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姜淑梅│俺娘

 rwm1110 2018-04-07

爷爷去世的时候,俺爹两岁,家里十八口人,二爷爷当家。三个姑姑都嫁出去了,奶奶常年有病,爹在这个家里受大爷大娘的气。

爹去厨房吃饭,遇到俺大爷,不是挨踢就是挨打,挨骂是常事。二爷爷是里长,有正事,他看嫂子病重下不了床,就去侄媳妇的娘家冯庄,跟亲家商量,要给侄子办喜事。结婚那年,俺爹十二岁,俺娘十六岁。


三天回门回来,娘看奶奶病重还吃大锅饭,就去找二爷爷说:“叔呀,俺婆婆病这么重,不能再吃大锅饭了。你给俺买些东西,俺给婆婆做。”

二爷爷问:“要啥东西?”

娘说:“白面,香油,红糖,白糖,江米,鸡蛋。”

二爷爷很高兴,骑上小毛驴,把娘要的东西全买回来。大娘看见了心里有气,背着二爷爷说闲话:“俺娶的不是兄弟媳妇,娶的是当家官。”


说了三四遍,俺娘没理她。可大娘说起来没完没了,娘就拉她去人多的地方。娘岁数小个子大,大娘小个子小脚,娘连推带拉把大娘推到庙门那儿,那儿人最多。

娘问她:“你天天说俺是当家官,今天当着众人面你说说,俺给你当的啥家?你说!”

大娘啥也说不出来,娘气得一把推倒她:“你说呀!”

她刚站起来,娘就把她推倒,一连推了四五个跟头,出了气才回家。

俺姥爷听说了,第二天去看闺女。那时候,新媳妇和人打架丢娘家人,让人笑话。娘看见姥爷就跪下了,说:“爹,俺给你丢人了。”

姥爷说:“你做得对,为了孝顺婆婆,打架不丢人。你不要怕她!”


从那以后,大娘再也不敢说俺娘是当家官。娘给奶奶换样做吃的,奶奶的病也慢慢好了。娘跟二爷爷说:“叔,咱家没有个认字的,你侄子年纪小,干不动活儿,叫他去上学呗。”

二爷爷二话没说,把爹送到私塾,爹成了这个家里第一个读书人。

娘发觉,俺爹吃饭像个贼,到厨房拿个干粮就走。娘问爹咋回事,爹啥都不说。二大娘跟俺娘都是冯庄闺女,她跟娘说了实话。大爷常当面说,把俺爹整死,家业就是他的了,俺爹怕在厨房碰见大爷,七八年没敢在厨房吃过菜。

娘听说了气得哆嗦,吃饭的时候,她硬是把爹拉到桌子跟前。爹不敢抬头,不敢动筷,娘说:“俺在这儿,你怕啥?谁敢动你一手指头,俺把他的爪子掐了!别怕,你大方吃。”

爹已经不会大方吃了,赶紧往碗里夹两口菜,始终不敢抬头。


娘把这件事告诉了二爷爷,她问:“你侄受这么大委屈,你知道吧?”

二爷爷说:“不知道,俺天天忙。俺看清车不在厨房吃饭,问过你大嫂,你大嫂说,他吃完饭走了。”

娘说:“俺要分家。”

二爷爷哭了,说:“你俩都小,分家,俺对不起死去的哥。不分家,你大哥大嫂不是东西,清车受委屈。你婶死得早,俺当家不管家,这些事真不知道。”

末了,二爷爷叹口气说:“分了吧。”


这个家一打两份,一份是奶奶的,一份是二爷爷的。二爷爷又把他的家产一打三份,都分开了。二爷爷续了个二奶奶,过得挺好。二大爷家有三个闺女,过得也挺好。

大爷家四个孩子三个缺心眼,就大哥精。俺记事的时候,大爷大娘要饭吃,常去俺家借粮,光借不还。娘跟家里人说:“你大爷有脸来,咱就借给他。”

分家以后,爹继续上学,娘雇了一个长工,种地收割再雇短工。奶奶过了四年好日子,去世了。家里地多人少,日子一年比一年好,大哥二哥都供上大学,三哥不好好念书,没供出来。


百时屯穷人多,一到春天,都上俺家借粮。做买卖的也来。磨香油的没本钱了,跟俺家借芝麻;磨豆腐的没本钱了,跟俺家借黄豆;卖包子的没本钱了,跟俺家借小麦。有的借了粮,新粮下来就还了。有的借了不还,再来借,还是高高兴兴借给人家。

那时候,大嫂二嫂都娶进门,娘跟她俩说:“人家是一点儿办法没有了才来借,比如咱呗,借了人家东西不还,再去借,心里多难受呀。不管俺在家不在家,你们都要借给人家。”

农忙的时候,俺家的车马邻居随便用,马累得吃不下草料,长工心疼,说:“婶子,他们招呼都不打,拉出去就是一天,马累坏了,咱别借了。”娘说:“穷爷们多,咱不能看着他们种不上地,你喂点儿好料吧。”


娘天天忙,穷人家大人孩子有病了,娘得去看看,送白面、香油、鸡蛋和糖,问人家:“看病用车不?看病有钱不?”有时候,还替人家断官司。

俺庄大,就三个姓,外姓人进来受气。时姓本来是大姓,有个时家没有儿子,招来姓郭的养老女婿,叫郭路和,人很能干,日子过得好。时家的侄子本来以为可以䞍受大爷家产,希望落空,对郭路和有气。高粱刚打包,他用夹肢窝夹着镰刀,在郭家高粱地里来回走了五六趟,削了一亩多地小嫩高粱头,他的账夹子丢在郭家地里。

郭家岳母拿着账夹子来找俺娘,说她要去城里告状。

娘说:“你把账夹子给俺,俺叫他赔你的高粱。今儿晚了,明儿俺去找他,他不听话,你再去告他。”

第二天一早,娘就去找时家侄子,问:“你咋把人家郭家高粱给削了?”

他说:“没有,俺没削。”

“等人家把你告到县里,挨打你就说实话了。”娘说,“俺问你,你的账夹子呢?”

时家侄子脸红了,叫俺娘二奶奶,说:“这事是俺干的,二奶奶,你说这事咋办?”

娘说:“就两条路,看你走哪条吧。郭家把你告到县里,你损害青苗,得赔郭家高粱,还得蹲一年两年监狱。你要是听俺的,俺领你到郭家赔个礼,你就说你错了,再也不敢了,再赔人家高粱,事就完了。”

他说:“二奶奶,俺听你的。”

娘带他到郭家赔了礼。账夹子放在俺娘这儿,时家侄子啥时候赔了高粱,啥时候来拿账夹子。到了秋,时家侄子赔了高粱,把账夹子拿走了。


庄里有很多生气打架的,常来找俺娘劝架。他们都给娘面子,娘出面一劝,就劝好了。有一天夜里,俺都睡着了,有人叫门:“二奶奶开门!”

娘问:“你是谁啊?”

“俺是姜大成。”

娘把门打开,要点灯,大成不叫点灯,他说:“二奶奶,俺惹祸了。俺跟大发争小川他娘,俺扎了大发一标枪。”

娘问:“扎哪儿了?”

大成说:“扎肚子上了,扎得不重。二奶奶,你想法子帮俺吧,俺得出去躲几天。”

娘问:“大发在哪儿?”

“在小川家。”大成吓得哆哆嗦嗦,跑了。

娘把长工田志英叫起来,走在路上嘱咐田志英:“你就说,你起来给牲口添草料,听见这边好像出事了,把俺叫起来过来看看。”

小川他娘是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大发是个五十多岁的光棍。俺娘领着田志英带手电过去,看见大发捂着肚子,在小川家躺着呢。娘点上灯,仔细看伤口,不重。她找了小川家一块新手巾,把伤口捂上,田志英帮着,把大发搀到俺家东屋去了。

俺和小妹都醒了,听见大发大骂大成,啥难听骂啥。娘问:“你渴不?壶囤子里有热水。”

大发说:“渴。”

娘给他倒了一碗热水,问他:“俺咋没看见小川他娘?”

大发说:“大成拿标枪进来,她就光腚抱衣服跑了。”

娘说:“你这不是啥好事,谁要是问你,你就说有病了。俺叫大成家给你包工养伤,等你好了,俺再跟他要点儿钱。今后你两家还和从前一样,别叫人家看出来,行不?”

大发说:“行。”

娘又让大成媳妇一天三顿做好吃的,给大发送过来。七八天后,大发就能起来回家吃饭了。


有一年冬天,俺出门一看,路上围了一堆人,娘问:“那是卖啥的?”

邻居说:“不是卖啥的,那儿死了个人。”

娘赶快去看,捂捂那人的嘴,没气了;摸摸前胸,还有心跳。娘说:“你们行行好,把他抬到俺家去。”

大家动手把这个死人抬到俺家,放到娘床上。娘给他盖了两床被,添水烧柴把水烧开了,锅底下放了三块砖,砖也烧热了。娘把开水浇到砖上,用旧东西一包,左边放一块,右边放一块,脚底下放一块。娘又把这个人的牙撬开,放上一根筷子,半勺半勺给他灌热水。不到一个小时,那人活了,出了一身汗。他问:“这是哪里呀?”

看热闹的告诉他怎么回事,娘给他把汗擦干,问他:“哪里人?”

那人说:“俺是马庄人,走到百时屯,浑身发冷眼前发黑,啥也不知道了。你这个好心人,俺一辈子也忘不了。”

马庄离百时屯二里多地,娘让田志英套上车,用被子把那人围好,赶车送到家去。


有一天,四哥上俺家去了,他说:“婶子,你到俺家看看,俺家那个女人想药死俺,她给俺碗里下药了。”

四哥是个结巴,四嫂长得好看。百时屯人都知道,四嫂看不上四哥,有了相好的。娘赶快去了四哥家,一闻疙瘩汤,汤里放了很多香油,药味儿还很大。娘问四嫂:“你咋整上柴油了?挖个坑,把疙瘩汤埋了。好好刷刷锅,你再给他做一碗疙瘩汤。”

四嫂红了脸,又做了一碗疙瘩汤。娘跟四哥说:“那就是柴油味儿,你感冒了,鼻子不好使。”

娘把四嫂叫到俺家,说:“你胆子真大,你把他药死了,你还想活?药味儿那么大,谁闻不见?今儿他是来找俺,事给你压下了。他家哥们那么多,他要是找他哪个哥,你做的那碗疙瘩汤,他们得让你喝了。”

娘损了四嫂一顿,又差人把她娘叫来,把事情前后说了一遍。当着娘家妈,娘说四嫂:“你回去好好想想,你做得对不对。要是他四哥不明不白死了,不用他家,俺就去告你。”

过了三四天,四嫂来俺家,跟娘说:“婶子,你放心吧,俺再也不做那种傻事了。”


当区长太太时,爹给娘买回来好布料,让她做几身好衣裳,娘不做。娘说:“穿粗布衣裳,和大家伙儿一样,俺心里舒服。”娘穿了一辈子家织布,只在夏天穿一阵儿洋布衣裳。

从俺六岁起,家里有了好吃的,娘就让俺给大娘送。

娘说:“他们一年要半年饭,儿女不孝,能吃着啥?”

八月节这天,爹从城里买回来三只烧鸡,家里还炖了猪肉。娘盛了半碗猪肉,放了一个烧鸡腿、两个白面馍,让俺送过去。俺看见大娘手拿着两合面的花馍,前面放着半碗拍黄瓜,跟油条放一块拌的。

大娘说:“这油条放嘴里,时间长了,还能吃到肚里。黄瓜一咬一滑,俺没牙,吃不到肚里。”

俺说:“大娘,你吃这吧。”

下午,女人都到外面做针线活儿,娘、大娘和大娘的大儿媳妇也在那儿。大娘说:“俺今年的八月节过得好,他二婶子给俺送的肉真好吃,俺长这么大,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

她儿媳妇说:“人家想着你的好处呢,你们从前对人家那么好,你都忘了吗?”

大娘红着脸啥也不说。


从记事开始,要饭的天天中午在俺家门口排队。从六七岁,俺就帮着分干粮。俺家吃啥,给他们分啥,一人半个馍或者窝头,有的拿了半个不走,排到后面再要一份。

娘这辈子雇过两个长工,平常跟俺吃一样的饭菜。春种秋收的时候,娘让他们点菜,想吃啥给他们做啥。时间长了,摸清了他们的口味儿,就按他们的口味儿做。

第一个长工叫刘庆云,跟俺家干了三十年活儿,娘帮他在井边盖了房子,说以后岁数大了打水方便,别人帮着打水也方便。娘还给他娶了个麻脸媳妇,可他太老实了,麻脸媳妇后来跑了。庆云大爷用工钱买了六亩好地,俺家的车马他随便使,他就是俺家里的一口人。他老了,干不动活儿了,他的六亩地俺家帮着种,弟弟来接他,他不走,土地改革的时候才走了。

第二个长工叫田志英,家就在百时屯,他喜欢喝生鸡蛋,里面放白糖和香油,说喝了败火。干活儿的时候,娘就拿新鸡蛋给他喝,一次喝三个。他在俺家干了十八年,土地改革的时候,他回家了。


俺家有一百亩好地,收的粮食大多数照顾穷人了。土地改革前,俺家连个砖房都没有,住的是九层砖的泥土房。

有天晚上,农民会会长和妇女会会长来俺家,跟娘说:“快分你家东西了,你把家里的东西、粮食往外倒腾倒腾,车马在圈里不行,能卖的卖了吧。”

俺家忙开了,车马都卖了,小麦、芝麻、黄豆、红豆和好衣服,都倒腾到跟前穷人家里。

过了四五天,俺还没起床,农民会会长领着工作组的站到院里喊:“都快起来!”他们来到俺娘屋,工作组的那个人说:“老太婆,你家里这块,地皮以上没你的东西了。”

娘点头说:“行。”

全家人都起来了,他们叫俺们都去厨房,用封条把各屋门都封上。吃完饭,来了一帮人,套了五个车,打开门就装东西。除了睡床和被褥,破桌子、破柜子、破筐都让他们拉走了。

往车上装粮食的时候,农民会会长说:“得给他们留个囤底,够老太太喝粥的。”

他们走后,俺们收拾囤底,舀出来十八布袋高粱。


土地改革后,一百亩地分了,给俺家留下几亩。外面的六间房给分了,里院留下八间,也够住。时间不长,又开始“审地主,紧浮财”,为的是把地主藏着的钱财抠出来。工作组把俺娘找去,俺和小妹吓哭了,大嫂抱着俺,二嫂抱着小妹,一起劝俺俩:“没事,咱娘一会儿就回来了。”可她俩也流泪了。

娘在工作组那儿押了两天,俺们担惊受怕了两天。工作组的人到娘那屋去过一次,他问:“老太婆,你家还有多少银元和金子?”没等娘说话,妇女会会长就抢着说:“她没钱,她的粮都叫穷人吃了,她的钱都叫穷人花了。”工作组的人说:“那就叫她回家吧。”娘在那儿睡了两夜,就回家了。


百时屯枪毙了一个地主,叫时纪堂。这个人白手起家,能干活儿,他一年到头背着粪箕子,起早贪晚拾粪。那时,买一斤大盐的钱能买三斤小盐,小盐苦。他舍不得买大盐,吃了一辈子小盐。紧着肚子攒钱买地,到了土地改革,他成了地主。他看地娇贵,地里的东西,谁碰一下都不行,可能得罪了人,民兵连长把时纪堂推到郭寺后面枪毙了。俺跟着很多人去看热闹,走到北门外就害怕,回来了。时纪堂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听说他们抱着爹的尸首哭得死去活来。

土地改革的时候,经常开会批斗地主,俺娘一次都没去过。“文化大革命”又开始批斗地主,百时屯的人从来不找俺娘。


一九七一年农历七月十六,娘去世了,活了七十三岁。当时正割谷子,大哥说:“咱家成分不好,出殡没谁敢来,一百斤面的馍够了。”出殡那天,百时屯五个小队歇工,一家没落都来了,俺家临时借面买菜。没那么多桌子,只好把门卸下来当桌子,放了一场院。还有上不来桌的,就蹲在地上吃饭。

事后,大哥说:“几十年了,百时屯没办过这样的丧事,这么多人到场。”

娘小时候叫香,嫁给爹以后就没名了,在家谱里,她是姜冯氏。



(选自《乱时候,穷时候》精装修订版,姜淑梅著,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8月1版1印,定价49.80元)






《长脖子女人》,姜淑梅著,四川文艺出版社,2015年8月1版1印,定价35元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