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增妮
又是一年清明节，走在山间小路上，小径布满的荆棘已被扫墓人铲除的干干净净，灰色的天飘着雨，淅淅沥沥。
雨水滴落在树叶上，这湿漉漉的叶，犹如我滴血的心。一阵一阵揪着似的疼。
我不由得想起了杜牧的《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我亲爱的奶奶，您在那边还好吗？我怕您喝了孟婆汤，就不记得您的小妮了！不过您喝了孟婆汤也好，您所受的苦与痛都会烟消云散。
迈着沉重的步伐，想着您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又到了您的坟前，看着那矮矮的坟墓，心不禁凄凉。
坟上的杂草已被爸爸除掉了，墓碑上的字赫然入目，逐一寻找我的名字，在，仍然清晰。奶奶，您放心，您的小妮在呢！一直都在陪着您！
不曾忘记，那年我六岁，刚记事了。有次突然口吐白沫，高烧不止，当时爸妈在外务农，我仍然记得奶奶被吓坏的表情，哭喊着：“小妮，小妮，你这是怎么了，我的乖儿呀，你可千万不要有什么事，你要吃什么，奶奶都给你”，我虽有意识但无法说话，后来迷迷糊糊被爸爸送去医院住了一星期院。
回家时，还未进家门，我就迫不及待大声喊：“奶奶，奶奶，我回来了”，妈妈急忙把我拉住，轻轻说：“可别把你奶奶吵醒了，她头痛得厉害，正在睡觉呢！你住院这些天，奶奶总不放心，晚上总睡不着，一双迷茫的眼到处寻找，像是遗失了珍宝”。
也许是我的声音太大，奶奶微微颤颤地走了出来，急忙把我搂在怀里，久久不肯松开，脸上还挂着泪，却急着问我这，问我那，我竟悄悄告诉奶奶：“我还想生病”，您一连着说了几声：“童年无忌”，然后抚摸着我的头满脸慈祥柔和地说“我的小妮，乖，只要你好好的，奶奶做什么都愿意……”
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小妮把奶奶爱吃的东西摆上”，爸爸在催促着。我默默地把奶奶生平爱吃的红烧肉、腊鱼、霉豆腐，还有几个苹果和橘子一一摆上。
爸爸已经点好了香和蜡烛，边烧冥纸边诉说着对奶奶的思念，告诉了奶奶如今的现状，一切都请放心。而妈妈却只是默默地烧着纸，偷偷地擦着眼泪。
爸妈跪拜完之后，该我。我“扑通”跪在地上，三作揖三叩首三磕头，久久不愿起来。
泪水模糊了双眼，我哽咽着喃喃低语：“奶奶，还记得那个晚上吗？您跟小妮说，您算命活不到八十岁，我竟然伤心的哭了起来，说要把我生命的一半给您，没有您的日子，我不知该怎么办？您安慰我说：“别怕，奶奶在那边会保佑你，保佑你平安健康，想吃什么我就会给你，但记得要给奶奶烧纸钱啊”……
奶奶，您看我这不是在给您烧好多好多的纸钱吗？我知道您从不爱钱，就像您在世一样。
您嫁给爷爷时家境富裕，可您从没把自己当过少奶奶，总是忙前忙后，明明是长工干的活，您却怕她们累着了。家里也不缺长工短工，但凡知道他们哪个遇到难事，您第一个会预支全年的工资甚是不止。
如遇到写缘（募捐）的，都会慷概解囊，有乞讨的总是让他们吃得饱饱的，还让带走些散钱和吃的，也不必跟爷爷商量，因为你们都有着同样的心。
我一张一张的撕开纸钱，眼前的火焰跳动着，在这乍暖还寒时节，竟觉得一股暖流漫布全身。
身体虚弱的我，每年冬天都不曾觉得冷。早上起来，舒坦的烤着奶奶早已备好的柴火，接过奶奶端来热气腾腾的面，狼吞虎咽，埋在下面的荷包蛋，被我啃个精光，却还一脸馋相的说：“奶奶您每次给我两个蛋，刚好够吃，您可别忘记了啊！”
不懂事的我哪知道，您却是从没舍得吃。吃完早餐，未出门，奶奶急忙把书包给我背上，暖暖的火笼递给我，不管天晴还是下雨硬是要给我?一把伞。想到这眼泪就像珍珠断了线……
扯了扯衣袖擦干了眼泪，眼被灼伤似的疼，这冰冷的雨水快把我全身都淋透了，又有些刺骨的冷，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心突然被什么触动了。
哦，奶奶，这会我想起了您曾跟我说过的辛酸血泪史。还记得您曾跟我说过那个黑色的非常时期，那时家庭社会地位低贱，饱受凌辱，衣食堪忧，孩子们生了病却没钱医治。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的事情全被您给摊上了，可怜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的夭折，我的一个姑姑十三岁了也没有逃脱厄运，聪明懂事的她临走之前对您说：“妈妈，我会不会死啊？可我不想死，我还要做饭给你吃，还要照顾弟弟妹妹呢！”话未说完，眼泪已是汩汩流出，她是带着满满泪水和恋恋不舍离去的。
说到这奶奶已是泣不成声了，我也是眼泪潸潸，您帮我擦着泪水，继续说：“小妮，不要哭，要坚强，奶奶那时连死了的心都有，可放不下你苦命的爷爷，和年幼的孩子……”
大伯和爸爸，十二个孩子仅有的两个幸存者。爷爷奶奶忍着沉重的伤痛，含辛茹苦把他俩养大成人，言传身教，以身作则，告诫两个儿子要做一个正人君子，坦坦荡荡做人。如今大伯和爸爸一刻也不敢怠慢，时刻谨记着。
雨没停地下，风也跟着掺和。这凉风细雨的，可我们三个人就是不想回去，就想静静地陪着奶奶，跟奶奶说说话。您就这么冷冷地躺在坟墓里，可我仍然觉得您就在我身边，哪也没有去！我身上还带着您一直随身不离的风油精，那淡淡的清香沁入肺腑，那是我最爱的奶奶您特有的味道，每每闻到，就似乎能感受到您的气息。
雨水无情地滴落在我的头上、身上，顺着脸颊流到嘴里，咸咸的，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不曾忘记那个痛彻心扉的日子，2003年11月23日，那天大雪纷飞，我和堂哥堂姐心急如焚的从东莞赶了回去。地上、树上，房子上都被雪覆盖着，白茫茫的一片，我的心也似乎下起了雪。这刺骨的寒冷也敌不过我丧心肺腑的痛，我们仍是回晚了。
您已静静地躺在了棺木里，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您。我摸着您的脸声嘶力竭地喊着：“奶奶，奶奶……”，您的脸没有一点温度，冰得我好疼好疼，好想把您紧紧抱住，用我全身的体温温暖着您，好想您能再睁开眼看看您疼爱的小妮，我就在您身边，可您再也看不见了，再也听不见我的呼唤了……我的心就似那雪花碎成了一片一片，含着泪、凝着血，漫天飞舞着……我不敢号啕大哭，怕会惊扰到了您不曾离去的灵魂，我一刻也不肯离开，一分一秒也要陪着您，我悲痛得五脏俱裂，好想跟着您一起沉沉睡去……
奶奶，您走得那么匆忙。爷爷一直责怪您不肯等他。听爸爸说您是没有痛苦走的。那天您的亲弟弟睡在您身边，陪着您说了好多的话。这两个月来您的两个儿子，为您喂汤喂饭，接屎接尿，寸步不离地陪着您，如同他们小时候您照顾他们一样。就连在大伯家住了几年的爷爷也陪了你整整两个月，足步未出。
您总念叨着一手带大的几个堂哥和我，盼着我们早些回，又怕影响到我们的工作，一直不肯您的两个儿子催我们回家。您走的那天那么安祥，就像深深睡沉了一样，只是脸上还残留着泪水，那是您对我们的深深不舍……
连着下了两天的雪，老天也是对奶奶不舍么？派了那么多的白衣天使来送行。出殡那天却出奇的出了大太阳，半天的功夫雪都融化了。人们纷纷议论，奶奶这辈子积了德，老天都让她走得安稳。
下午四点钟起棺，八大（抬棺者）抬起了棺材缓缓地走动，没想到的是村上大部分人都赶来送行，拥挤的人群排着长长的队伍，鞭炮声不绝于耳，本是半个小时就可到达的墓地，却用了两个多小时。不断地要停棺，送行的人们久久不肯离去，有的还扶着棺木哭泣，哭声中我听到了有人说如果不是奶奶舍命相救，她的儿子就不会有今天……
“小妮，雨下大了，我们该回去了”，爸爸打断了我的思绪，“哦”，我无力的应着。拿出随身携带的风油精，全部滴在了坟墓上，奶奶，有了它，您在那边就不会头痛了。
妈妈把菜端走了，我执意不肯她带走苹果和橘子，示意他们先行下山。看着爸妈走远的背影，我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奶奶，您走了十三年了，多少次梦里见到您，您一会儿给我们缝衣服，一会儿给我们劈柴做饭，忙前忙后就是没跟我说话。多少次梦到您给我端茶递水喂我吃药，还抱着我在火炉旁边睡着了。多少次梦到您在我放学的小路上焦急地盼着，傍晚时一声声呼唤：“小妮、小妮，回来吃饭……”
梦醒时您的笑容仿若在眼前，您的呼唤就似在耳边。可，除了能触摸到那被泪水打湿了的枕头，却无法再触摸您……
我迈着像灌了铅似的双腿，踉踉跄跄的往山下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奶奶，我先回家了，放心，我会常来看您。
此刻我想起了余光中先生《乡愁》里的一段：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我日夜思念的奶奶啊！我在外头，您在里头，看似遥远的距离，却并不远，您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在我心里……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