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禾
翻开南丁先生生前所写的最后一本书——《经七路34号》，没想到其中有几处提到我。我步入文坛很晚，从跟他认识到他去世，前后不过七八年时间，一年也就见个一面两面，多是在什么笔会或研讨会上。这种交道几乎都不能算是熟识。但是他却记着我，给过我真诚称赞和慷慨鼓励。
2011年初春，我的长篇小说研讨会，也是我的第一次作品研讨会，在河南省文学院二楼会议室召开。主持人通知了他。那天正是大雪之后，天寒地冻，路滑难行。八十岁高龄的他准时到场。三个多小时的研讨，他从头坐到尾。他仔细听别人的发言，偶尔插话。当时有文友说，作品写了太多的身体，结构过于随意，在对于小说结构的把握上似有无奈。他说，不是这样的，这部作品的指向其实是精神性的。他说，我觉得鱼禾是有方向、有追求的，主人公左手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拒绝世俗的东西，追求精神上的完美、纯粹；鱼禾的语言经过专业的文学训练，她的叙述很到位；鱼禾的随意不是无奈，而是有意的随意，这就是一种写法，她选择用这种写法把她的构思展开了。然后，他把作品的主题安排、情节构成和人物关系转述一遍，以论证他的看法。我那时才惊讶地意识到，这位长者，他不是到这个场上来敷衍的，他拿到那本书，不仅看了，而且从头到尾仔细看了。其实，彼时我以写作为业不过两年，是一个年纪不轻的新手。为这样一位作者开研讨会，能够事先完整看完作品的不多，有人可能只是看个目录，看个前言后记，中间翻几页，然后凭着开研讨会的经验，就可以一二三四了。但是，这位八十岁的长者，他把这部近二十万字的小说认真看完了。他以他认真、反复的阅读印象，为自己的观点佐证。
如果说这是他对我格外的好，我想这是不准确的。因为，走在这条路上的每个同道——成就大的成就小的，已经成名的刚刚起步的，年老的年轻的，有地位的没地位的，熟识的不熟识的——无论是谁，只要从他眼前经过，他都会怀着惜才之心加以留意；无论是谁，只要作品稍有建树，都不会被他忽略。原来只知道，文学豫军是在他手上建起来的，很多知名作家是他从乡下、从工厂等提拔到省文联来的。直到他去世，从亲朋故友的追思中我才渐渐知道，原来他的功德不止于此。在经七路34号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他向文艺界推荐的不仅有作家，还有大批今已成就卓著的书法家、画家、戏剧家、编辑、批评家……这些人从各行各业、从无名之地被他看见，后来成长为省文艺界乃至全国文艺界的翘楚和栋梁。
他患病，我竟不知道。他去世，我从微信朋友圈看见消息。一时悲痛难禁。我这才知道他已经病了好久了，他重病的时候有交代，不要让人带着东西来探望，身后不开追悼会，不搞遗体告别，不给大家添麻烦。但是知道消息的那个上午，我还是郑重地供了一杯酒、一支烟，用餐巾纸折了一朵白花。对我来说，那不仅是一个仪式，更是为我的悲痛寻找一个出口。我从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找出那次研讨会的录音整理，反复看他说过的那些话。隔了五年多时间再看，那种仿佛父亲卫护女儿一样的情意豁然显露。我哭了整整一个上午。要有怎样的惜爱，才能这样全然忘我，不惜替一棵不知是良是莠的植物伸手挡风遮雨。
那晚，在松社书店的讲台下，又一次听到了他的歌声。是王澄老师带来的录音，他在病房里唱的《南山南》，他最后的歌唱：
南山南，北秋悲南山有谷堆
南风喃，北海北北海有墓碑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打到书上打到桌子上。眼泪很硬，眼泪落到纸张上，落到桌子上，啪一下就碎了。承接眼泪的东西也很硬。我仿佛听见了眼泪和它们碰撞的声响。不是悲痛，不仅是悲痛。这样的歌声是一个懂你的人在跟你说话，他知道你为自己选择了什么样的道路，他知道你的艰难你的孤单，他也知道你的犹疑、心神不定，他以歌声，来跟你举杯消愁。有许多无可言喻的心思都在这样的歌声里坦白了，溶解了，像冰化为水。
我常常觉得，用如父如兄来比拟他的情怀，是有些拘泥了；用老师来称呼他，也有些狭窄了。
在所有纪念他的文字里，我特别喜欢的只有一首诗。诗歌开篇如是：
造林人，走了
明亮的天空上洒下游丝一样的细雨这是他的感叹，萦绕在林间那些经他细细检验的叶子正红遍群山。
在这首诗里，他被称为“造林人”。
朗诵者读出那个称呼的时候，谁能不热泪盈眶，谁能忘怀自己的成长曾获得过这样的栽培与照耀？造林人，这才是一个与他匹配的称呼。对于我们，对于走在我们前面与后面的同道，对于曾因为各种缘由而去过经七路34号的人们，他的名字不是“主席”，也不是“老师”，不是“父亲”，不是“兄长”，而是“造林人”。⸈꼈㤈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