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俊伟 近来,常爱玩味苏东坡,“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应当是东坡日暮之时所作,自然可以回顾一生浮沉。已灰之木,不系之舟,只当是诗人内心的伤逝,黄州惠州儋州或是亦可看作诗人的自嘲。 东坡生于眉州,卒于常州,葬于汝州,一生漂泊,曾知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颍州、扬州、定州等,翻遍整个文学史,估计也难有人如此折腾了吧。 东坡是不系之舟,一生漂泊无定,从眉州出来后,蜀道之难,仕途之险,故乡只能唤作了老家,老家难回,根便拔了。吾等后学,相较于这点,多是幸运的,即便身处天涯,老家虽老,耐不住老人思盼,决心回家了,大不了过年时赶趟春运。 我这二十多岁的年纪,若是真要说出个三州来,故乡地属金陵,北上求学兖州,此是二州,那就再加一个苏州吧。 江苏,江宁苏州耳。如同安徽,安庆徽州耳。 在江苏的地界,很多事情都是奇怪的,苏宁二地,可以做个比较。苏州地域面积实比南京大些的,城区规模稍微小些。苏州的人口却比南京多出了二百多万,当然新苏州人肯定占了半壁江山。若是再说经济,苏州让南京汗颜。 即便这方面有些尴尬,南京终归是六朝古都,有着一种王者的大气。六朝的洒脱飘逸,深深影响着南京,这种个性的张扬和自觉也刻印在了南京人的血脉里。很多外地人都是喜欢南京的,文人雅士尤甚,王谢南渡后,文脉昌盛。 有唐,李太白来了说:“六朝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刘禹锡有《金陵五题》,我们晓得了夫子庙,“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可见,金陵多是属于市井了。宋后,江西人王安石来了,便叫作了半山老人,半山二字,可得建邺神韵。当然还有随园老人,袁子才却是浙江钱塘人。 秦淮河畔,文人总是好清谈的,曲阜人孔尚任写《桃花扇》,阮大铖自然是不齿的,然而是真才华。那复社文人里头,也不见得有些好货,河南商丘人侯方域我是不喜欢的,“两朝应举侯公子,忍对桃花说李香”。如今的秦淮河畔,也是好文人结社的,如能谈些诗词,娱乐便好。不过,当真有才情的,都不尽然是本埠人吧。 客居于南京的文人,我喜安徽全椒人吴敬梓,他那本《儒林外史》,写尽了文人之丑,世上最俗莫过于附庸风雅了吧,不过老南京的平民,他倒是写出了他们底子里的六朝洒脱,故而我们可以晓得,几个挑粪的,卖完了粪,同邀去永宁泉茶社吃一壶水,然后回到雨花台来看落日。 这便是我最为钟情的南京气息了,当属于平民,有市井烟火气,所以南京人活得洒脱,骂人也骂得放荡。有外地人去南京,问出租车师傅:“你们南京人怎么一说话就要揭人私处啊”,师傅想了想说:“这个吊问题难回答得一笔哎”,于是乎,便回过头帮着外地人来骂南京人了。在中国的地界上,有这种胸襟的,南京人可堪一绝。 在这一点上,苏州倒是另一个极端了。“苏州好哉,日子舒服哉,上海宁有钱,太小气哉”。南通人来苏州了,“倷港北佬啊”。再往北,到了盐城、淮安,倒是没有苏北之说了,“倷山东来哉。”徐州过去,那也是没有山东了,便是“倷北方来哉”。 倘若说南京有一种六朝的洒脱,那苏州便是明清时的精致了。一碟小菜上桌,绿油油的,叫人舍不得动筷子,菜饭更是如此,一锅子饭,绿绿的菜叶点缀其间,当真好看。苏帮菜便是这般,甜甜的。青熘虾仁,松鼠鳜鱼,好吃哉,就是甜得人下不了筷子,不过酒酿圆子、青团子、八宝饭倒是可口好吃的,小孩子最喜欢。 作家里头,我觉得最有苏州情调的,还要多看看鸳鸯蝴蝶派的周瘦鹃,弄花莳草,一支笔端风花雪月。老作家常年写作有个习惯,早上铺纸案前,腚下必安一个马桶,文情泼墨,一齐而发,好不痛快。 苏州人活得精致,骨子里是硬的。北宋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开真文士典范。南宋范成大,使金国,慨然保节,归田园,荷月带锄,在田园诗史上留下了千古诗话,但凡江南人,开口便能诵《四时田园杂兴》,“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南人的童趣皆是如此吧。 明清之后,但凡科举,江南一代的状元估计能占去半壁江山,尤甚苏州。明四家中,大众都知晓唐伯虎爱秋香,故而江南出美女,苏州的小娘鱼都是水做的,能叫文人折腰,叫多少中原男子淌了口水。苏州多佳人,更多才子,金圣叹有六才子书,我们看到了现今的《水浒传》,毛宗岗有第七才子书,我们就看到了当下的《三国演义》。此后,乾嘉派有惠栋,格调说有沈德潜,如此云云。 东吴自有断不了的文脉,近代黄人、章炳麟、吴梅、金叔远等群集东吴,有了苏大中文系之盛,延绵至今。苏人中又有叶圣陶先生,一家三代文豪,如今徙了金陵,便有了叶兆言先生的夜泊秦淮吧。 作为一个学文的人,我很宽慰常能穿梭于这极具文脉的二地。我在南京,可体悟六朝烟雨的洒脱,那是阮籍、嵇康、陶渊明、谢灵运。我在苏州,亦可玩味明清盛世的精致,那是冯梦龙、李玉、唐伯虎。生于江南,同此二地如此结缘,当真是三生有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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