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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妮在路上 |我的世外桃源

 源源不断 2018-04-16

我的世外桃源

彦 妮

我用一亩水浇地兑换了泉湾的二亩旱地。说是旱地,其实只要铲出土埂,稍加平整,即可浇水使用。

泉湾距村庄五里,南靠大山,北临小河,东边有几眼山泉,故而得名。刚兑好旱地,我心里总感觉美滋滋的,老像捡了多大的便宜。我脑子里有一个宏大的计划,它使我常常半夜不得安眠,老在思考如何将泉湾变成我的世外桃源。

我拉着架子车,携妻与妹,每日早出晚归,硬是将一个胡须杂乱的莽汉,变成了阳刚的小伙。地整好了,又拉土筑坝。泉湾那几眼神奇的山泉,我倾慕已久,我要把它充分利用起来。看着小溪中的泉水被聚在一处,一厘米一厘米升高,而小坝中央忽然冒出的水泡就像它们联欢时的笑语,我便也唱起歌来。

筑坝费了老大的劲!因为没有夯实,白日筑好的坝堤晚上就像筛子,忽然就哗啦啦地冒出浊水,而且此起彼伏,让人防不胜防。连续几次以后,我们几天的工夫就“溪水东流”了。无奈之下,只好白日筑好土堤,晚上守在堤边,母亲让带了被褥来,打了几天持久战。

整个冬天,我的小坝固若金汤。泉水冬暖夏凉,也不结冰,所以能看清坝底的泥鳅。拉好电线,找来小泵,看着坝里的清水汩汩地渗进刚整好的旱地,我傻呵呵地直笑。

趁着水库结冰,赶紧将农家肥运到坝底,只等开春转进田里,便可直接播种了。新田不肥沃,先种上麦子,妻子和小妹她们,又见缝插针地点了蚕豆、豌豆与芥末,那种急切和有所期待的心情,令人振奋。

春暖花开,我在小坝的四周皆插上杨柳,没过几天,便吐绿绽叶,暖意融融。我又马不停蹄搞来一百多棵枣树苗,在泉湾的山坡上挖坑植好,然后挑水饮之,接连七八天,不亦乐乎。我啃着干粮,饮着泉湾的凉水,计划将来绿树成荫了,就养几箱蜜蜂,把那二亩水浇地全种上果树;再养数只白鸭、白鹅;然后在半山腰掘一窑洞,盘上土炕,手捧一本汪曾祺的《晚饭花集》;或者头戴草帽,身穿短裤,拿剪刀给树剪剪枝,到小坝边上拿蚯蚓钓钓小鱼,也是陶潜般的闲适。

诗情画意、世外桃源的勾勒,让我全然忘却了困倦。那段时间,我只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在泉湾的四周跑过来颠过去!

然而整个春天,老天没有挤出半滴眼泪。原先水库里的存水,早都被瓜分干净,剩下满河滩的蝌蚪与死鱼。我到处找水泵,想给那二亩麦田浇浇水,可是泵主总以各种借口推脱,然后他们趁着夜色,把我的小坝完全掘开,悄悄灌到自家的园子里去了。翌日黎明,我跑到泉湾,看见坝堤被毁,长满绿叶的杨柳被泥沙冲得横七竖八的样子,当时就像被火烤一般难受。我顺河朝下走,看见不少躺在浅滩上的小鱼,那是我梦想中的精灵,是妄想一条一条投进小坝鼓舞我未来的日子的,现在,它们被这些自私自利的家伙草率地毁掉了。

如火的骄阳依旧在天上挂着,它的不厌其烦和顽强的职业操守习惯,令我所有的庄稼都变成了“丁克家庭”:那些被定型的麦子和蚕豆,赤条条垂着无力的膀子,不愿意多结一粒籽。坝毁了,鱼死了,枣树也让有些人拔回去熬了罐罐茶。旮旯里幸存的那几棵枯枝,惟有一撮羊毛挂在枝上,算是对主人留下的最后的念想。我在山坡上竞走,在河滩里奔跑,我含着眼泪,默念着那些尚未请到的鸭子和白鹅的名字,伏在龟裂的地上,连续做了二十个俯卧撑,并让头上流下来的汗水,与干巴巴的河滩接了一个吻。

已经干涸的水库与陆地没有了区别,那些性急的人索性赶了骡子出来,他们在满河滩胡乱犁了几道深沟;还有几个动作稍慢的,更不甘落后,纷纷用铁锹培上几个小土堆,以示这块河滩已“名花有主”。我赤着双脚,连续几天在泉湾转悠,看着我毁掉的小坝里长出的一片蓬蓬勃勃的芦苇和水草,我捧着溪水,深深嗅那带着水草味儿的气息,竟然有种久违的感觉。

第二年,我再也不折腾什么世外桃源了,我和我的乡邻一样,有时背着背篓,扛着铁锹;有时用尼龙绳扎成一截鞭子,赶着两头毛驴,得啾得啾地在山洼里忙碌。我再也懒得刮胡子,三四个月不理发,我的腰身很快就像五十多岁的大哥一样佝偻起来。我也打麻将,也在阳洼旮旯里和羊把式玩土棋,也在说话的时候动辄来句“他妈的”,我心安理得地睡觉,四平八稳地劳动,走路像在踩蚂蚁。要是下点小雨,便会迷糊到十点多才起床,然后摇摇晃晃走出院子,抬头看看天,为如何打发下午的时光而发愁。

但我很快就发现了异样。别人从种子公司购种来播,我则用的是十几年不变的老种子;别人大把大把往麦田里撒化肥,我则用炕洞里的草木灰撒一撒;别人能赶来几只“扶贫”的山东羊在圈里养起来,我则只会看着一只孤单的母鸡生气。一两年以后,我坐吃山空、食不果腹,衣服穿得就跟叫花子似的。原以为凭着自己的身板,像父辈一般在这个村庄混口饭吃不是难事,现在看来,我是太幼稚了,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连年干旱,院子里喂驴的麦草都开始买了。加上买米买面,我已经借了不少的外债。口袋一空,连村里的老犬都不想多瞧你一眼,它眯着眼睛,对着一棵沙枣树空吠。村里收电费的很给面子,但因为连续拖欠了半年之多,他也毅然将我只有15瓦灯泡的电源给掐断了!抽水的人虽说是本家亲戚,也怕收不回水费,每次轮到我以后,他就想找个由头跳过去。看着孩子们对着一个鸡蛋眼巴巴的神色,我确确实实感到了羞愧。

春节将至,我赤贫如故。走在街上,看见琳琅满目的食品,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我只剩了幻想。我左摇右晃,思前想后,终于把脸装在口袋里,目光游离地跟一位老师张了口,他借了我二百块钱!

二百块钱,于当时的我,是二百块大洋也无可比拟的。我揣着那“尤物”回到家里,俨然得救的壮士,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我不相信我的村庄不要我了。我吃着面条加土豆,每日早晨都坚持长跑。我默默丈量着村庄的长度,总认为那些放风筝的孩子,他们不是让风筝飞到了天上,而是让村子的胸怀又宽广了许多。我渴望着改变,哪怕就只是一碗粥的保证,可是奇迹终究没有出现。倒是有些外出打工的同乡,他们一大包一大包地往回拎东西,或者干脆将老屋翻新了,跃然住上红砖红瓦的房子。慢慢地,村里的青壮年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第二年农闲以后,路口上尽是搭车外出的人。我拔着墙头上的苔藓,每夜的每夜,都可听见村庄在孤寂地哭泣。终于,在村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汉子病故以后,我亲眼看着除了自己之外,其余就剩几个老弱病残在帮着抬棺材。

那一刻,我惊呆了!

新年伊始,几个外出的同伴大多西装革履,裤带上拴着手机。他们表情夸张,南腔北调,俨然与旧时的伙伴有了区别。握手、递烟、寒暄,再也没有儿时偷桃子的感觉。先前在一起打扑克“捉王八”的情景,已似乎变成了假的。我不想再回忆,我知道时代在朝前发展,但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伤感。我跑到泉湾,手捏着冻僵的土坷垃,面对那截尚存残迹的坝堤,再一次泪如泉涌。

院子里的梨树却长高了。在阳光之下,梨花如雪一般开放。蜻蜓,蜜蜂,狗尾巴草,这些我触目可及的村庄的点缀,令我的心头像堵着砖头,搬也搬不掉。园子里的土,后院的粪肥气息,还有那吊在半墙上的南瓜,它们都像长着利爪,紧紧牵着我的衣襟。

妻已将行李捆好,搁在狭小的屋子里,等着我带它远足。几声驴叫,几声犬吠,伴着那歪歪斜斜的炊烟,使我离家的每一个夜里,都能听到苦子蔓的歌唱。

穿了那身劳动时惯穿的衣裳,像一只不得不迁徙的候鸟,趁着天黑,我悄悄坐上一辆去内蒙古的车。我不让村庄看见我是去远行了,我还装作到泉湾转一圈儿的样子,怀里抱着一小捆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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