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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公主宫廷沉浮录

 懒风林 2018-04-08

​​​Mademoiselle 法国宫廷是一种尊称,当它不加姓氏单独使用时特指国王弟弟的大女儿,17世纪诞生了一位法国历史上最著名的Mademoiselle,这位尊贵而叛逆的公主殿下不仅在政治舞台上风起云涌,在个人生活中也同样特立独行,于是,人们送给她一个特别的称号:La Grande Mademoiselle(大公主殿下)。

喜忧参半的童年​

1627年5月29日入夜时分,巴黎卢浮宫内灯火通明,王室套房内更是人潮汹涌,焦躁的议论声和产妇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生产的是国王路易十三弟弟、奥尔良公爵加斯东的妻子玛丽·德·波旁-蒙庞西埃,太后玛丽·美第奇、国王路易十三、王后奥地利的安妮、加斯东本人都在产房焦急的等待着王室子嗣的诞生。经过一番折腾,一名女婴呱呱坠地,小公主叫声宏亮面目红润,看起来很强壮。可是女儿的顺利降生并没有让加斯东感到高兴,他更想要的是一个爵位继承人,一个王子,而不是将来注定要被当成法国政治筹码嫁人的公主。

即便如此,宫廷上下却为此欣喜不已,小公主是路易十三即位以来宫廷诞生的第一位健康的婴儿,她被命名为奥尔良的安妮·玛丽·路易丝,头衔尊贵的王室公主殿下(Son Altesse Royale),由于她是国王弟弟(Monsieur)的长女,所以按宫廷惯例被称为Mademoiselle安妮公主在降生后仅4天,母亲玛丽就因为产后虚弱而撒手离世,这似乎也预示着公主一生坎坷命运的开始。玛丽是波旁-蒙庞西埃家族唯一的女继承人,当她去世后,家族的所有领地、头衔和巨额财富便落在了襁褓之中的安妮身上。这又多少让初为人父的加斯东感觉不爽,他并不喜欢自己的妻子,这门亲事本就是单纯的政治婚姻,妻子去世后作为丈夫继承顺位却要排在年仅几天的女儿后面,纵使在女儿未成年前,自己是她的监护人,但将来呢,自己却不得不将这块肥肉转交给她的未来丈夫?!

安妮·玛丽·路易丝的父母奥尔良公爵加斯东、玛丽·德·波旁-蒙庞西埃

虽然失去了母亲,但作为一名身份高贵的王家公主,安妮接受到了最好的教育和照顾,祖母玛丽·美第奇、伯父路易十三和伯母奥地利的安妮都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爱,路易十三夫妇将安妮安置在卢浮宫对面的杜丽勒伊宫居住,安妮庞大的侍女官、医生、保姆、仆从、卫兵等家庭雇员人数达300之众(一般公主配置是200人),出身贵族的珍妮·圣乔吉斯夫人被挑选成为安妮的监护女官,心地善良的圣乔吉斯夫人对待安妮如同己出,在她身上安妮感受到了母爱般的关怀,她一生都对圣乔吉斯夫人充满感激和怀念之情。但让安妮感到难过的是,自己的生父,奥尔良公爵加斯东却从来没有表现出父亲应有的关爱,鲜少来看望她,更别提嘘寒问暖照顾功课了。尽管如此,安妮还是深深的爱着自己的父亲,毕竟她已经失去了生母,父亲是她世上最亲的人。

安妮4岁那年,加斯东再婚了。再婚的对象是洛林家族的玛格丽特,当时的外交局势洛林公国和法国作对,尽管加斯东千方百计的隐藏再婚的秘密,半年后还是走漏了消息传到了宫廷,这让国王路易十三火冒三丈,他当即以谕令的方式宣布弟弟的二婚无效,并在黎塞留的建议下将弟弟流放出宫作为惩戒。安妮对此伤心不已,​也埋下了对红衣主教仇恨的种子,她认为全都是黎塞留从中作梗,才让伯父和父亲兄弟反目。

再次见到父亲,时间又过去了三年,据说见面时7岁的安妮飞奔着扑向父亲的怀中……加斯东带着自己不被承认的妻子玛格丽特生活在卢瓦尔河畔的布鲁瓦城堡,安妮常常去布鲁瓦探望父亲。

少女时期的安妮

​1638年,宫廷喜从天降,多年未孕的王后在嫁到法国20余年后终于生下了一名健康的男婴,太子的降生让全法国陷入了狂欢,安妮更是高兴不已,她马上去圣日耳曼昂莱宫看望了产后的王后,摇篮中熟睡的太子路易红扑扑的脸庞十分可爱,安妮开心的摸着堂弟的小手,脱口而出:我将来要嫁给他哦,这是我的小丈夫!旁边的路易十三和王后听后哈哈大笑起来。但是这句稚嫩的戏言却让黎塞留十分不高兴,事后他单独找安妮谈话,警告她最好不要有嫁给太子的想法,太子作为储君婚姻乃是国家大事,不允许拿这件事来戏谑。安妮听后悲伤的跑开了,她不明白黎塞留为什么要责怪自己,难道以她的地位和身份还配不上堂弟,配不上未来法兰西王后的位子吗,她可是亨利四世的长孙女啊。

黎塞留对这门亲事的反对完全出于政治考量,加斯东对哥哥路易十三一直有谋反之心,曾经以支持母亲玛丽·美第奇之名公然挑起战端,同时对独揽大权的黎塞留十分仇恨,屡次买凶刺杀黎塞留都被黎塞留逃脱,政治手腕高超的黎塞留将加斯东的各种叛乱剿灭于无形,某种意义上,他对奥尔良一派非常不信任,如果将来太子娶了奥尔良家的女儿,很难说他的一切维稳成果不会功亏一篑。再说,当时法国正处于三十年战争的阴云中,太子的婚事是一个重磅外交手段,将来必然是根据法国利益娶一位外国公主。对于安妮,黎塞留也有别的打算,将来会为她找一个愿意跟法国结交的外国君主。

11岁的安妮不可能领会这其中的复杂原因,她内心认为自己嫁给堂弟是理所当然的。首先她的地位和丰厚的身家绝对是全欧洲也首屈一指的公主,其次路易十三和王后奥地利的安妮一直把她当成女儿一样关爱,她甚至叫伯父和伯母“小爸爸”和“小妈妈”,路易十三为人不甚亲和,但对安妮却尤为宠爱,还特意为她创造了一个“国王之孙”的等级,以显示她高于一般王室旁支公主的地位。在王后怀孕后,安妮一度非常沮丧,她很担心小弟弟的诞生将让她再度失去父爱和母爱,为此王后安慰她说:别担心,将来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女儿。安妮对此的理解就是伯父和伯母希望自己成为未来的儿媳妇,法兰西未来的王后。

路易十三、怀有身孕的奥地利的安妮

​但是,这一切却有红衣主教从中作梗,自从出生以来,红衣主教总是以各种理由轻视排挤自己,叛逆的种子在她身上滋生,总有一天,她会让这些主教们明白,她绝对不是一个可以任由命运安排和宰割的公主,她不会成为政治筹码而嫁人,她是尊贵的国王之孙,是波旁-蒙庞西埃家族的女继承人,她是自己的主人。

投石党风云-征服奥尔良-决战巴士底

1643年,圣乔吉斯夫人去世了,除了国王夫妇外圣乔吉斯夫人是世上安妮最亲近的人了,安妮的读写和宫廷礼仪均由这位夫人亲自教授,她的离世让安妮陷入了长久的悲痛中。随后接替圣乔吉斯夫人的是由父亲加斯东亲自指派的费斯克夫人,安妮很讨厌费斯克夫人,甚至有一次恶作剧般的把她锁在了房中。事实上,她觉得自己已经16岁了(法国当时的法定成人年纪13岁),早已成人,她不懂为什么还需要另一位监护人,倘若她是一位王子早就可以当家作主了,然而只因为自己是女性,就被认为智力和能力达不到独立治理辖下领地的能力。那位费斯克夫人,不过是父亲用来监督自己的“间谍”,迄今为止,她还没资格过问自己领地事宜的权力呢,这些权力掌握在父亲手上,她当然很爱父亲,但毕竟蒙庞西埃家族的主人是自己啊。

头戴公爵小王冠的安妮

​这些年里宫廷发生了重大变化,王后诞下了二儿子安茹公爵菲利普,黎塞留和路易十三先后去世,年仅4岁的太子路易登基为王,称路易十四,王后成为摄政太后,并任命红衣主教马扎然成为辅政首相。一时间,到了婚嫁年纪的安妮,婚事却被忽略了,加斯东也不急于把女儿嫁人,毕竟一旦女儿嫁人,她手中的巨大财富就得转移给她的丈夫所把控了。然而,最大的巨变发生在1648年,这场巨变不仅将整个法国搅得天翻地覆,也完全改写了安妮作为王室公主的命运。

这就是著名的 Fronde (投石党叛乱),1648年巴黎暴民用投石器发射石块围攻马扎然的府邸,要求意大利人马扎然下台并彻底滚出法国。1651年,局势再度恶化,波旁-孔代家族的大孔代亲王起兵,以剿灭马扎然清君侧的名义发起叛乱,安妮太后带着路易十四、安茹公爵菲利普循夜色逃出巴黎,一场声势浩大的内战打响了。

奥尔良是巴黎附近的一座重镇,这座古老的城市以诞生了英法百年战争中的英雄圣女贞德而倍感骄傲,当年,贞德在奥尔良举起了抗击英军的大旗,法军在此吹响了反击的号角,并最终取得了百年战争的胜利。内战爆发后,奥尔良成为孔代和马扎然都想争取的对象,奥尔良议会却想在内战中保持中立,他们写信给自己远在巴黎的主人、奥尔良公爵加斯东,要求公爵移驾奥尔良城,以避免奥尔良城受到战火的侵袭。

加斯东在收信后却犹豫不定,他可不想到战火纷扰的第一线去,但他又怕不去会遭人耻笑。于是,他想到了女儿安妮,由她出面代表自己去奥尔良城最合适。安妮接受了父亲的任务,当然,安妮有自己的想法。她认为,如果自己可以成为左右政局的政治力量,那么就会为自己赢得和马扎然谈判的资本,最终,马扎然不得不考虑自己和堂弟路易十四的婚事,成为法兰西王后依然是深埋在她内心的梦想……去战火第一线?安妮并不惧怕,她的个性独立而坚强,从小到大,安妮最喜欢的不是舞弄针线,而是骑马狩猎,她在各种肖像中都喜爱将自己表现为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女战士。

安妮·玛丽·路易丝的各种“女战神”形象

​1652年,25岁的安妮带着侍女、卫兵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了奥尔良城下。本以为这座自己用来命名姓氏的城池将会敞开大门迎接自己的女主人,谁知道却实实在在吃了个闭门羹。奥尔良议会并没有将这位公主放在眼里,他们坚持认为只有奥尔良公爵本人才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是他的女儿,并且这位公主一向享有【和红衣主教作对】的名声,即便她来了也保护不了城市,反而可能会遭到王军的攻击。

17世纪的奥尔良城

​安妮就这样整整在奥尔良城门之下等了三个小时,奥尔良城门始终紧闭,侍卫长劝公主暂时撤退到隔壁的城市再做打算,侍女们也纷纷劝公主回巴黎算了。安妮不甘心,她登上一处高地,望着眼前滚滚的卢瓦尔河,感到既耻辱又愤怒。她已经受够了身为女性所遭受到的不平等对待,因为是女性,所以被父亲轻视忽略;因为是女性,所以无法管理自己的领地;因为是女性,将来无法继承奥尔良公爵之位,所以奥尔良议会胆敢将自己拒之门外!难道身为女性就必须任凭命运摆布吗,她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要进城,绝不会就这样“灰溜溜的逃回巴黎”。

打定主意后,她让卫兵们在城外驻扎,招来随从军官们讨论进城方案。奥尔良城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城墙厚度足有9米,想从正面攻城就凭几十个卫兵根本痴心妄想。此时,卢瓦尔河的渔民们赶了过来,他们向安妮献计,奥尔良拉夫码头附近城门木板十分脆弱,很轻易就能将木板凿穿,但该处城门位于非常高的城墙之上,要想到达城门必须徒手攀爬上几十米高的城墙。城墙外是一处卢瓦尔河支流,他们可以将两条渔船拼接成一座桥,将梯子架在“船桥”上以供攀爬。在听完这个方案后,安妮的侍女官们几乎晕了过去……梯子架在船上随时有倒塌的危险,即便梯子不倒,赤手空拳没有任何保护的爬上几十米高的城墙危险系数也极高,就算是身手矫健的卫兵也没把握,别提养尊处优的公主了。侍卫长也觉得这个方案太过危险,公主万一中途跌落十有八九要丢掉性命,又何苦呢,不如返回从长计议。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劝退了起来,安妮再也忍不住了,她失态般大声吼道:都住口!一群懦夫!我告诉你们,就在今天,我会爬上这座城墙,拆除这座城门,我会统治这个城市如同他们求我一般。 I shall break the gates down or I shall scale the city walls " "I will command this city as if they had begged me to")

冒险的时刻到了,渔民们架好了梯子,望着高耸入云的城墙,安妮深深吸了口气,将裙裾裹起来系在腰间,慢慢的向上攀爬,中途有个阶梯突然掉落,让船上的卫兵们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在安妮稳定了心神,继续攀爬,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征服这座高傲的城市,让他们接受自己为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此时,消息传到了奥尔良城内,市民们沸腾了……他们为公主的勇气而折服,为议会的态度而愤慨,老百姓们冲到了公主攀爬的城门之处,从城内用斧头劈裂了门板…守城卫兵非但不劝阻,反而聚集在城墙上等待迎接公主的到来……

奥尔良老百姓凿穿了城门

​当安妮爬上城墙后,等待她的是高呼公主殿下万岁的百姓,卫兵们激动的将孤身而来的安妮接进了城中,一些人甚至跪下亲吻她的手背,百姓们蜂拥而上将安妮抬起来在奥尔良城中接受欢呼。奥尔良的官员们尴尬的等在市政厅门口,脸色羞愧,安妮并没有为难他们,而是大度的接受了他们的道歉,并亲自主持了市政议会。这座城市终于被安妮彻底征服,奥尔良人称呼安妮为“奥尔良之女”,这是继圣女贞德后,第二位取得如此殊荣的女性。

安妮征服奥尔良

​回到巴黎后,安妮的成就让加斯东也大吃一惊,他给女儿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说道:感谢你替我保住了奥尔良。安妮在收到信后十分欣慰和骄傲,这是她第一次收获到父亲的赞扬。同年7月,巴黎圣安托万战役打响,大孔代带领的叛军和蒂雷纳子爵率领的王军展开了最后决战,大孔代恳求加斯东予以支援,但加斯东称病闭门不出……大孔代在战斗中被逼到巴士底狱附近,安妮正在巴士底高处俯看战斗形势,她很清楚的看到,大孔代已经陷入了绝境。传说,大孔代在战场上向安妮大喊:大公主,救我。当然,这种说法可能带着浪漫成分,但最终,是安妮成功说服了巴士底官员,巴士底大炮向着王军开炮,打散了蒂雷纳的战斗阵型,大孔代虽然失败但保住了性命。安妮的动机非常明确,她不能眼睁睁见着自己波旁家族的表亲在战争中丧命。

安妮在圣安托万战役中发挥关键作用

​很显然,从摄政太后和马扎然的角度看,安妮简直是个不知感恩的叛徒,特别是太后,她没想到一直视如己出的侄女居然会让大炮朝向自己开火,甚至差点伤到了路易十四本人。安妮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行为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更没有想过要伤害堂弟,要知道她心中始终幻想着能够嫁给堂弟,她只是想挽救大孔代的性命。无论如何,战争结束后,她收到了宫廷的逐客令,要求她马上清空宫里的房间,她被流放了……

流放勃艮第

在收到宫廷的通知后,安妮马上跑去布鲁瓦找到父亲加斯东,恳求父亲允许自己搬来布鲁瓦和他一起生活,然而却遭到了加斯东的拒绝。他怕自己接纳这位爱“惹事生非”的女儿会招来马扎然的报复,现在大孔代也败北了,自己无力抵抗马扎然。安妮心碎了,多年来尽管父亲已经有了继母,也已经生育了三个妹妹,她始终将父亲当作世上最亲的亲人,当父亲让她前去奥尔良时,她欣然领命,当父亲要求她交出自己的财政大权时,她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遵命行事。如今,在自己被流放后,父亲却不愿意接纳她。回想从出生后,她所收到的父爱少的可怜,父亲也从没有为自己的未来设想,想到如此种种,怎么会不心碎呢。

即便如此,安妮还是坚强的忍住眼泪,起身告辞,带上自己的家眷前往位于勃艮第的圣法尔戈城堡,那是一处属于蒙庞西埃家族的城堡,位于自己的领地上。圣法尔戈城堡位于富饶的勃艮第,是一座中世纪建的古堡,但因为长久缺乏主人居住,状况不是太好,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当安妮看到破败的古堡时还是吃了一惊,城堡状况根本没法住,门前的草已经及膝深,窗棂早就脱落,城堡内部四处漏风。

此时,安妮再也无法故作坚强,她坐在荒凉的城堡内失声痛哭起来,虽然有地位有财富,但却没有一个亲人,唯一关爱自己的圣乔吉斯夫人已经去世10多年了,曾经关爱自己的太后此时大概恨不得将她推上绞刑架,而自己的父亲拥有了新的家庭。她出生几天就天人永隔素未谋面的生母呢,如果母亲还在,她一定不会如此这般悲惨吧,如今她就在这片母亲留给自己的土地上,一边放声痛哭一边想念天堂里的她。

悲悲戚戚毕竟不是安妮的个性,在发泄完毕后,她跟仆人侍女们一起将唯一能居住的阁楼收拾了出来,此时当地的贵族官员们也赶了过来,贵族们看到城堡状况如此破败,纷纷提出让公主暂时屈居到自己家中居住,待城堡修缮完毕后再搬回来。对此好意,安妮都婉言拒绝了。

第二天,安妮便召集了会议,宣布两件事:第一,马上请法国最好的建筑设计师勒沃重新修缮城堡;第二,从今天开始她将独立管理自己领地的所有事情,她的父亲只有建议权。历时四年,圣法尔戈城堡重新焕发新生,勒沃不仅修缮了城堡,还重新整修了周边的园林布局。

今天的圣法尔戈城堡由安妮所建

​重修城堡花费了安妮20万里弗,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但对安妮来说不过是半年岁入罢了。让我们来看看安妮的资产状况,安妮是蒙庞西埃家族的女主人,她辖下有五个公国,此外还统治着香槟的茹万维尔,奥弗涅等地区,领地大多处于勃艮第、诺曼底、香槟、里昂等富庶之地,无论是农业还是手工业都十分发达,贸易频繁,一年仅领地上的收入就达50万里弗,是其父亲奥尔良公爵的2倍多(记账银币,1里弗=1英镑),当年法国一般大小的郡县(county)一年收入在1万里弗左右,历史学家认为,如果以购买力换算成今天的财富,她可以轻松超过比尔盖茨、乔布斯、洛克菲勒家族这些美国富豪资产的总和。

管理领地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对于从小身为女性教育天然缺失的安妮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在得力的大臣们的帮助下,安妮从零开始学习贸易知识,她不想做一个只会花钱的名义领主,而想做一位精明的女商人,她在领地将自己的头像铸成银币发行,这种行为在当时的法国又引起了不小的争议,然而也让安妮越发赢得下属们的尊重。当银币随着贸易流传到阿拉伯地区,在当地女性中引起强烈轰动,因为这种行为在阿拉伯世界是绝对禁止的,阿拉伯女性甚至将银币作成装饰品,佩戴在身上,以表现对银币头像女主人的崇敬。

安妮女公爵正装官方画像、安妮领地的银币


阿拉伯女性的钱币头饰

宫廷原以为,从小就在巴黎蜜罐里长大的安妮会很快受不了乡村的流放生活,乖乖跟宫廷求饶,但安妮证明他们大错特错。安妮在圣法尔戈建立了一个自己的小宫廷,并逐渐将其经营为巴黎之外的一个艺术文学中心。安妮成立了自己的专属巴洛克乐队和戏剧团,莫里哀剧团也曾经登台献艺,安妮还从自己的厨房里发掘了日后大名鼎鼎的巴洛克作曲家吕利。吕利是个意大利贫苦出身的穷小子,在安妮的厨房间里做一个下等帮工,但却拉的一手漂亮的小提琴,一日他的琴声偶然被安妮听到,安妮立刻惊艳不已,“是谁,这是谁的琴声如此悦耳动听”。就这样,安妮不仅将吕利调出了厨房间,还将他推荐到教堂学习管风琴和作曲,如果没有安妮的鼎力支持,也许巴洛克音乐的历史就要改写。除了艺术外,安妮也很重视文学氛围的营造,她亲自邀请一些文学圈里有才华的贵妇如尚维涅夫人、拉法耶特夫人来圣法尔戈主办文学沙龙。乡间生活并不单调,除了管理领地的工作外,安妮打猎、跳舞、看戏、听音乐…也正是在这段时间,她拿起了笔开始撰写自己的回忆录,安妮的回忆录是17世纪最著名的宫廷回忆录之一,具有珍贵的历史研究价值。

大公主回忆录

在查阅账目时,安妮惊讶的发现,父亲加斯东多年来一直从她的领地贪污钱财,这让她怒上心头,她再也无法忍受父亲多年来对自己的薄待,她决定要将自己的父亲告上法院,指控父亲盗取钱财。对宫廷来说,这无疑是一桩巨大的丑闻,路易十四亲自写信给堂姐,请堂姐消气并看在他的面子上,和加斯东言和。聪明的安妮抓准时机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她可以不追究父亲的贪婪,大事化小,甚至还可以给父亲一笔钱作为多年来“替自己操劳”的补偿,但国王为此必须赦免她的一切罪过,允许她重返宫廷。最终,在和宫廷长达五年的拉锯战中安妮胜出,她将带上自己最豪华的马车队伍和让人艳羡的财富风风光光的返回巴黎。

重返宫廷

1657年,安妮回宫了。再次见到太后的那一瞬间,安妮有万种情绪涌上心头,如果说在整件事中她只对一个人有所愧疚,那无疑是太后了,毕竟太后从小就真心疼爱自己,那种母亲般的关爱是自己内心一直渴望的。她来到太后面前,深深行了一个屈膝礼,并亲吻了太后的裙身。太后将她扶起,两人相对无言,眼眶湿润,最终还是太后先开了口:哎,多年未见,你怎么都有白头发了。安妮流下了眼泪,她哭着为自己在巴士底的行径请求太后的宽恕。太后说:坦白说,当时按照我的想法,我真想直接绞死你,你知道吗,有一颗炮弹就在离国王不到十米的地方爆炸,当我知道这是你让人开的炮,你可知我内心有多痛。不过,今天我们是最后一次谈这件事,以后再也不提了,都过去了。待会国王和菲利普都会回来,我们一家人吃个晚饭,他两现在都长成大人样了,你待会见了就知道。

傍晚时分,路易十四风尘仆仆的从前线回到宫廷,尽管在风雨天气里沾染了满身泥水,堂弟还是给安妮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了,变得又高大又英俊,脸上挂着微笑,气宇非凡。太后笑着说:你看你也不去换身衣服,来,我给你引荐一位叛逆的公主,她以前做了一些淘气的事情,现在知错了。路易十四笑着说:都是过去的事情还提他干嘛,知道今天堂姐要来,我和弟弟快马加鞭赶了回来,我弟弟打扮的隆重,下雨天不愿意骑马怕弄脏衣服,他坐了马车随后就到。之后,安妮和太后、路易一起闲话了家常,路易提起在回城途中遇到了一伙盗匪,射伤了车夫,此后他率领火枪队亲自追捕,并把他们全部拿下。正说着,安茹公爵菲利普回宫了,只见他穿着银灰色绣有金线的外套,身上打满了蕾丝蝴蝶结,安妮觉得菲利普变化很大,毕竟她走时菲利普只有12岁,而如今他已经年满17岁了,菲利普虽然没有路易十四高大,但脸庞出落的很漂亮。姐弟两本身感情就不错,多年后再见也没有生疏。

以上细节均为安妮亲笔所记,可见宫廷对待安妮回归的态度是积极的,在宫里,安妮和菲利普的关系最为要好,两人总是一起看戏打牌、逛集市购物,形影不离。在安妮眼里,路易和菲利普这对兄弟性格差别很大,路易喜欢谈论战争、他的火枪队,菲利普喜欢谈论珠宝、穿着打扮和假面舞会。路易性格稳重,骨子里有一种超越年纪的成熟,而菲利普性格天真浮躁,谈论事情总透出小于年纪的幼稚。路易每日早起,打猎练舞,和大臣们探讨国事,菲利普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喜欢围在太后身边和贵妇们一起玩闹。很快,安妮敏锐的发现,太后有意将自己和菲利普联姻。

安妮最亲密的朋友、堂弟安茹公爵菲利普

​或许这才是太后真正召回自己的目的吧,倘若将来加斯东死后无继承人,菲利普作为国王的弟弟能够继承奥尔良公爵的爵位,但如果加斯东老来得子,那菲利普就只能做个依靠宫廷年金生活的王子了,而和自己联姻能让菲利普得到蒙庞西埃的财富。安妮对菲利普不是没有好感,相反两人最是亲密,但正是如此,安妮才明白,菲利普虽然地位身份和自己十分匹配,但作为丈夫却不太理想,他关心自己的容貌甚于世上任何事情,而且他身边总跟着一些男人弄臣…安妮对菲利普是纯粹的姐弟和闺蜜之情。

路易十四的一家:最右为安妮。

​1660年,加斯东在布鲁瓦城堡病逝,安妮赶到父亲面前见了他最后一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父女两终于和解了,加斯东恳求女儿,照顾自己的妻子玛格丽特和三个女儿,他很清楚自己一死,奥尔良公爵的头衔和领地将会由菲利普继承,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便没了依靠,有能力照顾她们的只有独立富有的大女儿。其实,安妮虽然和继母关系一般,但和三个妹妹关系不差,特别是二妹伊丽莎白跟她最为要好。菲利普在继承了奥尔良公爵之位后,太后便对和安妮联姻这事儿没这么热衷了。在此后的几年里,路易十四先后给安妮安排了好几门亲事都被安妮婉拒,就连葡萄牙国王阿方索六世的求婚也被安妮拒绝,安妮认为她在法国过的挺舒服,没必要嫁给一个疯子和瘫痪(阿方索身体状况不太好,特别是性情较为暴戾)。这次的联姻失败直接导致安妮被怒火冲天的堂弟二次流放。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再加上年纪和阅历的累积 ,安妮的心态已经平稳了许多,她索性来到诺曼底的领地,翻修了德乌城堡,并在此期间继续书写自己的宫廷回忆录,这次流放维持了一年,安妮便被重新召回了宫廷。

今日的德乌城堡内仍然存有大量安妮的画像

​对于爱情和婚姻,安妮也并非全然拒绝,她曾经非常想嫁给路易十四,也想过嫁给萨伏伊大公、神圣罗马皇帝等,但都因各种原因没能如所愿,既然这样她也不强求。她不想做一个政治筹码,她不想让自己成为王室的牺牲品,独立、自主、自由始终刻在她的骨髓里,她这半生无论是在宫廷还是被流放,无论在高峰还是低谷,始终没有想过妥协。她想自己决定命运,如果她的丈夫不是自己所想,那无论谁逼迫她也坚决不允,即便被流放被抛弃也在所不惜。她在回忆录中写道:婚姻不是一个女人必须的选择,瑞典的克里斯蒂娜女王为了信仰放弃了王位,没有结婚,大家都视她为怪人,但我觉得她真是一个非凡的女性。

不过,安妮没想到的是,她在后半生却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

纠结半生的爱情

1666年,在圣日耳曼昂莱城堡,安妮遇见了让她一见倾心的男人— 洛赞伯爵。洛赞是一个有头衔却没多少财富的没落贵族,从投石党内战起他便供职于蒂雷纳子爵麾下,随后又进入宫廷,虽然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但他诙谐的口才和幽默的谈吐却吸引了很多贵妇的瞩目。

洛赞晚年画像

​40岁的安妮犹如15岁的少女般萌发了爱情的种子,她从来没有如此陷入过爱情的魔咒之下,安妮的感情,情场老手洛赞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对一贯好赌缺钱的他来说,获得一位如此富有的公主的垂青简直犹如天上掉馅饼,而他并不仅仅满足于成为公主的情夫,他想获得的是蒙庞西埃公爵的头衔和财富。理智想想,洛赞简直疯了,他的地位和安妮非常悬殊,亨利四世的长孙女嫁给一个普通的穷伯爵?说出来都让人觉得是个天大的笑话。但是安妮并不这么想,一贯非常有主见的安妮决定为自己的幸福努力争取,如果她不能嫁给心宜的国王,那就嫁给自己真心爱慕的男人,尽管那个男人是个地位比她低的穷光蛋又如何,为了爱情而结婚,这就是她的选择。

安妮重返宫廷后的官方画像

​1670年安妮最终向路易十四坦白,她爱上了一位宫廷里的人物,希望获得国王的允许结婚。路易十四吃惊不已,他立刻询问究竟是谁,当他知道是洛赞时就更吃惊了,没错,洛赞有点小魅力,但跟他结婚?还是太夸张了。他反反复复跟安妮确认是否真的决定这么做,安妮反反复复跟国王保证自己不是一时脑热。出人意料的是,路易十四并没有对安妮的婚事坚决反对,也许对这位已经不惑之年的姐姐,国王本人有几许怜悯,曾经为联姻不惜被自己流放,如今终于在这样的年纪遇到了一个心爱的人,这份感情得来如此不易,让路易十四也不忍棒打鸳鸯。

但是在17世纪,一位公主的婚事完全是国家大事,仅有国王的支持还不够,婚姻合同上需要有重要王室成员的签名,当路易十四将这件事拿到议会上讨论后,宫廷简直炸了锅,反对声不绝于耳,朝臣们几乎要跪下求国王三思,此种联姻绝对是莫大的耻辱。王后大叫了起来,不行,我还等着她把遗产留给我的小儿子呢,她怎么能结婚?就连安妮的闺蜜菲利普也强烈反对这门婚事,洛赞?就是那个经常在赌桌上欠我钱不还的混蛋吗,你是要把我们的姐姐嫁给那样一个下三滥吗?菲利普和路易十四兄弟二人在议会上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路易十四主持国王内阁会议

​安妮焦急的等待议会讨论的结果,几位洛赞的朋友劝说安妮,干脆别等了,既然有国王的支持,晚上就举办婚礼,先斩后奏把生米煮熟再说。但安妮并不想这么做,她希望能举办一场大婚,像所有王室成员一样的规格,再说,以路易十四的权威难道还说服不了议会吗。然而事实证明,她真是大错特错了,即便国王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做事。

1670年12月18日,安妮接到了国王传召的口信,在前往宫廷的途中她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路易十四遣走了所有守卫和侍从,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安妮与他二人。他叹了口气说:“我不能同意你的婚事了,对不起,这件事有损法兰西的尊严和荣耀,甚至国外有传说我为了让洛赞变得富有不惜抢劫自己的堂姐…我不能一意孤行,我对不起你,现在没有别人,如果你想,可以骂我,也可以打我。” 安妮崩溃了,她发疯一样扑到国王的脚下,“不,不行,你答应过我的,你是国王,你怎么能反悔呢,你是国王啊”。路易十四也跪了下来,他抱着绝望痛哭的安妮,连声说着对不起。安妮紧紧抱着国王的肩膀,她看不见国王的脸,但却感受到他的眼泪滴在自己的脸庞之上…

整整20天,安妮将自己锁在巴黎卢森堡宫的房间里闭门不出,直到她听到消息,洛赞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被捕。果然,宫里还是怕两人死灰复燃干脆将洛赞抓起来以免后患。安妮觉得能救出情郎的也只有自己了,如果自己消极不振,那洛赞就真得老死在监狱了。说起洛赞这个人,其实也不是安妮所想象的完美,他想要娶安妮的动机就是财富,他对安妮本人并没有多少真情实感,他本人不但好赌成性负债累累而且喜欢花天酒地,但陷入爱情的安妮是看不清楚这一点的。为了将洛赞拯救出来,她甚至不惜去求她最反感的蒙特斯潘夫人。最终,1681年,蒙特斯潘和安妮达成协议,安妮将两块富饶的领带Dombe、Eu转卖给蒙特斯潘和路易十四的儿子曼恩公爵,洛赞被释放回巴黎。

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安妮对洛赞的感情却没有改变,她给爱人在巴黎买了一座非常豪华的别墅。对于两人是否秘密结婚,众说纷纭,但至今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两人缔结婚姻。

位于巴黎的洛赞别墅可谓金碧辉煌

​令安妮始料未及的是,她的一腔深情却遭遇到了洛赞的冷待,如前所述,洛赞接近安妮的目的只是为了钱和地位,如今结婚已经不可能了,他的本来面目便逐渐暴露,他并没有感激安妮舍弃两块领地为代价将他救了出来,自己整日沉迷于赌博,并且想回到宫廷任职。安妮失望了,十年了,她满怀希望的等他,等到的却是一个虚幻的梦。一向独立而倔强的安妮最终选择和洛赞分手。1683年,在卢森堡宫的花园里,安妮对洛赞说,不管你有没有爱过我,但从此以后,你我二人再不相见。分手后,洛赞仍然想通过各种人物求得安妮谅解,最后一次是菲利普。

一日在花园散步途中,菲利普问安妮:洛赞跟我提过想回来,你怎么说。安妮淡淡的回道:我不会再见他。菲利普点了点头:嗯,我跟他也是这么说的。从那之后,安妮再也没有提过洛赞,她也禁止任何人提到这个名字。

遗产之争

如果说跟洛赞的“旷世之恋”有什么后果,那就是安妮中断了回忆录的写作,所以在安妮生命中的最后十年究竟她活的怎样,我们也无从知晓,但可以肯定的是,围绕她留下的巨大财富随着她生命的逝去又掀起了一小阵波澜。

1693年,安妮在卢森堡宫因病去世,时年65岁。在她死后的第二天,她的遗嘱在王室成员和巴黎法院的见证下开启,安妮在遗嘱中除了将一处行宫赠给太子殿下外,其余所有领地、头衔、财富悉数遗赠给了自己最亲密,大概也是唯一的朋友,堂弟奥尔良公爵菲利普。本来很清楚明了的一件事,却因为洛赞的到来引起了风波,洛赞拿出一份安妮在1670年也就是决定与洛赞结婚那一年写下的一份遗嘱,在遗嘱中她将领地和头衔都留给了洛赞。路易十四为避嫌决定不参与这件事,他将裁定权交给巴黎法院,由法院最终确定执行哪份遗嘱。经过法院裁定,以安妮后一份遗嘱为准,后拟定的遗嘱取代先前拟定的遗嘱,这是一种惯例。洛赞最终败诉,还因此得罪了菲利普,真是完全碰了一鼻子灰。

在今天巴黎的卢森堡公园里,仍然矗立着这座宫殿曾经的女主人— 安妮·玛丽·路易丝·奥尔良的雕像。我非常喜欢这座雕像,她一身猎装、仰望天空,似乎仍在追求自己向往的自由。她独立、倔强、冲动、高傲…这种过于刚强的性格让她不容于世,在宫廷里她并不受欢迎,她的财富又被无数人嫉妒,她为证明自己不输给男性领主不惜冒险攀爬上奥尔良的城墙,她为了捍卫自己的权益宁可被流放出宫廷,她一生中只结交了几个真正的朋友,她为了追逐爱情换来的也是头破血流,可是那又怎样呢,正如她在回忆录中所写:一个女人,能按照自己内心的意愿生活才是真正的幸福。

安妮·玛丽·路易丝·奥尔良

1641年亲笔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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