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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利亚往事:乱局源头 | 列国志

 alayavijnana 2018-04-16

中东是人类文明发源地,如今是全世界最动荡的地区。从两河平原一路向西北,再转向地中海沿岸,就是著名的“新月沃地”。这片土地大概50万平方公里,诞生了众多历史灿烂的城市,比如巴格达、大马士革、贝鲁特、耶路撒冷。直到今天,这里仍有超过5000万人口,是中东人口最稠密的地区。

叙利亚正好位于“新月沃土”的中段。它的运气不太好,国土在这片沃土的较贫瘠部分。叙利亚全国五分之三是沙漠和干旱草原,东部是幼发拉底河上游,土地不肥沃,石油也不多。叙利亚发展经济的自然条件,实在说不上好。

叙利亚独特的优势是,这里连接亚非欧三洲,是陆上交通要道。来自波斯湾和两河的物产想卖去欧洲,都会在这里集散。古代叙利亚的文明程度一直都很高,它的两大城市阿勒颇、大马士革是著名的商业城市。大马士革和巴达格齐名,一度还是阿拉伯帝国的首都。北非人、亚洲人和欧洲人汇聚于此,创造出灿烂的文明。今天叙利亚有14%的人口信仰基督教,其他85% 人口信仰伊斯兰教,逊尼派占八成,什叶派占两成。

因为是战略要地,叙利亚地区长期没有形成国家。周边有强大的帝国崛起,都会直接占领这里,希腊人是这样,阿拉伯人是这样,土耳其人也是这样。叙利亚作为独立区域,其轮廓较为清晰地呈现出来,是在奥斯曼帝国时期,当时它是土耳其人的一个省。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这一年也是中东剧变之年。奥斯曼帝国属于同盟国阵营,威胁着苏伊士运河和亚丁湾的安全。英法决定经略中东,瓦解奥斯曼的后方。在这其中,有两个人的作用值得一说。

一个是麦克马洪,时任英国驻埃及高级专员。此人是中印有争议的“麦克马洪线”提出者,当时他负责策反阿拉伯部落首领。土耳其人统治时期,阿拉伯人处于高度自治的状态,部落首领拥有很大权力。他们分享着伊斯兰教的宗教信仰,怎么任由欧洲人挑拨呢?

事实证明,宗教情感抵不住利益诱惑。麦克马洪历数土耳其人之残暴,并对阿拉伯人许以重诺,战争结束之后,允许他们独立建国,建立从中东到北非的阿拉伯国家。受金钱和权力诱惑,大量阿拉伯上层转投欧洲人麾下。

另一人更传奇,他就是“阿拉伯的劳伦斯”,真名叫托马斯·劳伦斯。此人是普通的英国军官,几乎是孤身一人,凭借其出色的外交才干,英国人串联起阿拉伯半岛的力量,发动了一场大起义,瓦解了土耳其在中东的统治。

当时的情境下,英国人的活动带有民族解放的色彩。许多英国人真诚认为,腐朽落后的奥斯曼帝国应当退出阿拉伯,阿拉伯人理当获得解放,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家。拜伦式的理想主义情怀,才能激发一个普通军官热忱地投入异国事业,发挥出全部才干。

奥斯曼帝国解体后,阿拉伯人收获的是失望。他们属于战胜国,权益却被转到其他战胜国手中。先前许诺的独立建国等等,一分钱都没有兑现。这一点很像巴黎和会上的中国,外交官兴冲冲地跑到巴黎,却发现连会场都进不去,站着说话的位置都没有。

一战结束后,协约国瓜分土耳其在阿位伯的领土。英国人管理伊拉克、科威特、外约旦、巴勒斯坦,法国人统治大叙利亚(今天的叙利亚、黎巴嫩和部分土耳其领土)。阿拉伯人被出卖了。不只阿拉伯人满心悲愤,许多欧洲军人也深感脸上无光。“阿拉伯的劳伦斯”无颜在阿拉伯再待下去,他拒绝英王乔治五世授勋,拒绝总督职位,以此作为抗议。此后,劳伦斯改名易姓,退出江湖,栖身英国农村。

话说回来,政治信用是一方面,现实后果却是另一方面。土耳其人对阿拉伯的统治,算是松松侉侉,不成样子吧?阿拉伯人凭借自己的力量,就是组织不起有效力量,打不败土耳其正规军。阿拉伯社会形态落后,就可想而知。阿拉伯人向来只知有部落,不知有国家。这时鼓捣出一个国家,后果会是什么?也许是部族间的仇杀。欧洲政客深信,维护阿拉伯世界的秩序,是他们的责任。至于战争前的“独立”承诺,暂时就扔掉吧。政治的思维方式,向来都是现实和冷酷的。

平息一连串叛乱后,法国人接管了叙利亚。他们废除土耳其人的自治制度,按照自己的习惯,直接派出官僚管理阿拉伯社会。法国人的殖民风格从来如此,他们强调同化,不尊重自治。被剥夺权力的阿拉伯部落首领深感不忿,这就重新埋下了独立的种子。

为便于管理,法国人在叙利亚地区大搞行政区划。叙利亚地区划分为五个邦:大马士革邦、阿勒颇邦、阿拉维邦、德鲁兹邦与黎巴嫩。大马士革邦是传统的叙利亚中心,无可争议的首都;阿勒颇邦在叙利亚北部,和土耳其接攘,民族成分复杂,亦是经济和文化重镇;阿拉维邦位于地中海沿岸,受欧洲文化影响较大,有较多基督徒。德鲁兹邦位于叙利亚南部,是什叶派穆斯林聚集的地方。

叙利亚不同地区

至于列在最后的黎巴嫩,它最特殊。黎巴嫩是中东地区最基督化的地区,基督徒数量比穆斯林还多。基督徒经济富裕,掌握权力,和叙利亚离心离德。果不其然,二战还未结束,黎巴嫩就先于叙利亚独立,这成为叙利亚爱国者心中永远的痛。叙利亚和黎巴嫩,从此变成恩怨纠缠的一对冤家。关于黎巴嫩,以后还值得再说说。

法国人在叙利亚的统治,看似因地制宜,实则亲疏有别。他们大量委任阿拉维派穆斯林,扶持阿拉维势力。叙利亚有八成穆斯林是逊尼派,这种统治方法太危险了吧。很多人把这视为法国为“以夷制夷”的策略。事实上没那么复杂,法国人只是信任阿拉维人,如此而已。

前面有说,阿拉维位于地中海沿岸,是叙利亚面向欧洲的门户。阿拉维的基督徒比例很高,仅次于黎巴嫩。这里是山区,从欧洲和中东来的宗教少数派为躲避多数派迫害,往往藏身于此,使这里的宗教成分复杂,宗教宽容氛围强烈。伊斯兰什叶派的阿拉维分支,就是这样的少数派宗教。

虽说同属伊斯兰教派,阿拉维派吸收了一些基督教内容,其信徒被认为是基督教化的穆斯林,长期不被主流穆斯林认可。在逊尼派眼中,阿拉维派是伊斯兰教的异端。法国人信任阿拉维人,利用他们管理叙利亚,也在情理之中。

讲到这里,可以和当下叙利亚政局联系在一起。今天的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他正属于伊斯兰教什叶派的阿拉维分支。

在阿拉维地区,阿萨德家族一直是望族,当地的部落领袖。他们曾领导当地人反抗土耳其人的横征暴敛,“阿萨德”(Assad,狮子)正是当地人对他们的尊称。到巴沙尔·阿萨德曾祖父这一辈,他们接受法国人委任官职,参与管理叙利亚,视野从偏僻的海岸角落跳出来,开始展望国家政治。

叙利亚所有的政治势力中,除黎巴嫩的基督徒,就数阿拉维人最亲近西方。他们一度主张阿拉维独立,单独接受西方保护。由于英法两国背信弃义,玩弄政治,更多人还是主张,应当和逊尼派合作,组成统一的叙利亚。

1930年代,阿拉维人积极伊斯兰化,试图融入主流社会。他们所属的主流教派是什叶派,在叙利亚是少数。而他们得到其他穆斯林承认,则是非常晚近的事情。

1946年,战后的法国再也无力顾及叙利亚,匆忙撤走,叙利亚突然获得独立。哈菲兹·阿萨德也出现在历史舞台上。哈菲兹·阿萨德就是当今叙利亚总统的父亲(也是叙利亚历史上著名的“老总统”),现代叙利亚的标志性人物。

前排坐者为哈菲兹·阿萨德,后排左二为巴沙尔·阿萨德

老阿萨德出生于1930年,叙利亚独立时,他刚满16周岁。老阿萨德是家族里第一个接受高中教育的人,并加入新成立的阿拉伯复兴党。这是一个民族主义、社会主义、世俗主义的政党,致力于建立统一的大阿拉伯国家。

老阿萨德投身军界,进入阿勒颇飞行学院,以优秀的成绩毕业,成为初建的叙利亚空军飞行员。当时占人口多数的逊尼派还相当保守,他们鄙视军人职业,占人口少数的什叶派拥有更多机会,掌握军队的高层位置。直到今天,什叶派尤其是阿拉维派,他们仍然牢牢控制着叙利亚军队。当一个国家的军队相对独立,很容易就形成排斥异己的门户之见。

此后,老阿萨德参加了对以色列的战争,在阿拉伯世界斩露头角。1950年代,埃及是阿拉伯世界的老大,阿萨德最仰慕的是纳赛尔,而日后成为埃及总统的穆巴拉克,也在这时成为他的好友。他们分属不同教派,不过两国都是共和国,分享世俗主义价值观,他们的私人关系一直都很密切。

1958年,埃及、叙利亚和北也门一度合并,成为统一的“阿拉伯联合共和国”。埃及的社会主义路线太激进了,引起叙利亚人不满。不到三年,“阿联”宣告解体,叙利亚再次独立,老阿萨德的地位继续上升。当时他还只是年轻军官,却已经成为空军总司令,国防部长,真正的实权派人物。

1970年叙利亚政局动荡,老阿萨德发动政变,并在第二年被选为叙利亚总统。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这场选举被广泛认可。老阿萨德大权在握,又是国家英雄,他的上台自然而然,被认为是民选的总统。孰料老阿萨德在总统大位上一坐就是三十年,这个家族对叙利亚的统治延续到今天。

冷战时期的中东,雄主辈出。埃及有穆巴拉克,利比亚有卡扎菲,也门有萨利赫,伊拉克有萨达姆。叙利亚强人则是哈菲兹·阿萨德。这个看起来相貌清瘦的老头,其实是雄狮一般的人物。他从1971年掌权,直到2000年去世,一共掌权三十年,并且还顺利把权力传承给儿子,这在中东列强那里,是绝无仅有的存在。

和其他强人一样,哈菲兹·阿萨德掌握权力的秘诀,是控制军队。叙利亚军队一开始只有8万人,由于战争和战备需要,最多扩充到40多万人,加上警察和特务系统,武装人员可能超过50万人。要知道,叙利亚人口不到两千万人。叙利亚还有一整套党务国企系统,他们都是阿萨德政权的支持者。

在叙利亚这样的四战之地,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外交。阿萨德堪称中东世界身段最灵活的老狐狸。

一方面他亲埃及,远沙特,穿西装,禁面纱,高举世俗主义的旗帜,另一方面,他又坚持穆斯林身份,以获得逊尼派的支持。为巩固权力,老阿萨德积极打击穆斯林兄弟会,手段狠辣。叙利亚和以色列相邻,从现实利益说,谈不上深仇大恨,不过阿萨德却把两国关系搞得很僵硬,这是典型的树敌自重,贩卖仇恨以收拢人心。

阿萨德是什叶派穆斯林,他积极和伊朗搞好关系,以期获得援助,他还拉拢苏联,把港口交给俄国人使用,从而埋下日后的伏笔。阿萨德还不忘适时和美国人搞好关系,海湾战争期间,他派兵出击伊拉克。如果不是以色列横在中间,叙利亚很可能成为美国在中东的盟友。

克林顿时期,美国和叙利亚关系良好。要知道,老萨德可比他儿子厉害得多。

从这些手段看,哈菲兹·阿萨德是典型的政客,他要摆平国内统治,还要维系国际关系平衡。从他的角度说,当然是为了保住权力;在叙利亚国民这边看,最大的价值是保住和平。在中东这样的地方,和平是珍贵的奢侈品,是一切发展的前提。老阿萨德统治三十年,叙利亚偶尔对外用兵,国内保持和平,号称“三十年中,沙姆无事”。(沙姆是叙利亚的古称)。

和平环境下,叙利亚经济得以发展。农业方面,叙利亚人兴修水利,变荒漠为良田,耕地面积不断增长,粮食实现自给自足。到1990年代,叙利亚还成为小麦和牲畜出口国。工业方面,叙利亚实行国企主导的计划经济制度,政府通过制订五年计划规划发展,整体水平很落后。前面有说,复兴社会党是左翼政党,叙利亚宪法规定实行社会主义制度。

和中东大部分国家相比,叙利亚经济很落后。叙利亚是中东计划经济的代表,市场制度不发达,经济必然落后。阿萨德要维持统治,要应对复杂的国际环境,就要养庞大的常备军。叙利亚国力远不如以色列,要死撑对抗,还要干预黎巴嫩和巴勒斯坦战局。虽说国内和平,军费仍是叙利亚政府的最大开支,这极大限制了叙利亚发展经济的能力。

叙利亚需要的是实质和平,对内发展经济,搞市场改革,提高民众生活水平;对外,叙利亚应当和以色列搞好关系,远离恐怖分子,和其他国家发展贸易。这才是国民之福,同时有利于中东政局稳定。

可惜,阿萨德作为军事强人,他的眼里只有武力。在他统治期间,阿萨德强力镇压国内反对派势力。反对派一搞骚扰刺杀,游行抗议,老阿萨德就要报复镇压,他的每一次被激怒,就是大开杀戒之时。逊尼派穆斯林上百人被大炮轰杀,这样的事情在阿萨德统治期间,发生过好几回。这些暴行,今天被记在巴沙尔·阿萨德头上。子背父债,也很正常。

谈叙利亚政局,为什么从这么遥远的往事谈起呢?我的理解有两点。

首先,中东地区局势复杂,局内人似乎更沉湎于历史,而不是展望未来。不熟悉历史,难理解当下。叙利亚的近代史并不复杂,其连贯性很强。考察历史,利于分析当下叙利亚各派势力,理解他们的政治诉求。其次,中东是宗教地带,神权和人权是主要矛盾。想理解政治势力的性质,必得熟悉他们的宗教底色,从而展望前景。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人类摆脱神权社会,走向世俗。当然,世俗暴君对人权的侵犯,并不能豁免于谴责。

最近二十多年叙利亚的历史,以及近年来叙利亚的政治局势,就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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