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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 傅雷诞辰110周年:“人生做错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不安宁”

 龙叔文馆 2018-04-08

2018年4月7日,是傅雷诞辰110周年。在现代中国出版史上,翻译家傅雷的书信集《傅雷家书》创造了一个传奇,金庸曾评价,《傅雷家书》是一本“中国君子教他的孩子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中国君子”的书。而关于傅雷本人,他自己曾说,“我本是在矛盾中讨生活的人”。在他家中保姆周菊娣的眼中,这个足不出户一天工作11个小时的学者很简单,是个“正正派派的好人”。


“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1908年,傅雷出生在江苏省南汇县傅家宅(今上海市南汇区),家里是当地富户,4年后,父亲被当地恶霸构陷入狱,不久病逝。随着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相继夭折,母亲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傅雷身上,对他管教极为严格。傅雷的各种传记均提供了一件轶事:一次他逃学去玩,回家睡觉后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被母亲五花大绑起来。也许,傅雷的严格和较真与这段经历不无关系。


傅雷字“怒安”,取“文王一怒安天下”之意,受家庭、环境和时代的影响,他自始至终都是儒家的信徒,但是在那个年代,孔孟之道并没有给他生活的方向。他曾就读上海徐汇中学,这是一所意大利教会学校,法语是正课之一,傅雷就是在这里初识了法语。但是教会学校的刻板和背诵圣经的强制要求激起了他的叛逆,结果他因为自认是“反封建反迷信”的宗教批判行为被学校开除。


随后傅雷以同等学力考入大同中学,1925年,五卅运动爆发,傅雷参与其中。1926年,傅雷在校内发起“大同风潮”反学阀运动,因为过于积极,校方一度认为他是共产党,后来被母亲强拉回乡下才避开风头。正如傅雷在1956年的回忆中提到,自己在17到20岁的时候反帝情绪很高,后来的生活没受什么挫折,也就没有了“革命精神”。


1927年底,傅雷考入上海持志大学,但没多久就发现学校的“学风不正”,遂在当年底乘船自费赴法留学。上船时的傅雷虽然略懂法语,但还远不够用,幸而在船上的两个月中与同舱的法国人朝夕相处,整日畅谈,到港马赛的时候,他的法语已经相对流利了。经郑振铎介绍,傅雷在法国安顿下来,并在短暂的外语预科学习后进入巴黎大学学习文艺理论。钱锺书和杨绛后来也曾在这里留学。


在巴黎大学,傅雷徜徉在艺术的世界里,他曾详细考察卢浮宫的展品并记录下来,在1934年完成了《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一书。这本书直到1987年才出版,是傅雷生平唯一的学术论著。也许正是有了这段经历,傅雷后来才有底气指出鲁迅翻译工作的不足:“从前鲁迅译日本人某氏的《美术史潮》,鲁迅本人从没见过一件西洋美术原作而译,比纸上谈兵更要不得。”留学经历令傅雷对艺术产生了很多洞见,比如对于国内文艺界乱谈主义的风气做了澄清,指出西方所谓的古典主义不是古板,而是重视感官,希腊神庙褪了色只剩下庄严,而当年可是涂满了油彩的生机勃勃的建筑;对于音乐,他推崇贝多芬和莫扎特,取前者生命的庄严和力量,取后者生活的乐天;对于美术,他推崇在印象派基础上别开生面的塞尚,这些都表现出傅雷强烈的审美个性和主见。


1930年,刘海粟(左)、傅雷(右)和张韵士(中)在法国巴黎合影


在傅雷的文艺评论经历中,与张爱玲的交集是比较有趣的一段。1944年,傅雷以迅雨为笔名,发表了《论张爱玲的小说》,这是最早评价张爱玲的论文之一。在文中傅雷盛赞张爱玲1943年发表的《金锁记》,对于这篇讲述多年媳妇熬成婆乃至心理扭曲的故事,傅雷报以最大的赞美,称“结构、节奏、色彩在这件作品中里有了不用说最幸运的成就”。


接着,他继续在同一篇文章中批评张的另一名作《倾城之恋》有六朝遗风,外表珠光宝气内里空洞,对《连环套》则评价更低。张爱玲对于赞美似乎并未领情,而对于批评则针锋相对提出反驳,称傅雷“太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忽略安稳的一面”,太注重人生的斗争,而没有认识到正是《倾城之恋》里“乏味”的人物为生活中飞扬的部分打下底子。有意思的是,晚年张爱玲回顾自己的作品时,反而有着比傅雷还激烈的否定,称《连环套》“尽管自以为坏,也没想到这样恶劣,通篇胡扯,不禁骇笑”。


1936年,傅雷、朱梅馥夫妇下黄山,途经杭州时合影


傅雷就是这样性情耿直而坦诚,在艺术的世界里,赞扬与批评不取决于对象是否是鲁迅或者张爱玲。被划为右派后,傅雷在上海家中的院子里培植了50多种月季花,就像他芬芳多彩的艺术园地一样。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傅雷,为自己创造了丰富独特的艺术空间,正如他的墓碑上所写: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自称“墙洞里的小老鼠”


因其耿直、严格、犀利,很多人称傅雷“孤傲如云间鹤”,傅雷却向钱锺书剖白自称是“墙洞里的小老鼠”,这大概主要说的是自己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处世态度。傅雷的次子傅敏追忆父亲称:“他是很矛盾的人,一方面,他认为这个世界既可怕又肮脏;另一方面,他对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又是如此关怀,如此痛心疾首。”


比如1946年闻一多、李公朴被暗杀,1948年甘地被暗杀时,傅雷几天不吃饭,关门不见人。傅雷的关怀是积极的,而行动又是退让的。历史学家、北大教授张芝联从傅雷与人打交道的风度上评价他“做一个统战部长都绰绰有余”,不过在政治任务和组织工作面前,傅雷往往避之不及。


早年傅雷曾与马叙伦等人一道在上海筹建民主促进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傅雷以“党派目标已经达成”为由退出了组织。1956年,马叙伦力邀傅雷进入民进中央,傅雷力辞称:“以个人志愿及性格而论,亦难对任何集团有何贡献”,又向好友徐伯昕辩解说:“党派工作必须内方外圆的人才能胜任,像我这种脾气急躁、责备求全、处处绝对、毫无涵养功夫的人,加入任何党派都不能起到什么好作用;还不如简简单单做个‘人民’,有时倒反能发挥一些力量。”


已近知天命之年的傅雷对自己的特质有清醒的认识,最后又掏心窝子叮嘱好友周旭良:“马老来了信,我可真睡不着觉了……我缺少涵养,精神上受不了负担,有了名义不能空敷衍,妨碍日常工作,那对我是个经常不断的折磨。假如敷衍,又时时刻刻存在着犯罪感,觉得对不起人,对不起团体,你想想这种生活叫我怎么过呢?因此不得不想你作最紧迫最紧急的呼吁,候选名单上万勿列入贱名。”


傅雷之所以这样评价自己是有早年经历做铺垫的。1931年留法归国后,傅雷在好友刘海粟主持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执教,但不到2年,就因母亲去世而辞职,回乡从事翻译。关于这次离职,傅雷写道:“刘海粟对待我个人极好,但待别人刻薄,办学纯是商店作风”,尽管“他生平待人,从无像待我这样真诚热心、始终如一的”,但还是因为理念不合加上家庭变故而离开。


1935年,傅雷应好友滕固之邀,赴南京出任国民政府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编审科科长,随后外派洛阳,傅雷很不适应洛阳生活,写信向朋友抱怨:“这地方真是徒负虚名。我这一次的来,大半可说上了滕固的当……几晚乱梦颠倒,无非是你们这些朋友和中风、白板对碰之类……你想看戏只到十点半,算得看戏么。”随后,由于南京方面要求他出具会计手续以澄清账目,傅雷认为用人应不疑,感觉受到了侮辱,做了4个月就离开了。1939年,滕固继续邀请傅雷赴昆明担任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教务处主任,到任后傅雷发现该校唯一吸引学生的地方就是免收学费,教学质量并不高,因此建议滕固“筛选学生、甄别教师”,予以全面整顿,但是滕固没有采纳,二人又不欢而散,这次只用了2个月的时间。


傅雷寄赠罗曼·罗兰的照片,署名傅怒安(1934年2月)


傅雷的办报经历也不顺遂。1934年秋天,友人叶常青约傅雷合办《时事汇报》,傅雷担任总编辑,3个月后就因亏损而停办,作为股东之一的傅雷折本一千元,“卖地十亩以偿”。抗战胜利后,傅雷与周煦良合办《新语》周刊,傅雷开始少见地发表杂文,话题涉及公共生活中大大小小接地气的问题,比如《邮政与铁道加价》《上海杂志界的恶性膨胀》《吾国过去教育之检讨》《车辆右行与世界潮流》。尽管事后傅雷对这份刊物评价甚高:“今日翻出来重看,仍是十数年来文字风格最讲究的一份杂志”,但在当时还是因为“曲高和寡”而出刊4个月即停。每当傅雷在组织中服务,或者承担公共责任,最终总是因为事务缠身、“什么都只能做三四成”而不得不放弃。性格使然,傅雷最终选择了翻译并成为一代大家。


从浪漫的罗兰到现实的巴尔扎克


傅雷重译四卷本、100多万字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是翻译史上的一段佳话,往往被用来证明傅译的力求完美。而傅雷在1953年给友人的信中却说:“试问,即以十九世纪而论,有那几部大作让人读的下去的?……至于罗曼罗兰那一套新浪漫气息,我早已头疼。此次重译,大半是为了吃饭,不是为了爱好。流弊当然很大,一般青年动辄以大而无当的辞藻宣说人生观等等,便是受这种影响。我自己的文字风格,也曾大大的中毒,直到办《新语》才给廓清。”


傅雷自称让青年中毒的浪漫辞藻包括:“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远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遮蔽罢了。”“唯有真实的苦难才能驱除浪漫的幻想的苦难。”“不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练的超脱是轻佻的”……这些“仿佛是没有领略过黑暗的智者写下的箴言警句”(傅雷语),在抗战中鼓舞了很多人。


青年傅雷就深受这种风格的影响,1934年,26岁的傅雷在给罗曼·罗兰的信中说:“颇受浪漫主义文学感染,神经亦复衰弱,不知如何遣此人生……偶读尊作《贝多芬传》,读罢不禁嚎啕大哭,如受神光烛照,顿获新生之力。”通过罗曼·罗兰,傅雷向托尔斯泰学到了忍耐和“不抵抗”:“我们既不能鼓励每个人都成为革命家,也不能压抑每个人求生和求幸福的本能”;向贝多芬学到了“庄严之面目,不可摇撼之意志,无穷无竭之勇气”,并矢志将其介绍给国人。


傅雷,1961春


傅雷从翻译罗曼·罗兰到巴尔扎克,作品风格的跨度非常之大,而他对国外作家的取舍不是与世推移的选择,而是自身发展的结果。傅雷在1935年就翻译过安德烈·莫洛亚写的《巴尔扎克先生的过失》,巴尔扎克初次进入傅雷的视野。傅雷开始翻译巴尔扎克始于1944年,并在随后的时间里逐步达到巅峰,他的译笔“繁而不杂,脉理清晰、层次分明”,被称为“傅译”。


傅雷在谈起自己为什么选择巴尔扎克时说,总感觉莫泊桑“不对劲”,是“布尔乔亚那套谈情说爱的玩意”,而对罗曼·罗兰的浪漫气息“早已头疼”,随着阅历的增长,傅雷选择了情节繁杂、色彩丰富的巴尔扎克小说。巴尔扎克的辛辣讽刺和对世情入木三分的刻画,也符合傅雷怀疑主义的个性。


傅雷对巴尔扎克小说里的一些句子非常赞同,经常引用,比如在家信中说:“人生做错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不安宁!真的,巴尔扎克说的好,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后期的傅雷,文学品味上有些许的变化,改变了早期的文风,这个时期的傅雷喜欢看老舍、赵树理的作品,认为自己的文字书斋气太浓。傅雷的转向对读者是幸运的,从此巴尔扎克有了质量极高的中译本,而如前人所说,“有了傅雷,巴尔扎克也算是有福气的了”。


生性浪漫的傅雷终以翻译老辣的巴尔扎克小说而著称于世,正如傅雷自己所说,“我本是在矛盾中讨生活的人”。而在傅雷家中保姆周菊娣的眼中,这个足不出户一天工作11个小时的学者是很简单的,是个“正正派派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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