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清明,复苏与生命的联系

 刘淑姿 2018-04-06

 

死亡是多么神奇,

睡眠是他的兄弟。

前者苍白如残月,

后者玫红如晨曦,

 

——雪莱

 

在梦中,有位魔法师告诉我说,“世间一切魔法,无外乎沉睡与唤醒。”

 

希腊神话中提到,因为地上的人们傲慢无礼,不再敬重和供奉神明。于是宙斯下令降下大雨,淹没了整个世界。原本以为洪水退去后的大地上再无活着的生灵,谁想一对孪生兄弟却因为睡在一块儿巨石之上而逃过了一劫。哥哥最先醒来,他因为目睹了大地上无一幸免的死亡,于是被宙斯封为“死神”。此时弟弟依然睡眼惺忪,这让天神们都觉得哭笑不得,于是便封他做了“睡神”。

 

作为孪生兄弟,他们所各自司管的“死”与“睡”虽然有着截然的不同,却也有着不少相像的地方。首先,睡眠与死亡都可以被看做是一个生命的周期,无论一天还是一生,都是一次轮回的过程。伴着东升的朝阳我们从酣睡中醒来,开始一天的生活;而随着落日收敛起最后一抹余晖,我们又即将再次步入梦乡。

 

而正是这一过程,就常常被用来形容或是借喻人生——从朝阳中来,在夕阳里离去。如果我们用一个首尾相接的圆环来形象地比喻人生的轮回——在最开始由母亲带来,在尽头重又复归大地之母的怀抱——那么,你会发现,这个大大的圆环是由无数个环环相扣的小轮回所编织而成的——在一生中,无数次地从睡梦到清醒再到酣然入梦的周而复始的过程。

 

然而,有意思的是,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却又截然不同。“死亡”会以无可否认的坚决带走生命,而“睡眠”则在酣然一梦后令生灵复苏。

 

在和梦的工作中,我越发感觉到,其实大多数时候,我们以为自己在和死亡打着交道,甚至深信自我在一天天死去,在一步步向死亡迫近。然而,实际上作为活着的人,我们其实一直都在和“沉睡”为伍——有些东西并没有死去,而是睡着了。

 

你一定有过类似的经历——在某种激荡的情绪状态下缓缓入睡,但醒来时却发现内心感受早已消了大半。实际上,心灵中的很多部分,不只是情绪,一些想法、念头,乃至最深处的天赋、爱与心愿,都会在某些时候进入沉睡状态——有时是出于没能被重要的他人看到,有些则是因为外部世界的打压。沉睡一方面是为了形成保护,也许在某些适当时机则有可能被再次唤醒。而有时沉睡也是为了避免持续不断的创伤,或是绵延不绝的痛苦。



 

被死亡关上的门,梦会再次开启

 

法国哲学家冉·克雷维曾说过,这个世界不乏各种秘密,而秘密之秘密,则可称之为奥秘。死亡便是这般的存在。这意味着你永远也没办法揭晓有关死亡的答案——因为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死亡始终都只是“别人”的事情。虽然有些时候,一些人声称自己曾有过死而复生的经历——我们称之为濒死体验(但那始终只是濒临死亡)。也或者,像是某些有此经历的人所描绘的那样,他们曾在梦中看到过死亡的形象(大多数时候,都是高大且身着黑袍的形象,脸孔是枯骨的样子,或是像黑洞一般,没有五官),甚至梦里亲身就曾经历了死亡,也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备受“死亡恐惧”的折磨……

 

虽然从心理体验上,这一切无疑是无比真实的,但即便如此,我们也只能无限迫近死亡,却没有办法在有生之年亲身经历属于自我的死亡。有些时候,我们会从电视新闻中获悉发生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从未去过的某个地方的与死亡有关的信息,但那大都只是某些关于死亡的数据,你很难找到自我与其之间的深刻联系。而有时,我们则会不无遗憾地切身经历与我们有关联的人的逝去——朋友、同事,甚至是至亲之人。一时间,我们可能会因此陷入撕心的沉痛与深深的悲哀之中,或是百感交集,或是沮丧不已。这时就好像我们也随之亲历了自我的死亡一般——因为从中看到遗憾的人,会想要替死者活出尚未成真的人生(提示自我的生命不要这般憾恨而终)。而一时间难以接受现实的人,则往往会令自我的一部分(和死者关联着的那个部分)随之一同逝去。

 

曾有人梦到,在清明时节去上坟,看到在某位亲人的坟墓旁边还有一座新坟。而与其交谈之中,我们了解到与这位亲人之间的相处,曾是梦者童年时期最为快乐的时光。直观地说,梦者在内心里把自己和这位亲人一起埋葬了。正如她自己描述的那样,“自此之后(那位亲人去世后),我的生命中也便再无那种快乐了。”

 

对于此类情形,我想就读到这本书的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或多或少都有所经历。在这儿,围绕梦的工作,我想分享一下我的经验和处理方法。在与此有关的观察中,我发现围绕至亲之人或是某位重要的人的逝去,往往伴含着极其强烈且绵延不绝的悲伤情绪。这其中的悲伤,源自真实且深及骨髓的心与心的分离之痛。大多数时候,我们不愿承认、甚至不允许自己沉浸其中,以避免伤身为由,劝慰自我和他人节制内心的伤感。

 

从人之常情的角度,“节哀”的确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每一次哀伤的表达,都意味着在内心里我们承认并再一次地完成分离——与逝者在心理层面的分离。我们一定不想这个人死去,亦如在关联层面,不愿与之分离。

 

而当我们如此为之的时候,恰恰忽视了一件事情——无论是否接受,那不得不承认的死亡,都已然将自我与逝者阴阳相隔了。如真相一般的死亡永远地斩断了这份联系——这无疑是现实的生命必须承认的事实。

 

我们不想承认这样的现实,于是让自己固着于此,以生命本身来为死亡陪葬。如此这般的代价,是我们忽视了除现实以外,更为广袤的部分——心灵。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即便被阻断在了真相(死亡)层面,却无法被扼杀在现象层面。在我们之间,一定拥有无数关于过往的回忆。那里有真实的经历,以及同样真实的情感体验。我曾在一位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作家的回忆录中读到,“我坚信有一天也许我会严重到忘了我自己是谁,然而我同样深信,我会始终记着那些我们曾彼此相依的回忆……”

 

不仅如此,如果我们认为自己与已逝之人之间仅仅只剩下过去的回忆,那你就太过小看心灵了。生命在肉体层面,必然受到有限与可朽的困束。但在灵魂层面,生命与万物相连。就像那首著名的《千风》中唱出的那样——

 

不要站在我的坟墓旁哭泣,死亡并未令我的灵魂沉睡

此时的我是那群乘风急行的小鸟,是闪烁在夜空的星星

我已化作那吹拂过此的清风,化为雪地上的点点晶莹

……

 

据说,这首歌是一位妻子在去世前写给丈夫的遗书。她想告自己深爱的男人,死亡切段了他们之间最现实的联系,却也开启了更多的途径。他将于现实中失去她,却会在万物中再次和她相遇。

 

我想说的是,这并非某种安慰,更不是脑海中的想象,这是生命本身的真相。就像“万物有灵”——虽然在现代人眼中,当我们以高度发展的科学的视角去看待这一观念时,我们会解释说其源自尚未分化和发展的人格结构以及自我意识。但在我们的祖先看来,这并非是什么世界观的问题——万物有灵是我们祖先的生活方式。有意思的是,这也刚好是小孩子的世界观,是孩子们与世界、自然和生命的相处方式。

 

弗洛伊德曾说过,对于孩子而言,他们分不清一个人“死了”和“他今晚不回来吃晚饭”之间有着怎样的区别。换句话说,在弗洛伊德看来,孩子在尚未达到某个人格发展阶段之前,并不能真的理解何为死亡。

 

然而从另一个观察视角,对此,我们也许能够得到截然不同的认识——或许孩子的确不能理解成年人眼中的“死亡”,也恰因为这样,孩子似乎获得了,或者说本身便具有某种超越死亡的能力。我们会看到对于死亡,小孩子并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情感或是念头。在某些回忆中,你会听到有的人坦然承认说,当年在参加某位亲人的葬礼时,他(她)并未感到非常的难过。他(她)在那个场合让自己显得很悲伤,更多地是为了配合出席葬礼的成年人的情绪。

 

当然这并非是说孩子对于亲人的情感远不如成年人深厚,而是在孩子这里,你隐约能感觉到的是,死亡并未限制住什么,或是真的令人远离、失去了什么。也正因如此,我们偶尔会在咨询中遇到这样的案例——某位家长忧心忡忡地带着孩子来接受心理咨询,是因为他(她)的孩子声称自己可以看到在现实中已经去世的某位亲人出现在了家里,就像他们活着的时候一样……对此,有时我在想会不会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比起成年人看待世界的视角,孩子其实才真正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和本质。

 

也许对于死亡,我们应该像孩子去学习,不再刻意遮掩和回避内心真实的情感,而是允许伤感在任何时候都能自然的流露出来。给自己一些时间,允许自己慢下来、停下来,一次次地进入内在的哀悼之中,并循着回忆、讲述以及泪水将这一切付诸表达。随之而来的,我们要让自己坦然地去面对心中的那些遗憾、歉疚以及我们自身对于死亡的拒绝和畏惧。只有当我们不再回避谈论死亡,不再拒绝因为梦到逝去的人而伤痛不已,如此,当自我承认了现实的分离,“睡眠”才有机会超越“死亡”,借助梦境,完成生命的复苏。

 

于是,围绕死亡的哀伤期,我会让来访者(也包括我自己)完成一个练习——很简单,每晚睡前,带着内心的情绪和感受,在心里默默地诉说“如果他(她)(逝去的人)愿意,可以来我的梦里……”

 

“这次的梦里,父亲一如既往地在责备着我的胆怯,我知道他在为现实中我的某个处境和选择担忧。也因此,这次梦中的重聚,让我感到温暖。”

“梦里,我知道她已经离我而去了。但似乎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我甚至都没因为和一个‘死去的人’相处而害怕,我们就那么自然地闲谈着……”

“梦里母亲回来了,醒来当我抹去脸上的泪水时,我发现眼泪竟还是热的。”

“起初我并不敢承认那份哀伤,因为我担心别人会说我小题大作。毕竟我只是失去了一只狗而已……而内心真实的苦楚只有我自己知道。直到我允许自己去纪念和表达失去‘挚友’的伤痛,我才真的一点点从那种低落里慢慢走出来。后来我做了个梦,我的狗回来了。而且有意思的是,梦里它变的像是拥有了植物的能力,只要晒太阳就能生长存活。”

 

有一天,当你梦到逝去的人回来了,也许梦中他们“就像是活着时候一样”,也可能主观上已无所谓生死之分,这时便意味着我们承认并接受了“死亡”所带来的一切,并借此走向沉思与深刻,于是在现世的分离之后,我们再次于内心的家园里和这些挚友、家人重逢了。

 

唤醒——那些藏在死亡背后的

 

在我的咨询工作中,常会听人们说起“我想死”这样的念头。而且说这话的人,每个年龄段的都不少。甚至有时从一些初中生、小孩子嘴里,都能听到这样都说法。

 

起初,“我想死”是一件听起来便足以令我手足无措、恐慌至极的情形。一方面出于咨询师这样一个职业,我当然不愿意、更不敢去想象来访者以任何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另一方面,或许和大家一样,出于人之常情,听到有人想死,我们一定会急着劝他(她)放弃这样的念头,别去死。

 

每当这时,我要么会故作镇定,大谈生命的意义。要么则略带局促地岔开话题。当然,每每这时我都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那种对我的失望,以及对我们的谈话本身的失望。

 

有时我会去想,这可能并不是他(她)想要的。当一个活着的人谈论起有关死亡的念头时,他(她)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呢?而最终我即便绞尽脑汁地去琢磨,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除了各种猜测,我其实并不懂得死亡。当然,更没办法明白在另一个“不是我”的人心里,死亡意味着什么。

 

于是,当我和来访者的谈话再次进入到“我想死”时刻之时,我便不得不向对方坦言,我其实没办法理解他(她)的“我想死”意味着什么。但如果他(她)想要说说对死亡的理解,或是聊聊自己以“我想死”来达成什么,我会很愿意去听。

 

令我不免感到意外的是,当我不再对“我想死”这样的念头报以草草了事的心态,而是认真让自己成为恭谦的“死亡”时刻的聆听者时,有些不一样的事情便就此发生了。原来,“我想死”就像是一句打开心底那扇尘封之门的密语。而在那扇门的背后,有着如此之多的被遗弃的情愫,无比深沉的苦难,绵延曲折的哀痛,以及堕入虚无的孤独和冷彻骨髓的绝望……

 

实际上,我仍然没有办法彻底弄明白当这一切被表达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伴随而来的恸哭、哀嚎和悠长深沉的叹息过后,我隐约能够看到的是,对方脸颊上泛起的些许血色以及眼睛中像是沉睡许久,如今才刚刚被唤醒的一丝神采。

 

复苏——随“梦”坦然赴“死”

 

出于人之常情,我们在意识层面,大多数时候是拒绝和想要远离死亡的。但同样有意思的是,你会发现,其实我们又总是会把“死”挂在嘴边上。似乎任何情形和举动,都会令人如此接近死亡——饿死了、渴死了、累死了、烦死了、吵死了、疼死了、困死了……

 

有时你会看到一个人明明表现得惧怕死亡、担心会遭受不测,但同时又总是碰上种种意外。这时甚至会令我们产生某种怀疑——他(她)到底是怕死,还是想死呢?

 

我曾在咨询中碰到这样一位来访者。现实中,这位姑娘有着很好的工作,开朗和令人喜欢的性格。在她的描述中,一切都是如此美好。作为咨询师,你会感到纳闷的是,是什么令她来到咨询室里,虽然隐约之下,你会直觉地感到某些不对劲的地方。而她的梦说了实话——

 

在她反复出现的梦中,自己已然是一具爬满蛆虫的尸体了……

 

这个梦直白地告诉她自己一件事——你已经死了,即便现实中活着的那个你,也只是如行尸走肉一般。

 

这绝对是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提示,起初我也只是小心谨慎地把这个提示窝藏在心里,并且反复让自己去琢磨梦的用意。在尔后的工作中,我们做了一个尝试——咨询时间之外,我为她布置了作业——在每晚睡前,当她躺在床上时,便在心里默默地跟自己说“我已经死了”。反复几次,直至入睡。而与此同时,留意并记录下当晚的梦境。

 

这个尝试果然让我们收集到了意想不到的梦境——其中几个梦里,都出现了“洋娃娃”的形象。而循着这一线索,我们终于在咨询中触碰到了她那“被控制”的人生。实际上,她那些在外人看来的美好的生活,都只是在遵循“母亲”的安排,活给内心里的妈妈看的。而这无异于就像是一个被提线控制的木偶,一具被摆弄的“洋娃娃”。

 

于是,梦中最初给出的提示以双关语的形式慢慢被解开了——那个独立自主、向往自由的我已死;相反,只有那个虚假的人生死了,真实的生命才有可能复苏……

 

这个方法,在以后的咨询中也会被偶尔用到,有时我自己也会在睡前做这样的练习。尤其是当我在咨询中遇到出现“我想死”这样的念头的来访者者时,我就会用这个方法——让其有机会借助“睡眠”来完成一次“死亡”,又借助梦境,看看哪些沉睡在心底的无意识内容会在醒来时由此复苏。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