子给他送了来。贾琏说“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贾赦说贾琏敢拿话堵他，抄起一件家伙就打贾琏，把贾琏“打了个动不得”，“脸上打破了两处”。抄着家伙是往身上打的，脸上是捎带划伤，“脸上打破了两处”，身上不知怎么青紫斑斑，不然平儿也不必去跟薛宝钗要棒疮药给贾琏贴。

贾琏挨了打，可以回自己房中躺着，老婆、丫环侍奉着，邢夫人挨了打，她去哪躺着？谁给她讨疗伤的药去？

我以为，邢夫人未必没被贾赦打过，可能不会像贾琏那样打得一身伤。贾赦新婚立威的时候，打邢夫人几个耳光不是不可能。

邢夫人的丈夫贾赦与贾迎春丈夫孙绍祖是一类货色，孙绍祖是忘恩负义的“中山狼”，贾赦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这大约是贾赦不顾弟弟贾政等人的反对，执意把迎春嫁与孙绍祖的原因之一吧。孙绍祖那些毛病，在贾赦看来根本不算毛病。

迎春“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邢夫人却在贾府顽强生存下来，她不仅没有“一载赴黄粱”，还跟贾赦熬成了白发夫妻。要不是贾府抄了家，只怕贾赦死了，邢夫人还安安稳稳坐在上房当太太。这是不是个奇迹？

三

前几天刷微博，看到马伯庸讲了个段子，他说劝阻自杀最有效的方式，是在热门自杀地摆一溜美食摊儿。“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到某大桥准备跳下去，忽然闻到旁边有烤羊肉串的香味，心想死都要死了，不如临死前去爽一把，就去买了几串。没想到这串烤得实在太好，外焦里嫩，油香四溢。他吃完抹抹嘴，正要翻栏杆，又闻到隔壁热气腾腾的海鲜粥，忍不住又盛了一碗。刚搁下，听见左边九宫格里红汤咕嘟咕嘟地滚着，右边饭桌上滚烫的炸猪排刚淋上辣酱油。”虽说是调侃，却也有道理，如同马伯庸所说，“食物是一个人对这个世界最为自我也最原始的眷恋”。眷恋是一种欲望，有欲望的人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没有路也会劈出一条路来往前走。

跟人议论这个段子时，我的思路一转，想到《红楼梦》上。

贾府的太太小姐之中，谁是最有欲望的？如果欲望是对身外之物的攫取，首数邢夫人和王熙凤吧？她俩都超级爱财。王熙凤取之于外，邢夫人没那么神通广大，就对内克扣，经她手的钱财，必雁过拔毛。我想有些夜深人静的时刻，邢夫人会打开箱子，看着一箱箱流光溢彩的绸缎，一包包白花花的银子，脸上露出少见的温情。

少女时的寒窘生活会映上她的心头。父母早逝，家道败落，她名义上是官宦小姐，实际上从没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她的侄女邢岫烟来到贾府，住进大观园，参加诗会，小姐们个个鲜衣华服，只她穿着家常旧衣。贾府里，有头脸的丫环都穿绸裹缎，插金戴银，拿着银子钱不当回事。

邢夫人未嫁时，生活状态比邢岫烟会好点，邢家败落到现在这种样子跟她把一份家私把持走了有关，但是，她轻易把家私搬空，想来早先也好不到哪去。

邢夫人嫁给贾赦时，肯定也希望丈夫疼她，爱她，但这并非是她最向往的，她对感情的需求比较淡薄，她看中的是贾府的权势与贾赦一等将军的爵位。正因为这样，她婚后发现丈夫贾赦自私冷漠，贪酒好色，她没有迎春那样痛苦绝望。

荣华富贵，满箱金银，这是邢夫人的人生目标。她婚后如愿以偿获得了诰命夫人的头衔，戴凤冠，披霞帔，参加朝廷庆典，跟王妃、公主、诰命夫人们迎来送往，再不像早年那样受人轻视；箱子里的钱财不断增加，再不必忧心生活捉襟见肘。丈夫“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有什么关系？又不影响她的太太地位。她走到哪里身后跟着一群姬妾，她还感觉很威风，很有太太派头呢。

贾府的太太小姐之中谁最没有欲望？迎春无可争议排第一。惜春也没有欲望，可是惜春有强烈的“自我”。迎春“自我”也没有。迎春没有人生目标，对生活的态度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奶妈偷走她的首饰当做赌资，她不急，也不想办法，任奶妈还她就还她，不还就算了。奶妈的儿媳在她房中吵闹，她躲到里屋看书，对吵闹声充耳不闻。

她这一生幸福还是不幸，全看命运怎么安排。

她生母早丧，父亲冷酷，嫡母自私，遇到一桩幸福婚姻的机率能有多大？

贾迎春虽生于末世，她的少女时期恰逢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回光返照期。她生长富贵丛中，没有邢夫人那样迫切改变命运的动力。她跟着贾母长大，贾母以贾府是“诗礼”之家而自豪，她有道德感，不像邢夫人那样没底线。她学不会“与狼共舞”，不像邢夫人那样摇身变“狈”，主动帮狼捕食猎物。

邢夫人没有紫菱洲那样的“香闺”可以重温旧梦，她的闺房狭小寒酸，无法跟贾府铺着红毡锦褥、摆着楠木桌椅的正房相比。邢夫人也不是“蒲柳质”，她是一株凌霄花，看到哪里垂着一条线，就从哪里向上爬。她的野心让她的生命像ＱＱ糖一样有弹性，最大可能避开了贾赦对她的伤害。

贾迎春与邢夫人，谁的生活态度更好？这个问题好难回答。从生存角度来说，无疑邢夫人是胜者，不过，一个人丧失了底线，跟亲人恩断义绝，本应相濡以沫的夫妻，变成狼狈为奸的同伙。做个这样没温度的女人，与做块石头何异？可是迎春“一载赴黄粱”的结局又真的让我们伤心，我们总希望她学一些生存技巧，在炼狱中坚持下来，也许有拔云见日的一天呢。

虽然这个希望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