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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族文学 | 【中篇小说】雪落坪景冲(一)

 楚中元 2018-04-09


雪落坪景冲


作者:冯 昱 [ 瑶族 ]


准备回去的前一天夜里,天开始下起了雪。尽管不是很大,但在这桂东的山区,却也是难得的。我已是连续第四天晚上在坪景冲过夜了。头一回来坪景冲就住这么久,回去之后阿爸的脸可能要比下雪天还阴。虽说冬天极少有惊雷,但源自阿爸胸腔而从口腔爆破出来的惊雷总是不分季节的。而阿妈也很可能要为我这次的留连忘返而再次受到的责骂。这次来坪景冲喝喜酒,本是阿爸极力反对的,后来因阿妈的说情才得以成行。可是这回看来我又要让阿妈遭罪了。

谁让我遇到了那个让我心尖发颤的女孩呢?

出门前我曾向爸妈保证在坪景冲只住一夜。

但那个女孩却让我在坪景冲住了四夜。

住了四夜仍不甘心。

因为四夜里我只见过她一面,这叫我怎能甘心回去呢?难道第一次见面注定也就是最后一次吗?

见到那个女孩是在第一夜。

或是由于居住较为分散,桂东的瑶族人办喜酒已形成一个习惯,那就是新娘和亲家客(送亲队伍)往往天晚才到,所以总是天黑以后还补吃午餐,吃晚餐时已是深夜。坪景冲的喜宴也不例外。时令既已是寒冬腊月,又在高寒山区,天一黑,主家便照例在门外的地坪上燃起了几堆篝火,让客人们取暖御寒。御寒的当然还有酒——篝火之间摆上一两张木桌,桌上端来一两壶温过的米酒或木薯酒,摆上一两个碗和汤匙。男的就都围笼了来划拳猜码斗酒。女客们则打牌。

我不猜码。当时我还不会猜码。

吃过午饭,就来到篝火边的长凳上坐下烤火。我就是在这里遇到那个女孩的。那一夜她与一群女孩大大方方地拥到我的对面,有的在长凳上坐了下来,有的站着。

女孩们的脖子上都箍了围巾,几乎都是红的,只有她的是洁白的,托着那张微方的很有个性的脸,脸上是那种红山茶的颜色。

她以她的与众不同俘虏了我。她的同伴们又说又笑。在些还大笑。大胆而毫无掩饰。她却默不作声。她以她的默不做声俘虏了我。她以她的微笑俘虏了我。

见我看她,她莞尔一笑,两颊更红了,并垂下眼皮遮住了那双狐灵汪亮的黑眸,乌黑而细长的睫毛弯成了两道妙不可言的图案,像美术课上那种剪纸剪出来的;而那道弯弯的唇一定是用两片美人蕉的花瓣粘上去的,带露一般湿润,在篝火的映照下光艳夺人。我还隐隐闻到了一缕从未闻过的芬芳的气息。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主动跟她们打声招呼呢?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已变成一株植物了。等我又从植物变成人的时候,那群女孩子已在我的眼前消失了。

包括新房,我几乎连主家里里外外的每一个角落都钻遍了,就是找不到那群女孩,就是找不到她。

那一夜我终于没能再见到她。夜里二点多,我才像一条在丛林里忙碌了一天而一无所获的猎狗般耷拉着脑袋,跟在金客哥身后去妹细姨家睡觉。

一整夜我都没有睡着。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睡在厅堂右侧的房里,在寂静的深夜里,厅里那每隔半小时一次的挂钟的敲击声直敲得我心烦意乱。

不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鞭炮声,还有唢呐隐约的声音。

床以它的温馨抚慰着我。这是一张少女的床。妹保妹的。按汉族的叫法,我该叫妹保为表妹,但我们这里的瑶族人一般称表亲都不带“表”字,称堂亲也不带“堂”字。带我来此住夜的金客也是表哥,但我叫他金客哥。他是妹保的亲哥。

从他的口中,我还知道妹保妹十七岁,这天晚上她去同伴家睡了。

躺在床上,要命的是,我又闻到了类似在篝火边见到那位女孩时的那种先前从未闻过的芬芳气息。

翌日,我几乎无心吃早餐,一直在寻找夜里的“白围巾”。但一个上午我都没能找到。尽管心里极不情愿,可我还是决意回去,因为我惧怕阿爸,他曾警告过我。我还得靠他支给学费读完师范。

下坡过箐,从上寨来到中寨,向妹细姨辞行。妹细姨说我第一次来坪景冲,要我一定多住几夜。在分别路口边的晒坪上,我犹豫不决。随着一阵咯咯的笑声,一位黄衣少女翩然而至。妹细姨介绍说是妹保,她的女儿。

“阿一哥,你再住两夜,我包你有女孩留你。”妹保妹一脸俏皮地说。

“怎么样?你想好没有?”妹保妹笑着,“我包是坪景冲最漂亮的女孩留你。”

最漂亮的女孩,会是她吗?我相信是的。可妹保妹眼中的最漂亮的女孩会是她吗?



雪,不慌不忙,飘飘悠悠,停一阵,落一阵,已落了两夜一日,还在落。我是要回去了。尽管妹细姨家一再挽留,说雪可能已经把猪槽界上的路给封死了,可我还是决意要回去。

妹保妹把我送出门口,一脸神秘地笑了笑,说:“阿一哥,你走不成的,这两天你是走不出坪景冲的。”

是吗?这坪景冲有多大,有多宽?

放眼朝山麓下望去,田垌的东边山脚下有一条小河,这就是坪景冲。

冲,是桂东地区人们对山间河溪的称呼,也包括山地中的河谷地带。 冲,在解放前也是瑶族社会一种自然的区域划分,相当于 “村”,人们把居住在同一条河溪地带(包括河谷边上的高山)的,称为“同一条冲的”,这种说法甚至至今还在沿用。

坪景冲是不大,也不宽,可是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我才知道,我恐怕是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这都是因为青梅。

往坡下走去, 周边有青山陪我,有些许白雾陪我。可没有女孩陪我。妹保妹说话不算数。在她家又连住三夜,但她并没有找女孩来玩。她自己每天都出去。

在雪天里,我只好与妹细姨、金客哥、坛妹姐夫等一起围坐在火塘边,喝酒聊天。

在即将走进峡谷的转弯处,突然从身后田垌边的芦苇丛里传来了歌声。优美而略带凄婉的合唱。是一群女孩在唱瑶歌。不知那位白围巾也在其中吗。

虽不怎么听得懂,但因为好听,我就站到冲边一块较高的大山石上入神地听着。

雾与歌声纷纷弥漫了整个坪景冲。

“阿一哥,不急回去哩!”

一个清脆的声音吓我一跳。

“是啊,阿一哥,我们不准你回去。”

四位女孩嘻嘻哈哈的出现在我的眼前。她们挤在狭窄的山道上已然把我截在大山石上了。都是清一色的红围巾,为什么没有我日思夜念的白围巾?

“阿一哥,去我家玩哩。”离我最近的那位女孩说,她穿着一身蓝色的牛仔服。衣服很合身,把她高挑健硕的身材以最美的姿态展现在我眼前。

“我不认得你呀。”

“现在认也不迟呀!我叫春桃。”

“我都住了几夜了,要回去了。”

“可你还没在我家住过哩。”春桃说,她的明亮的双眼极大胆的盯着我。这也是一张极有个性的脸,微长而极具轮廓感,脸上的肤色是那种健康的微黑,准确地说应该是黑里透红。

“我有急事要赶回去了。”

“这下雪天有什么急事?就是不下雪,家里也不用做工了吧。”春桃笑了,唇鲜齿皓,用现在那么大胆的话来说是性感得不得了。

雪轻轻飘落在她的肩上,也飘落在我的肩上。看着她灿烂的笑容,她的白齿红唇,在这冰冷的天地中,我却感到心里有了一团火——这毕竟是第一次有女孩留我呀!

“你不要拦我了,我是要回去的。”

“你看你还能回去吗?”

“你让路我就能回去。”

“你是看不起我是吗?”

“你是看不起我们坪景冲的女孩是吗?”另三个女孩附和说。

“不,我没有这意思。”

“你真看得起我就跟我走。”春桃说着眼睛红了。

我心一软,却不知什么说才好。反正我不能跟她回去,谁让我先遇见了那位戴白围巾的女孩呢?如果不见到她,或许会我跟春桃走的。但现在我不能了。我明白,如果跟春桃回去,我可能就会永远失去机会了。

“你别想跑,我们四个拦你不住我们不信。”那三个女孩说。

“你无路可逃了,你就是跳入你身后的冰潭里我们也不会放你走了。”

春桃说完一步抢上前来抓紧我的手,把我一把拽下山石来。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劲。其余三个马上围了上来抓手的抓手,拽衣服的拽衣服。

我说:“你们放了我吧!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那三个女孩说反正你跑不了的,说完放了我把我回去的路口拦了。春桃拉了我的手,让我跟它向寨子的方向走去。那三位女孩在后面护着。春桃的手劲很大,把我的手握得又紧又痛。在这冰天雪地里,她的手却像是一团火一般暖和。这暖和让我知道她有着很好的身体,血气很是旺盛。初次被一个女孩这样握着手,我感到有些许的颤栗。但我内心里却更渴望被另一双手这样握着。

走了一小程,我就说:“你放我自己走吧!我不会跑的。”

春桃说:“好吧!你有心你就不走。”

那三个女孩说:“你别想过我们这关。”

我在心里暗笑,想过你们这关是小事一桩,看来我要耍一回无赖了,我还没耍过呢。于是我说:“你们先走吧!”

三个女孩说:“你以为我们是笨蛋吗?”

我说不是。我说我有特殊情况。

三个女孩天真地问我有什么特殊情况。

我说是不能对女孩说的特殊情况。

她们说大男人又不是小女孩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说就有。

她们说:“我们是不会上你的当的。”

我双手捂着肚子蹲下身子来,说我实在受不了了。

春桃也赶紧蹲了下来双手扶着我,满脸关切地问我怎么啦。

我说这不好说。

她说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说你们坪景冲的茶和酒可比坪景冲水还长呐!我的肚子盛太多了实在受不了了,你们能否行个方便避开让我减减。

女孩们嘻嘻窃笑。

我说:“你们先走吧!等一下我一定跟上。”三个女孩说:“你要发誓不骗人啊。”

我说我发誓。

春桃说:“不用了,我相信你。阿一哥,我今生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在心里说我不管你的今生,我自个的今生都管不了呢。好的男人多是!你何苦要这样呢?待四个女孩走过一个山弯,我撒腿就朝回家去的路跑了起来。

冲水轰鸣。奔过白崖瀑布边的林子。冲水终于由不断的降落而变得平缓起来。

岸边的几块山田上铺了雪,几处草地上铺了雪,那些长条形的沙石地上也铺了雪。雪本来下得不大,但下久了,到处就都成了它的世界。在这桂东的山区,这样的雪确是难得一见的。

转一个弯,冲水少了原来冲下峡谷时的那种澎湃激情,突然变得温顺起来,像一位大家闺秀,轻言细语地在诉说着些什么心事。

我放慢了脚步。

白色的世界里,一团红色的影子突然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映入了我的眼帘。这是一团火吗?这是我熟悉的身影呐!我不敢相信地走近她,走近她。

大红的衣裳,衣裳上那条洁白的围巾托着那张山茶花般粉红的脸,脸上披了一头浓黑的秀发,顶上罩着一顶白色的帽子。披肩的秀发上还覆着一小层白雪。

走近了,我不敢相信地停住了脚步。我说不出话。

天地已然没有了任何声音,就连雪的飘落也寂然无声,只是以最美的姿势轻轻地抚摸着我,也抚摸着她。那人儿就那般站在路边,像一匹火狐,等待着在雪中燃烧了我。

她就那般定定地盯着我看,那双眼睛不是很大,却像是两汪充满魔力的潭水,诱惑着我往里跳;她无声的笑着,那两排精致的齿儿简直就是冰雪做的。这样的玉齿儿,纵被它咬得浑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在那一刻,我确是这样想的。就是在今天,老天若能再还她给我,我仍愿意这样。我愿意被她咬一口,咬两口,甚至百口千口,我相信即使是那样的痛都不如今天的痛。今天的痛是在心之深处哪!

“阿一哥。”她的声音像是雪的喘息。

我仍说不出话。

我历来认为大红是很俗的颜色。但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错了。这雪中的红色丽人竟有一种超尘脱俗的美。让我只感到心的颤栗。一种深深的颤栗。

“阿一哥。你认不出我了吗?那晚我见过你的。”

怎么会认不出你呢?微方的粉脸,剪纸般剪出的乌睫,潭水般清汪的黑眸,湿润而鲜亮的红唇……只是山不说话,坪景冲的冲水也不说话,我又怎能说得出来?

“我叫青梅。青色的青,梅花的梅。”她说着笑了。她的笑一点也不青涩,她的笑竟是粉红的。

“哦。”

“春桃没能留住你呀?”

“你怎么知道春桃拉我?”我笑笑。

“那么漂亮的女孩都没能留住你,可惜呀!”

我只能再笑笑。

“我把第一个机会留给了她,她留不下你,现在机会就轮到我了。”青梅说,“你看看我身后有什么?”

我朝她身后望去。那里居然有一树盛开的白梅。来时可能还没开,所以没发现;应该是这一两天才开的,怪不得天气奇寒得落雪呢。

“梅啊!”我脱口而出。

“哎——”她的笑比身后的梅花更灿烂,你终于肯出口叫我了。”

“如果你愿意跟我回去,就摘下一剪梅花别在我的头发上!如果你不愿意,就请你走过这一树梅花,走回你的榕运冲去!我是不会像春桃一样拉你的。”

我一辈子都愿意。可我不说。我走过她的身边。走过那树梅花。沿冲边的小路走了一小程。故意歇了好一阵,才又轻轻地走回去。

青梅没有离开,依然定定地站在那里,也不转过身来看一看。

我伸手摘了一剪被雪压低了的白梅,走到她的身后,轻轻地插戴在她的秀发上。

青梅转过身来面对着我。黑亮的眸子竟然蓄满了泪水。她举起双手狠狠地捶打着我的双肩,说:“你怎么那么坏啊!我怎么就看上你这个坏小子啊!”

“我就那么坏啊!我还要更坏呢!”说完我大胆地把她一把搂入怀里。

她气喘娇娇。这时我闻到了夜里在篝火边曾闻过的那一缕特有的芬芳,像是从她那两瓣美人蕉花瓣粘成似的嘴唇间散发出来的。我感到心酥骨软。那唇瓣吸引着我吮吸了过去。

青梅的唇绵软而温润。青梅舌尖的黏液像是一种特制的花蜜,我一尝就上了瘾,觉得这一生是再也离不开它了。

从此以后,青梅唇齿间的芳香不断地侵蚀着我的每个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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