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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走过你的江河湖海里

 阿菲读书 2018-04-06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是我在看到英国六月三十日的恐怖袭击后突然想要写出来的。一个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女人,一个为了喜欢能从尘埃中开出花的女人,要怎么才能心灰意冷,要怎么才能想要分开呢?

无非是爱人不爱她罢了。




题记:她问自己:先生为什么不来?

因为先生根本不知道,因为先生根本不爱她。

 


一、

结婚到现在两个月,这是头一次她和沈知亦做伴赴宴。

夜风微凉。

袭静辞从国海出来,孙氏的酒会刚结束不久。她只穿了一件抹胸小礼服,此时被吹得鸡皮疙瘩直冒。她有些羡慕地看向沈知亦的黑色西服。

“哎,沈知亦,你能不能……”

男人蹙着眉,很不耐烦地转过身来:“干吗?”

“你今天晚上还回去吗?”她话锋一转,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沈知亦。他重新转过身往停车场走,甩出一句冷冰冰的“我今晚有事”。袭静辞一噎,没再说话。

到停车场之前有一段挺黑的路,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紧跟在沈知亦背后。袭静辞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宁,她忍不住叫他:“知亦,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有什么……”

话还未说完,尖锐的女声便划破了夜晚,紧接着一个微凉的身躯猛地扑在他后背上。沈知亦本想转身,却紧跟着被压了一下。身后传来闷闷的一声哼,他的心猛地一跳,迅速扯着袭静辞转身,一脚踹在来人的肚子上。对方是个拿着棒球棍的男人,他恶狠狠地做出击打的姿势,砸向沈知亦。袭静辞一惊,后背方才被击打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她几乎是下意识伸出胳膊去挡。

响起令人牙酸的闷响声后,她靠在身后车的车门上,脸色发白。沈知亦敏捷地夺过那根棒球棍,一闪身,拉着她就跑。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的她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而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拉的是她被打伤的手。

直到上车。

袭静辞捂着自己的手,疼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青白交加,整个人直打哆嗦。沈知亦这才意识到她的伤可能很重,开车就往医院冲。

医生诊断她的左手腕软组织挫伤,后背一片青紫。

等到终于能安静地坐在病房里,他才公事公办地问了一句“没事吧”。她摇头,将半个身子靠在枕头上,极力忍受后背的疼痛。沈知亦沉默了两秒后再次开口:“谢谢。”

“睡吧,袭静辞。”半晌,他补充,“小心后背的伤。”

“嗯。”她听到自己这样应声。

 

二、

袭静辞的手腕在三个月后才算完全好了,沈知亦替她请了阿姨照顾生活起居。袭静辞早早地在家里托阿姨做了黄豆炖猪脚,又去买了Espresso,打算去沈氏送饭。

她不会开车,此时坐在出租车上很自得其乐地调侃了自己一句“追夫之路漫漫啊”。司机师傅在等灯的间隙问她:“给男朋友送饭啊?”

“给老公。”她这样回答道,心底细细密密的满足感便溢上来。车在半个小时后停在沈氏门口,她走进去才猛地想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沈知亦的办公室在哪层楼。袭静辞去问前台,年轻的小姑娘冷冰冰地问她:“有预约吗?”

她摇头,笑了笑,回答时声音很响亮:“我是他太太,”她抬了抬拎着饭盒的手,“来送饭的。”袭静辞眯了眯眼。喜欢了沈知亦八年,她总算能名正言顺地给自己挂上“沈太”的标签。

前台神色诧异:“沈总不是单身吗?”

袭静辞愣了一下,瞪大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偷偷安慰自己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关注上流社会的人结婚与否——更何况,沈知亦连戒指都没有带。她掏出手机给前台看,那是她和沈知亦的婚纱照。小姑娘将信将疑地拨出电话,又告诉她:“沈总不在。”

她有些犹豫,想了想又走开了,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有职员在周围窃窃私语,耳边不时传来“单身”、“沈总”这样的词语。袭静辞将咖啡和饭盒放在桌子上,突然觉得很难过。明明是盛夏季节,她却如坠冰窖,浑身发冷。

来到沈氏的时候是上午十点钟,她坐在大厅里,看职员们换班吃饭,打卡下班,天色渐暗,沈氏的整栋写字楼都归于沉寂,只剩下门口的保安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直到晚上十点钟。

沈知亦西装革履,夹着公文包从门口走入,看见她后眉头一皱,像是不耐烦,像是厌恶:“你来干什么?”他定定地站在沙发前,袭静辞张了张嘴,委屈涌到嘴边却说不出来。眼眶发酸,她努力憋出一个笑容:“没事。”

“没事就回去。”他丢下一个冷冰冰的答案。

她推门而出。

袭静辞从沙发上站起来的时候有片刻眩晕,她扶了一下把手才得以站稳。风刮在脸上,终于把那点将落未落的眼泪带得掉下来。眼泪汪汪的她没有看到沈知亦伸出,又飞快收回的手。

她站在门口,突然想冲回去问一句“你为什么不肯告诉他们我是沈太太!”,可到底没有。袭静辞打了车,落荒而逃,沈知亦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吃掉因为冰冷而发腥的猪脚。

他突然有些愣怔。进门之前保安说她从上午十点钟就等在那里,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整整十二个小时啊……

他看着早已经消失了人影的门口,有些难过,也有些愤怒。

沈知亦端起那杯早已失去了馥郁香气的咖啡,一饮而尽。

真苦啊。他这样想到。

 

三、

袭静辞又在做梦了。

婚礼是一场盛大的浮夸,婚纱来自巴黎著名设计师的高级定制,敬酒服找了景德镇老匠人手工刺绣,Darry ring的戒指带着一生只送一个人的诺言被戴在无名指上,可沈知亦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不喜欢你,袭静辞”。

袭静辞猛然惊醒,一身冷汗,外面大雨瓢泼。结婚一年的她伏在床头柜上失声痛哭。凌晨两点二十四分,手机屏幕明明灭灭。是沈知亦发来的短信——送衣服过来。

袭静辞擦干眼泪拉开窗帘,看天边闪过的雷电。她找出毛衫和外套,想了想又加上一条保暖裤塞到塑料手提袋中,然后出了门。这样的天气和时间很难打到车,从翡翠园到沈氏,她徒步走了一个小时。雨伞在风中彻底报废,雨水没过小腿,在漆黑的天色里她用力地在大厅地毯上蹭蹭,将衣服放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又跑回大厅,坐到六点钟然后打车回家。

她的手里尚且提着由保安送下来的、他换下的衣服。衣服并没有湿,散发出了很好闻的男士古龙水香气。袭静辞犹豫着拿出袋子里的衣服,难过得要命。她将衣服捂在脸上,狠狠地吸了两口气。出租车的后座里,女人埋下身子呜咽着。

她的心里升起一股悲凉的满足——看啊,明明顶着沈太太的名头,她却只有这样的时候、在她的先生根本不知情的时候,才能从那些死物中感受到一星半点虚假的爱情。

真可怜。她这样评论自己。

 

彻夜的奔波和淋雨,让袭静辞很快发起烧来。感冒来势汹汹,第一天就让她瘫在床上提不起一点力气,到半夜已经迷糊得认不清人。

别墅的大门被推开,是沈知亦冰冷的一张脸。他温了水又将药塞进她嘴里,近乎贪恋地摸床上女人的脸颊。袭静辞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在他手心蹭了又蹭。沈知亦打了水替她擦身,未经人事的少女躺在床上瑟缩轻哼,敏感得不行。他任由自己的嘴唇吻下去,任由自己的大手四处游走,在快乐到极致时狠狠掐住袭静辞的脖子。男人眼睛发红,发出类似野兽的低吼:“袭静辞怎么可以这么恶毒——你怎么可以这么恶毒!”

他恨她。

事后沈知亦没有替她收拾,从床上下来的男人冷眼看着恶俗的绣鸳鸯大红被褥。他穿好衣裤出门,带走了杯子和没吃完的药。

第二天袭静辞醒来时感冒已经好了很多,昨夜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身边无人,仿若春梦。袭静辞难以置信地摸摸身下,心里头有浅淡的欣喜和日益增长的忧愁。

 

这个夜晚过后,似乎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沈知亦偶尔会回家,像是在刺探。他带来各种年少时袭静辞喜欢的糕点,却在她想靠近的时候抽身而出。

袭静辞觉得很疲惫,身心俱疲。情绪的糟糕和婚姻的不如意,再加上和沈知亦你来我往的感情交锋,她甚至要靠着安眠药才能在夜晚安然入睡。不知第多少次,她哭着从梦里醒来。

“袭静辞——”男声响起,似有疑惑,“你在哭什么?”

她以为自己在梦里,便从被窝中抽出手塞进另外一双大掌中,那双手温暖宽厚。她叹了一口气,低声叫:“知亦。”

“嗯。”

“我哭你大方地给了我多少女人求而不得的奢侈品和优渥生活,却吝啬得不肯施舍我一星半点的爱情。”

那双手一僵,想要松开。袭静辞反手抓住,她吸吸鼻子:“知亦,我好喜欢你啊。”

对方没有回应。

她的心一寸一寸地落下去,有些许的凉。

 

四、

袭静辞觉得有点惊喜,因为沈知亦开始回家了。虽然他仍然住在客卧,话很少也淡漠,但总归会不动声色地关心她了。

阿姨在做完饭离开的时候笑眯眯地同她说话:“太太现在很好啊,先生开始回家了,以后会更好的。”她抿了抿嘴,点头应是,其实心里开心得不行。她偷偷转过头看坐在沙发上看财经报的沈知亦,犹豫了很久才挪过去坐在他身侧。

沈知亦似乎有些疲惫,看着看着头就靠在沙发背上。袭静辞缓慢地将自己的头靠在他肩膀上,结婚以来所有的糟糕情绪在这一刻灰飞烟灭。她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嘴角,两个人依偎着沉沉睡去。

袭静辞是摔醒的。

她睁开眼时整个人栽倒在地上,小腹坠涨得发疼,沈知亦站在沙发旁侧,居高临下地看她,表情愤怒且恐慌,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袭静辞你想干什么!”那样强的保护姿态,让她一瞬间以为是自己弄伤了这个人。她本该意识到这个男人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对,可紧接着他的下一句话刺得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谁准许你碰我的,啊!”声音尖锐。

“你恶心不恶心啊袭静辞!”沈知亦捏紧了自己的拳头,几乎口不择言。

袭静辞气得浑身发抖,她竭力撑着自己的身子站起来,几近崩溃:“沈知亦!”她大声哭喊,“我是你妻子!太太!你懂吗!”她的手指甲抠在皮质的沙发背上,扯得鲜血淋漓。而沈知亦无动于衷,他拿着自己的西服夺门而出,留下冷冷的一句“我真是受够你了,袭静辞”。

我真是受够你了?

袭静辞愣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一年多的委曲求全,死皮赖脸的有求必应,换来的是他从未承认自己是沈太太,换来的是他所谓的受够了。

她躬下身子,满眼迷茫:怎么会这样呢?他怎么会……一点都不喜欢她呢?

袭静辞看着墙上挂着的自己每日擦拭的婚纱照,突然觉得可悲。她踩着凳子从墙上摘下那张巨幅婚纱照,想要抱在怀里,可它重得带着她狠狠一栽,玻璃碎了一地,她的双手没能幸免。相片里相貌精致的男女脸上染上了血,不知是疼痛作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难受得不得了。袭静辞伏在地上,号啕大哭。

 

五、

先兆流产,有出血症状——袭静辞保住孩子的可能性并不大。

再醒来时袭静辞在医院,陪床的是阿姨。

“先生没来吗?”她轻声问,事实上答案早已明了。她冷眼看着自己被包成个包子的手,暗自嘲讽自己居然还心怀期待。

她才二十四岁啊,结婚一年半,此时却觉得已经艰难地熬过了半生,对爱情再无热切了。

阿姨犹豫了一会,粗糙的手交握在一起,似乎在思考措辞:“先生说,公司有事。”她这样回答,“需要我给先生打电话说一下吗?我先前并没有说太太怀孕了。”袭静辞愣了一下,摇头:“不用了,我自己来吧。”她还是想亲自告诉沈知亦这个消息,想看看他冰冷的脸上会因为这个消息而出现怎样的表情。

结果沈知亦先打过来了。

“没事吧?”他问。

“没事。”她回答。

还在办公室里的沈知亦握紧拳头,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松了一口气。

 

自打袭静辞和沈知亦结婚后,她仿佛和医院格外有缘,动辄要修养上月。她不是闲人,毕竟手底下还有一家酒店要管,于是手一好她就要匆匆忙忙地赶往酒店。孙氏很能搞事情,年年有酒会,月月开party,她抽空安排下来才算得闲。

袭静辞去了一趟沈氏。

前台的小姑娘换了一个,场景如此相似,这一次袭静辞却连大声说自己是沈太太的底气都没有。她叹了口气,扫了一眼大厅中的沙发,转身离开。

“沈总不在。”前台这样回答。

袭静辞没有试图去打沈知亦的电话,自己也约莫猜到了他的回答——今晚,是华宇科技的酒会。袭静辞从衣柜里挑了一件没穿过的礼服只身前往,她前脚走进国海的大门,后脚沈知亦带着一个少女进来。

真的是少女,白白嫩嫩的模样,看起来像大学生。她看着那一对身影,身子僵了许久,才有所动作。她听见有人上去热切地问候。

“沈总艳福不浅啊!”

“沈太太没来吗?”

……

袭静辞突然觉得头晕。今天她本来不打算来,只是一直见不到沈知亦,电话也打不通,该说的话无法说出口罢了。她扶墙站着,想笑,又笑不出来。

多可笑?她想见自己的丈夫甚至还要借着别人的宴会,自己是他的太太,却任由他带着别的女人赴宴,甚至连自己怀孕的消息都传达不出去。

如果说之前的种种矛盾她尚且可以容忍,那么这一次,大概真的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深吸一口气,尽力憋住自己眼眶里的眼泪。

袭静辞拿出手机,打给自己的律师,语气冷淡地说:“帮我拟一份离婚协议吧,我净身出户。”

 

六、

产检是袭静辞自己去的,转眼间孩子已经四个月,小腹微凸,她不得不开始准备宽松的衣服。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情。

她木着脸,看到做产检的孕妇眉眼带笑,都是很幸福的模样。为什么只有她,丝毫不期待新生命的到来?真是奇怪得不得了。她坐在B超室门外冰凉的椅子上等待,看着她前面的夫妇一对一对进去,或欢喜或担忧。直到下午——

她的号排得太后面了。

“27号,袭静辞。”

她应声走入B超室。医生很眼熟,是她同校不同系的学长。袭静辞打了声招呼,反倒是那个人有些局促,一副不敢认的模样。

“你怀孕啦?”那个人问道,“你老公没陪你一起来吗?”

很快他的脸上浮现出愧疚:“对不起,我……”

旁边黑着的电脑屏幕上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孔,袭静嗤笑了一声,猛地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他以为自己是未婚先孕呢。袭静辞解释道:“我老公公司很忙。”

他顿了顿,笑了一声不再说话。但他的意思很明显:老公再怎么忙,能忙得不关心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吗?

老同学没有多作评论,只是意有所指地道了一句“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啊”。

袭静辞躺在床上,冰凉的液体在小腹滑落。她看着白色的天花板,眼眶发热。

怎么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他不爱她,她却还要假装不知道,非要强撑呢?

爱一个人,真的是卑微得能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大约宝宝是很聪明的,他能准确接收到父母对他的不欢迎。这位老同学的脸色慢慢变差,旋即深吸一口气,语气怜悯:“袭静辞,你要做好准备。”

她突然有些不安。

“无脑儿,”他说得有些艰难:“四个月,我的建议是……引产。”

无脑儿是神经管畸形的一种。大脑完全缺失,且头皮、颅盖骨也缺失,仅有基底核等由纤维结缔组织覆盖,出生后无法生存——袭静辞的脑海里突然浮现这么一串字来。她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大约是绝望,大约是难过,大约有些恨沈知亦了。这消息像晴天霹雳一样,劈得她头晕眼花。

她最清楚不过为什么胎儿畸形。怀孕前期她并不知道自己有孕,因为精神衰弱,她一直有吃安眠药入睡,也没有补充叶酸,甚至在两个月的时候先兆流产。

袭静辞缓慢地闭上眼睛,温热的液体在眼眶内流动。她摸出手机,本想给沈知亦打电话告知这个消息,却最终打给了阿姨。简短的解释后她看向自己的老同学,僵硬地开了口。

“那就……引产吧。”

 

七、

袭静辞并不在乎沈知亦知不知道这件事,也不在乎在他未经同意的情况下流产是否合适。明明只要他关心她一下,打来个电话,甚至在她十天半个月没法回家的时候问上一句,他都会知道的。可他没有。她躺在病房的床上,消毒水的气味很重。手术在两个小时之后,阿姨守在她的床边。

她突然回忆起这两年的婚姻,她得到了什么。

袭静辞嫁得很早,几乎是前脚领了大学的毕业证,后脚就结婚,急吼吼地跳过了上流社会必不可少的订婚宴。她求着自家父亲联姻,上赶着钻进婚姻的坟墓,甘之如饴。故事俗套,人物可悲,和每一篇总裁文里出现过的情景一样,夜不归宿的老公,冷眼以对的老公,养着情人的老公。

她从满心期待到心灰意冷。

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觉得很心酸。说起来她和沈知亦还算是青梅竹马,不知道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太太,”阿姨突然开口,“你和先生说过了吗,关于流产?”

“这么大的日子,先生为什么不来?”

她问自己:先生为什么不来?

因为先生根本不知道,因为先生根本不爱她。

袭静辞嘴巴干涩,因为术前不能喝水,她觉得说起话来无比难受。她突然伸出手来抱住阿姨的腰,将自己的脸埋在女人的小腹上。她没有母亲,没有人告诉她“你的丈夫不爱你,你要怎么办”,也没有人告诉她,引产是多么大的一件事,有多疼。

根本没有人知道,一个二十四岁的女人面对这样的情况,既没有母亲,也没有爱人,她有多害怕。

阿姨粗糙却宽厚的手慢慢摸在她头发上,轻轻叹了一声。她的眼泪无声地流,然后转变成号啕大哭。袭静辞紧紧箍住阿姨的腰,声音嘶哑:“阿姨,我心里好苦。”

明明她的脸上就带着无处遁形的惧怕和脆弱,可他根本不知道。

    

她在上次检查之后百度过,引产很疼,相当于半个分娩。现在她躺在手术台上,才算切身体会到了那种疼。宫缩引起的阵痛让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身上的力气仿佛全都被这个即将离去的孩子带走。

她在门内疼得撕心裂肺,阿姨在门外打电话给沈知亦。

 

八、

袭静辞是被沈知亦摇醒的。这个男人狠狠掐着她的肩膀,没有考虑作为一个前不久才引产过的人,她有多虚弱。沈知亦眼圈发红,像一只困兽般低声嘶吼:“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袭静辞!”他神经紧绷,“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想跟我离婚——是不是!”

被离婚这个词刺激了神经,袭静辞猛地抬起头。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疲惫和身上的痛意,她恨得感觉灵魂都在颤抖,叫嚣着离婚。她冷笑:“我不告诉你?”

“那么多个夜晚你回家看不到我不知道问,你瞎了吗?还是不长脑子?”

“我上一次住院,阿姨说我下身出血,你问了吗?”

“我一次一次给你打电话,你接了吗?”

“还是说我去沈氏找你时你没有让前台把我拦在楼下,你没有在孙氏的酒会上带着清纯的大学生耀武扬威,坐享齐人之福?”

“我……”沈知亦顿住了,哑口无言。许久,他干巴巴地张嘴:“可是你是沈太太啊!”

袭静辞目露嘲讽,不再说话。

 

她的整个小月子都是在医院坐的,阿姨一直照顾她,直到她出院,拿到了拟好的离婚协议。袭静辞回了一趟翡翠园,将自己的衣服、首饰、香水都搬到自家酒店,请了家政彻底清理干净自己在这里存在过的证据。

出门前她给沈知亦打了电话,她带上在家里签好的离婚协议书,坐在咖啡厅里等待即将成为她前夫的男人。

窗外是车水马龙。红灯后面排了长长的一队,有很便宜的夏利,很扎眼的莲花小跑,还有线条很流畅的雷克萨斯LS混动。袭静辞端起手边的咖啡抿一口,暗自想之前杂志上这部车的报价。

二百三十八万,可以在北京二环内买一个奢侈的二十三平方米的厕所,上个星期,沈知亦大手笔地买了一辆这款车送给林青鸟。

袭静辞眯起眼睛,透过窗户看到神情严肃的男人穿过马路。她招招手,叫来waiter。

“加一杯Espresso。”

男人在下一刻推门而入。侍者很快端上来咖啡。

“有事?”他这样问道。

两张纸被搁在桌子上,硕大的“离婚协议”几个字几乎刺得人眼睛发疼。

“这是什么意思?”

“字我已经签好了,你再签个字,咱们就彻底掰了,我不会占你的便宜。”

沈知亦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好半晌才冷笑一声:“袭静辞,你想得美。”

袭静辞叹口气,面上有些自嘲。红色的高跟鞋挂在脚尖晃晃荡荡,她用力甩了一下,结账出门。

这婚,到底没离成。

 

九、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她百无聊赖地在路上走,走累了就蹲在马路牙子边发呆。沈知亦,沈知亦。袭静辞默念了两遍这个人的名字,突然笑了。她又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踩着高跟鞋往酒店走。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她站在雨里哭哭笑笑,想起自己形同虚设的两年的婚姻。

袭静辞捂住自己的脸,任由眼泪顺着指缝流淌——可是我啊,已经累得不想再当沈太太了。

明明才过了两年,可她怎么觉得要将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完了呢?

 

其实哪怕是从咖啡厅里出来,亲眼看到那张离婚协议书,沈知亦都不敢相信袭静辞是真的不要他了。直到他开了两个小时的车回到翡翠园——好像没什么变化。他松了一口气,换上拖鞋慢慢踱步回卧室。深灰色床单压抑无趣,很新,没有味道。他猛地将自己整个身子放在床上,才觉得自己的心慢慢安下来。

她怎么可能会走呢?这两年她都没有走,怎么可能就因为他送给林青鸟一辆车就走呢?

不会的。

直到他拉开衣柜——空荡荡的。没有香奈儿、范思哲、华伦天奴,也没有女人的香水味,只有木头发出沉寂的香气。沈知亦又看了一眼床,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自结婚以来,虽然他没怎么回来,却也知道主卧的床单是什么样子。大红色,绣鸳鸯,甚至连枕头都是相同的款式,有些旧,虽然和这个房间的装修格格不入,但是一直很干净,现在却换成了崭新的灰色床单,甚至连床垫都是新的。他跟没头苍蝇似的在偌大的别墅里转圈,这里已经失去了曾经女主人的气息。沈知亦的心沉沉地落下去,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恐慌。

他迅速换上鞋,拿起钥匙冲出别墅。袭静辞她爸去世后给她留了一家酒店,这种时候她约莫只有那一个去处。

两个半小时的路程,他只用了一个半小时。

和他的沈氏不一样,国海几乎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认识这张脸。

自家袭总的丈夫。

他很轻易就拿到了袭静辞所在房间的房卡,如野兽一般冲进门。她躺在大床上,睡得很熟。沈知亦看着那张脸,又爱又憎,既想靠近,又害怕。

他很清楚自己的心理状态不对劲,自从十五岁那年以来。可是袭静辞——她怎么能无动于衷,当作没发生过呢?做了那样的事情,怎么能当作没发生呢?

甚至他满脑子回荡的只有一句话——这个人又要放弃他一个人跑掉了。

不可以!他这样告诉自己,恶狠狠地扑上去咬袭静辞的嘴唇。女人很快惊醒,不断挣扎,在这一次如此清醒的状态下,她看见沈知亦有些疯魔的模样,害怕极了。他像是狂风骤雨一般不停地掠夺。她不停地哭喊“我们已经离婚了”,可离婚两个字更加刺激他的神经。沈知亦一把扯下自己的衣服,右边肩膀有块从前贯穿到后背的圆形伤疤。

她的瞳孔霍然放大,难以置信地摸上那块伤疤。袭静辞没有再挣扎。沉沉浮浮中她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和沈知亦被绑架,十五岁的少年和少女瑟缩在墙角,凶狠的绑架犯打她,不停地将巴掌抽到她的脸上。那是被她父亲逼得倒闭的商家,本来目标只有她一个,沈知亦只是因为与她形影不离而无辜躺枪的。她被打得头晕眼花,在满眼血色中看到少年捡起地上的坏掉的木凳子砸在那个人头上。

她怕极了。

破工厂的大门紧锁,只有西边的墙面上有能容两人通过的损毁洞。沈知亦让她踩着他的肩膀上去,而她在坐在墙头上看到那个绑架犯抽搐的手脚时尖叫一声,一脚踹下去。少年难以置信的表情在她眼前放大,沈知亦从爬了一半的墙上栽下去,厂里高高竖起的钢筋穿透肩胛,定住了他。

袭静辞被父亲接走了,沈知亦也活着回去了,只是有什么东西终究变了。

譬如她的大脑因为自我保护机制而埋藏了她踹下他的记忆十年,譬如他因为那一脚而患上被迫害妄想症,所以他害怕她接近,要用一个林青鸟来让她放弃接近他。所以他爱她,躲避她,畏惧她,报复她。

她突然释然。他的一切行为都不过是出于保护自我罢了,更何况,是她的愚蠢造就了这样的一个男人。袭静辞躺在那张大床上,良久,流出泪来。

“沈知亦。”

“我们去伦敦吧。”

 

十、

袭静辞的大学主修社会心理学。

她本来很早就应该意识到沈知亦的精神状态不对劲——可一个正常人啊,在她根本没有想起从前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她凭什么去怀疑一个从小到大顺风顺水的人有被迫害妄想症?更何况她还是个被爱情捂住了眼睛的女人。

这次到伦敦,是为了找她的一位学长。天才心理学家,主修临床心理学,在伦敦开了一家心理诊所。

长达三个月的治疗,通过精神类药物加上心理疏导,沈知亦好了许多。他甚至可以主动牵着袭静辞去伦敦桥上转转,在灯火斑斓里端着两杯Espresso漫步。没有人再提起那份未签完的离婚协议书。

伦敦的星空很美,虽然比不上国内的敞亮,却像个戴着面纱的温柔女人。

沈知亦低声问她:“你很早……”他犹豫了一下,“很早就怀疑我有病了吗?”

袭静辞愣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更用力地攥住了沈知亦的手,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慢慢开口:“这次回去,咱们好好过日子吧。”他反手握紧了她的手,“嗯”了一声,缓缓地在嘴角漾开一抹笑。

白色的货车开上伦敦桥,两个人走在不远处,心中突然生出了“岁月静好”这样的情绪。身后突然传来人们的尖叫和呻吟,袭静辞下意识转头,看到停稳的白色货车前倒下的民众。沈知亦显然有些惊呆了,他掏出手机正要叫急救,却猛然被她扯住了袖子。女人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锐:“跑啊,沈知亦!”他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袭静辞拉着狂奔。

他没有看到身后发生了什么,却听到了人们的痛呼,也感受到了温热的血液溅进脖子里。前不久他们还走过的街道如今混乱不堪,买过咖啡的那家咖啡厅就在不远处,袭静辞四处打量着,沈知亦低声叫她:“去那家咖啡厅里躲一躲,还能进去一个人。”

是了。

在这样的恐怖袭击面前,有许多人早就意识到了有个藏身之处多么重要,那扇玻璃门内,现在只剩下能容纳一个人的位置。袭静辞一咬牙,用力地褪下左手食指的戒指,塞进沈知亦手里。

“我还是很爱你,沈知亦。”她边跑边说话,气喘吁吁。

到了咖啡馆,那扇门打开着。沈知亦想让她进去,她却反手一把将他关进去。耽搁了几秒,已经有人追上来。门内门外仿佛隔绝成两个世界,他在门里活着心碎,袭静辞在门外吃苦受疼。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把尖刀从她的右胸口穿出来,拔出,再捅入。被割破了大动脉的脖子血液一直喷溅到门上。人们看着这个高大的东方男人突然捂住脸,失声痛哭。

她眉眼弯弯,做出无声的唇形:“沈知亦,这次我没有扔下你。换我来替你打开一道生门吧。”

“知亦,我好喜欢你啊。”

——那个夜晚他记了很久。六月三十日晚上十点的伦敦月色正好,他在震惊英国的恐怖袭击里找回了自己的爱情。

可他失去了自己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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