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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老师读红楼（2） 1 《红楼梦》第六回的题目是“贾宝玉初试云雨晴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一般来看，贾宝玉的青春性体验与村妇刘姥姥毫不搭边呀，但曹公就是把二者安排在了一起。我们没有理由怀疑曹公的构思艺术，这应该是有意而为之，前者是继前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而来，后者则展现社会最底层的生存状况，一个是阳春白雪，一个是下里巴人——此为大手笔之对比，非如此，不足以显示贾府之富贵和底层之艰难。 2 农家日子着实艰难。姥姥的女婿狗儿因“冬事未办”，在家吃闷酒寻闲气。作为丈母娘的姥姥，不好直接责骂，但说出的话很有分量：“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狗儿不傻，应该可以听得懂姥姥的意思：村里的人都老老诚诚，穷日子穷过，富日子富过，得承认现实，放平心态，一家人和和睦睦才好，整天吃闷酒发脾气，拿老婆孩子出气，有用吗？有本事你去挣钱啊！ 从姥姥的话里，我们可以看出，姥姥是一个老诚人，她知道日子的艰难，但绝不抱怨，有稠的吃稠的，没有稠的喝稀的。她勇敢而心平气和地面对现实，不因穷而心存不满。她是一个善良而安分之人。 3 姥姥对狗儿的“难道叫我去打劫去不成”，很不以为然，她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表明姥姥具有不甘困顿，积极进取的意识。“谋事”即是做事，要有行动，要审时度势，利用可用的条件，去进行争取。只要去做了，成与不成，或者成多少，那就顺其自然了。 看看姥姥评价狗儿的处事态度的语言：“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去亲近他，故疏远起来。”“拉硬屎”即装作硬气，瞎逞能的意思。这样的话，由姥姥的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的有表现力，三个字就把狗儿家为了面子而不与王家交往的老底揭了出来。 4 姥姥对王夫人是有了解的，知道她“倒不拿大”，“惜贫恤老”，因此，姥姥建议去走动走动，“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 看看曹公让姥姥说出的话，是多么生动形象且富有表现力！“寒毛”与“腰”，从语文的角度来说，使用了必须、夸张和对比的修辞手法，而且使用的是那么贴切，一下子即将贾府的富贵荣耀和狗儿家的贫穷寒酸写了出来，真真可谓神来之笔也。 5 姥姥考虑到狗儿那不争气的嘴脸和女儿“也难卖头卖脚”，便自告奋勇带着板儿一路风尘奔荣国府而来。 姥姥来到荣府大门，“只见簇簇轿马，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村妇来到都市，从外到内，都是那么不协调，于是，姥姥拘谨地不敢过去，自己壮壮胆子想过去，便不由自主地“掸”衣服，她教板儿几句话，那何尝不是教自己呢？也是给自己壮胆啊！特别是“蹭”字，让我们看到了姥姥行动迟缓、欲行又止的样子，行为心之声也，只一个字，就把姥姥此时此刻的怯懦写得淋漓尽致，非曹公难以为也。 6 在等见凤姐儿的时间里，姥姥与周瑞家的聊天，姥姥称赞凤姐不过二十岁，就管这么大家业，周瑞家的道：“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说她不但长得美，“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不过他。”紧接着又补充道：“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 什么叫侧面描写，什么叫间接描写，这就是！周瑞家的几句简单的话里，包含的好几个信息：凤姐儿能干，心眼多，会说话，对下人苛刻。看后面凤姐的所做所为，正是对这几个特点的诠释，也呼应了第五回写她的曲词“机关算尽太聪明”。如此看起轻描淡写多十分领导的侧面概括，更可见曹公的文字造诣何等了得。 7 姥姥在周瑞家的安排下，见到了“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月貌”的平儿，目睹了“打箩柜筛面”般的坐钟，见识了“摆饭”后“半日鸦雀不闻”的凤姐就餐的场面，还一巴掌打了板儿要吃肉的念头，才被带到“这边屋里”来见凤姐。 这情节手笔，让我想起了戏剧中有情人会面的情形，观众是那么急切地盼望着他们终成眷属，可眼看着就是走不到一起。心就那么提着吊着，直到剧终，于是，便开始回味体悟剧作者的高明了。 此处情节就是这样，这就所谓铺陈编织，它们充分显示了荣府的富贵，从而也反衬了姥姥的寒碜和窘迫。 8 有这样一个情节：凤姐儿（已经吃过饭）穿戴整齐，“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端着茶站在炕沿边，“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 凤姐当然知道姥姥就在外面等着，也还有许多事情等待着她去处理，但她并不着急，就那样端着架子，也叫“拿大”，她营造了一个唯我独尊的氛围，并享受着我可以主宰一切的感受，周瑞家的、姥姥（带着板儿），你们等着好了，平儿你就那么端着吧，不急，再等等。大家越急，她越不急，其气氛和各自的心情，只几句话，曹公不露声色地写了出来，不得不让人叹为观止。 9 凤姐儿一开口便便印证了周瑞家的对她十个男人也说不过她的评价，“凤姐儿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呢，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姥姥道出家道艰难以后，凤姐儿又笑道：“……。不过赖着祖父虚名，作了穷官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 凤姐未语先笑，对于亲戚不大走动的现实，凤姐分两种情况进行了分析说明，实际上，是把不大来往的责任说明归结到狗儿一方“弃厌我们”，只有那些不了解实情的人，才臆断贾家瞧不起穷人。对于姥姥说的家道艰难日子难过走不起，凤姐先说我们也是穷官，再说明朝廷还有几门穷亲戚，我们当然也把你们当亲戚了，只是你们不走动罢了。 看看凤姐儿的话，说得多冠冕堂皇又无可挑剔替，本来她的内心哪里瞧得起姥姥和狗儿，她不记得什么刘姥姥的，“连影儿也不知道”，但话却说得似乎句句在理，真的厉害。曹公就是这样，只几句话，便使人物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10 曹公行文真是个妙，既铺陈得开，又波澜起伏。这不，姥姥看周瑞家的眼色，正想忍耻张口祈求施舍，“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的小大爷进来了。’”于是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接下来，就大篇幅写凤姐与贾蓉的打情骂俏。此刻，姥姥就那么提心吊胆尴尬窘迫地等着。此处的“打情骂俏”与“尴尬窘迫”形成鲜明对比，真真妙笔生花也。 待贾蓉走了，周瑞家的又带姥姥和板儿去吃过饭，凤姐借机向周瑞家的问过王夫人的意见，我的乖乖，凤姐这才笑道：“若论亲戚之间，原不该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言外之意是说，我们做得不好，该不等你上门，就把银子给你们送过去——话说得也忒全了，简直滴水不漏，姥姥听了该感动得不知如何了。接着，再告艰难——此时姥姥“心里便突突的”，只当此行落空了。正当失落，凤姐又说：“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开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日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 看凤姐的话说的，你老远来了，又第一次向我开口，我怎么能让你空手而归呢？听话，凤姐是个善良厚道之人，她同情并实际周济弱者，当可表彰了。二十两银子，对于凤姐来说，真的像姥姥说的，不及牛之一毛，但她却说是太太给丫头们做衣裳的，我挪用给你。这种，岂不显得凤姐更为厚道善良？ 11 刘姥姥见给二十两银子，“喜的又浑身痒起来，说道：‘嗳，我也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凤姐儿是个不满二十岁（只有十七岁吧）的年轻媳妇，凭谁，也不可说她什么“瘦死的骆驼”，又“拔根寒毛”之类，但从刘姥姥嘴里说出，尽管周瑞家的见她说的粗鄙，使眼色给她，但我们读者仍旧感觉，这就是刘姥姥，而且姥姥说得一点不假，其言与身份正好契合——这就是曹雪芹！ 12 听了姥姥的“粗鄙”话，凤姐“笑而不睬”，命平儿拿来银子，“再拿一吊钱来，都送到刘姥姥跟前。”说：“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钱雇车坐罢。” 看凤姐儿多会做人情，又是多么会说话，对庄稼人来说，二十两银子可谓举足轻重，但在凤姐儿看来，实在太少只够暂且给孩子做件冬衣。又给了一吊雇车的钱，这人情，真是做到家了。 凤姐儿的一根寒毛，当真比狗儿家的腰还粗啊！车雇没雇，钱到底怎么花，我们不得而知，但对于狗儿家，姥姥却是成就了一件大事，而整个一进荣国府的过程所显示出的曹雪芹的语言功力了得，我是领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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