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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小七心里苦,阮小七不说

 昵称31728201 2018-04-16


1、

晁盖大哥送了弟兄们一套大富贵,宋江大哥许了弟兄们一个大未来。


二哥和五哥享受了大富贵,却没等到大未来。


只有我阮小七,既享受了大富贵,也见识了大未来。


只是,大未来到来时,我早已心如死灰。就像鲁智深曾经对宋江大哥说的那样:“都不要,要多也无用。只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


——许多年过去了,当年迈的阮小七面对夕阳西下时烟水苍茫的石碣村,他又一次回想起自己的一生。


其时,江湖冷落,英雄迟暮。一切,都已面目全非。惟有往事,却越来越清晰。一杯残酒里,晃动的竟是早年的热血和豪情。


2、

那时候,青春在手,虽然贫穷,青春依然逆风飞扬。尴尬的是,哪怕最廉价的歪嘴郎也喝得兴高采烈,但常常连买歪嘴郎的银子也没有。


梁山好汉中,出身最底层的草根固然不少,但最令洒家伤感的却是山寨元老级人物阮氏兄弟。


那时候,三兄弟都已二三十岁了。身为凉透骨子的穷逼,除了阮小二娶了老婆,骚气蓬勃的阮小五阮小七,只能左手和右手相互拥有,上半身与下半身相依为命。他们“数只小渔船,一张破鱼网”,梁山泊里打鱼谋食。


这辛苦的营生,也因梁山泊里“新有一伙强人占了,不容打鱼”而作罢,只好在家门前的石碣湖里胡乱捞几条小鱼。


放到今天,三兄弟肯定孔雀东南飞,飞到广州深圳那些个烟柳繁华处去搬砖,去依靠力气和汗水吃饭。除了偶尔喝高后和人打个小架,基本人畜无害。


但是,他们无砖可搬。搬砖也需要赶上好年头。


张惶无计时,吴用来了。一身学生装的吴用满腹坏水,道貌岸然得让人想起一个词:衣冠什么。


老奸巨滑的吴用明白,阮氏兄弟生活越困难,处境越不堪,他们加入抢劫团伙的可能性就越大,对团伙的依赖就越死心踏地。


如果说劫取生辰纲对晁大哥和吴先生以及公孙先生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甚至只因为它是与朝廷作对而异常刺激,以至跃跃欲试的话,那对阮氏兄弟来说,却是雪中送炭,饿了送饭;是走投无路时,有人给他们指点了一条康庄大道。


把造反当强盗看作康庄大道乃至人生最高理想的,水泊英雄中,阮氏兄弟而已。


和吴用谈及梁山强人时,阮小七就表露了毫不遮掩的羡慕忌妒恨:“我们只管打鱼营生,学他们过一日也好。”


阮氏兄弟热衷上梁山做强盗,不怕与官府作对,一贫如洗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们看不到未来的路。因为目前的路上,已经豺狼当道,罪恶横行。


大地震到来前,最先感到不安的是低等的鼠类鱼类兽类,社会大动荡来临之前,最先感到不安的往往是身处底层的草根。


阮小五一语道破了斯时的社会乱象:“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掸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


要言之,好的社会和好的体制,是让恶人不敢作恶;而坏的社会和坏的体制却是让好人也不得不作恶,不得不沦为恶人。


4、

加入“7+1”组合后,生辰纲到手,然后东窗事发,然后上山落草,然后在林冲帮助下,晁盖大哥做了山寨之主。阮小七也和两个哥哥一起,各自坐了一把交椅,实现了他的强盗梦。


那以后,虽然时常要和围剿的官军厮杀,但也终究过上了阮小五盼过的那种日子:“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绸缎,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


如果晁盖大哥不死,这种快活日子将一直快活下去。然而,世事无常,晁盖大哥中箭挂了,梁山泊换了新一代领导人宋江。宋江大哥是一个有梦想的人,他矮黑瘦的身躯里,竟藏有一个高白胖的远大理想。


他为兄弟们许了一个大未来,虽然这大未来,阮氏兄弟不感兴趣,鲁智深、林冲、武松,甚至就连宋江最铁的脑残粉李逵也不感兴趣,但宋江大哥感兴趣,卢俊义二哥和当初介绍自己走上黑道的吴用老师,当然还有朝廷投降过来的关胜、呼延灼感兴趣。


这就够了,这就是梁山泊的主旋律。


主旋律就是招安。阮小七明白:谁反对招安就是反对主旋律,谁反对主旋律就是反对宋江大哥,谁反对宋江大哥就必然沦为不耻于江湖的臭狗屎。


除了不情不愿地跟着大哥接受招安,和鲁智深、林冲、武松等人一样,阮氏三雄别无选择,阮小七别无选择。


这事情委实滑了天下之大稽:当初别无选择,只能选择当强盗;后来别无选择,只能选择当官。


5、

受了招安的强盗的下一步,就是去打不肯接受招安的强盗。


如同洒家私心自认的大哥鲁迅先生说的那样:“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


鲁大哥下结论说,“终于是奴才。”


宋江一干人是渴望当奴才的。最初没人接受他们当奴才,他们才会一个劲儿地闹出两赢童贯、三败高俅那样的大动静,才会拿了兄弟们抢来的巨款到京城找圣上的老婊子李师师小姐转圜。


所以,不要小看当奴才,当奴才也要煞费苦心。如果能作稳了奴才,奴才会感激涕零,谢主隆恩。


然而,洒家却替阮小七难过,替鲁智深、林冲和武松诸位哥哥难过。


这些顶天立天的大好男儿,只为了宋公明的大未来,终于还是做了奴才。


做了奴才之后,便中了朝廷一石二鸟之计,去打那些“不‘替天行道’的强盗”。


这一回,不复从前打官军那样得心应手。在与方腊的征战中,108条好汉,阵亡超过一半,达59人,还有11人于途中病死。其中,包括阮小七的两个亲爱的哥哥。


阮小二在乌龙岭被俘,为免受辱,自刎而死——在梁山时,从来都是他们俘虏敌人啊。阮小五在清溪县,被娄丞相杀死。——那已是征方腊即将结束的倒数第二场大战。胜利在望,小五哥哥却惨死。


兄弟们的鲜血染红了宋江的理想,他终于完成了从刀笔小吏、文面犯人和强盗头子到朝廷命官的裂变,终于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然而,他毕竟还是嫩了些,与朝廷里的窃国大盗相比,他虽然也厚黑有道,但还是比不过人家的。这是题外话。不表。


6、

渔民阮小七也因征讨不替天行道的强盗而分得朝廷一杯羹,被任命为盖天军都统制。


这是个什么官儿呢?洒家简单科普一下。


宋朝的地方行政区划,分三级,即路、州、县。其中,与州并列而称呼不同的,还有府、军、监,四者级别相同。比如那个告发宋江吟反诗的黄文炳,家住无为军。


盖天军,在今天的湖北襄阳。都统制其实不是一个常设官,而是一桩差使,事完即罢。但小说家言,大概把它当作州、军一级的军队指挥官。在此,可以理解为地级市的军分区司令,大校衔。


一个渔民被朝廷任命为大校,当然很励志。如果那时有大宋日报的话,不妨发一篇特写《从渔民到大校:阮小七的革命之路》。当然,前提是阮小七得是朝廷大佬们的心腹。


当然的当然,如你所知,阮小七根本不可能是大佬们的心腹。至于他本人对这顶不大不小的官帽,又持什么态度呢?书中未表,我们来分析一下。


阮小七加入“7+1”组合前,掏心掏肺地对吴用说了一句话,“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


从阮氏三兄弟做了强盗后的表现来说,他们作战勇猛,身先士卒,在梁山诸将中,属于战绩卓著者。


如果在劫取生辰纲之前,朝廷起用阮氏兄弟,给他们一条出路,成为阮小七所说的“识货的”,那么这三兄弟的一腔热血,肯定将为朝廷而流。那时候,哪怕任命阮小七为比都统制低得多的职务,比如像武松干过的都头,他也一定会感激朝廷的知遇之恩而肝脑涂地。


然鹅,在一个奸臣当道,靠踢得一脚气球竟能做到殿前太尉的荒唐年代,真正的英雄注定只能老死底层。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不仅是一个比喻,更是活生生的残酷现实。这一点,古人早就在诗里发过的牢骚: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更何况,阮小七连下僚都算不上,他只是一个数代赤贫的光脚板渔民,除了一腔豪气,满身功夫,他一无所有。


如同刀锋也要怜惜自己即将生锈的光芒一样,当打渔的阮氏兄弟连赌个钱也要把母亲头上的钗子拿去当时,当请吴老师喝个小酒也是吴老师自买酒肉时,造反当强盗简直就是最好的、也是最后的选择。


所以,阮小七在两个亲哥哥战死后,被授予一个鸡肋般的盖天军统制时,他已经见惯了朝廷的阴谋、大哥的心机、世道的无常,以及众多朝廷命官的颟顸与骄横。现在,让他与他们同朝称臣,见了面还要打拱作揖,这岂不是说,他在浴血奋战、拼掉了两个哥哥之后,终于成为自己深恶痛绝的那种人?


这官,当得别扭,不如归去。


7、

阮小七的军官生涯很短,短得像中年人在春天午后的阳光下打了个盹儿,刚梦见初恋情人模糊的笑脸,便被客户的电话无情吵醒。


天真烂漫的阮小七不泛童心,打下方腊皇宫后,他看到方腊的冠冕,出于好奇,穿在身上与众人戏耍。但童贯的两个手下却是讲政治的,看了竟大怒,当众骂他:“你这厮莫非要学方腊,做这等样子。”


两人的责骂隐约表明,即便方腊还未完全平定,即便朝廷还用得着梁山弟兄,但在根正苗红的真正朝廷命官眼里,梁山弟兄依然是贼,依然是必须时刻严加提防的强盗。


顺理成章的,阮小七做了盖天军都统制后,童贯向昏君报告,认定阮小七“虽是一时戏耍,终久怀心不良。亦且盖天军地僻人蛮,必致造反”。这理由就像只要有鸡巴就必是强奸犯一样荒唐,但圣明的天子居然相信了。


于是,阮小七罢官,重又回到了早年打渔的石碣村,“依旧打鱼为生,奉养老母,以终天年。”


阮小七固然早就不想当这鸟官了,可主动辞职和被朝廷撤职的感受肯定还是不一样。就好比杀猪的蒋雪峰,听到有人说从此不吃肉了,虽然你不一定买他的肉,可他心里还是不爽。


对阮小七来说,人生如梦如电,绕了一大圈,终点又回到起点。他出场时是渔民,他终场时还是渔民。


只不过,残酷的是,人不可能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阮小七也不可能第二次踏进同一面石碣湖。


满怀身心创伤的阮小七独自归来时,两个哥哥已化作异乡的鬼魂;母亲比从前更加衰老,老得惊心动魄;吴老师不会再来吃酒,再来筹划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就连昔年一起赌钱打架的聂老大也老得像一棵被雷劈过的老松树,曾做过几场露水夫妻的村妓花二娘竟已是十几个孩子的慈祥老祖母……


归去来兮,可故乡归得去么?谁说的故乡归得去?站出来,洒家一定不三拳打死你。


洒家只想一拳打死你。


除了往事和回忆,谁又能抓得住旧时光呢?尽管心怀猛虎,但亲爱的小七哥哥也只能默默忍受曲终人散时的孤独和凄凉。


当年迈的阮小七坐在破败的水榭里,望着远处的落日渐渐沉入昏黄的湖面时,风吹鸟啼,花落如雨,他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梦中,他又一次看见吴用前来吃酒,那时候,他和两个哥哥都年轻得目中无人,他将豪气干云地对吴用说:


“若是有识我们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够见用得一日,便死了开眉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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