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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从周与扬州

 朱欣毅 2018-04-18
原载:《扬州晚报》2017年7月1日
作者: 阮仪三(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古城保护专家、阮元第五代孙)

在如皋水绘园参加城市规划评议会。坐者陈从周,中排右一为本文作者


        阮元和阮元家庙的修复


        我1956年考入同济大学建筑系。


        一年级暑期,有建筑测绘实习,陈先生是指导教师,一个个点名分派任务。点到我的时候他说:“你叫阮仪三,你是扬州人吧?”我说是。他又问:“阮元是你什么人?”我说是我高祖,他说:“对了,你是三字辈,你晓得你家人的字辈吗?”我说:“知道,恩传三锡,家衍千名。”他说:“不错,总算还记得。你知道阮元吗?他做过什么事?”我说:“九省封疆,三朝元老。”他说:“这是官位,我问的是阮元有什么学问?”我说:“大学问家、大书法家。”他又问:“大学问大在哪里?”我说不出来了,我就反问陈先生,你告诉我听。陈先生突然把脸一板说:“耍滑头,自己的老祖宗不晓得,回去翻书去,弄清楚再来见我。”我一下被他训得满脸通红,我就到学校图书馆里,幸亏有辞海和清史稿,查看了阮元的条目,这才弄清了我的高祖真是清乾嘉年代的大学问家,还是个大清官。


       后来遇到陈先生,他就摩着我的头顶说:“你这个阮元的后代,要好好地学习,要做孝子贤孙,不要做不肖子孙,你是阮元的后裔,佛家讲就有慧根,要继承老祖宗的传统,我就很佩服阮元。我在杭州、绍兴就专门去寻访阮元的遗迹,像‘诂经精舍’‘阮公墩’,绍兴的大禹陵有他的题刻。”


       后来我和他在扬州一起去看过毓贤街的阮元家庙。那时家庙里住满了人家,房屋格局都在,但是居民们乱搭乱建弄得破败不堪。他嘱咐我,一定要想办法修,要设法把居民迁走,这是扬州重要的地方文化珍宝。他当年也见机与扬州市领导说了。那时还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他还跟我说,你这个后代有责任做这件事。后来一直到2012年,我向省里、市里不断呼吁,并申请到一笔资金,主动承担了阮元家庙修缮的规划与设计工作,扬州市政府组织了修缮力量,迁出了居民,全面恢复了阮元家庙原本的状态,也可告慰陈先生多方关注的在天之灵。


       陈先生对阮元的敬重之心在给我的几本著作写的序言上就明晰可见。


踏察小秦淮


       大概在上世纪80年代初,我带学生在扬州做课程设计,要做扬州旧城区内历史文化遗存地的规划,陈先生也正好在扬州做园林的修复指导,我就去找他。当时我选择了在城内小秦淮地段做详细设计。他认为非常好,他就和我沿着小秦淮河一路踏察。那时小秦淮呈现的是城里一条老河道,河岸上垃圾处处,河水污浊,但河岸两旁还有垂柳、杂树,巷里有稀稀拉拉的老宅。他说这里原来可以与南京秦淮河相媲美,所以叫小秦淮。两旁全是茶楼、酒肆,弦歌灯火,热闹得很。直至民国以后,随着扬州的经济衰落,它也萧条起来。你看河边堆的许多破砖烂瓦中夹杂着许多瓷片,这些全是当时开酒店随手丢弃的破碗、酒器。我就去找了几个破碗底,抹去泥巴,果然都是景德镇的青花瓷,有的上面还写有清代年号、“景德镇监制”的字样,真有“折戟沉沙铁未销”的场景。陈先生讲:“遥想当年,两岸垂柳依依,小河流水涟涟,楼上传来琵琶、丝竹声,这就是小秦淮的诗情画意。可惜啊,后人全忘了历史的场景。”我们再往前走,就到护城河北水关了,现在只是一顶闸桥,徒有“北水关”三个简体字石碑嵌在桥栏上。陈先生说这里原来是水城门,城墙和护城河都已变成了现时的马路。陈先生兴致很浓,我们沿北城河到冶春,下午黄桥烧饼也没有卖了,问了只有早市,下午不营业。陈先生扫兴得只是摇头说:“本来我要和你们吃两块烧饼的,没有口福了。”那是冶春小红楼一带只有三三两两的房子,冶春还是茅草顶木屋三间,陈先生说:“好,就是这样,茅草庐里烤草炉烧饼,这才是扬州风味。”陈先生和我说:“这一代就是扬州古城外最精美的地段,‘十里杨柳绿城郭’‘一路楼台直到山’,楼台都退到后面去了,什么山?平山堂的小山。可惜的是城墙拆掉了,但两岸杨柳还在,护城河仍在,这些老房子、草顶茅屋仍在,就是瘦西湖的前奏。你们做城市规划,就要大处着眼,小处着手,这里有眼也有手,‘眼’就是控制环境,大的景观环境,小秦淮在古城中是穿心而过的一眼柔情——流水和绿树里面蕴藏着文化风情,然后连着护城河一直连到瘦西湖。你这个规划实现了,老扬州风貌也留住了。”陈先生说到兴奋处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这个扬州人要为扬州作贡献啊!看住小秦淮,不能再糟蹋了。”我后来领着几个大学生真是把小秦淮规划做成了图纸和论文,这几个学生像吴凝、刘勇、沈婷婷、疏良仁等都是能力很强的高材生,后来都有很好的作为,他们也都会记得陈先生的那一番入情入理的教导。

 陈从周绘小盘谷设计图


明代木构精品卢宅


       陈先生对扬州的园林和老宅情有独钟,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就专门组织学生对这些老花园和老民居进行建筑测绘。他常说,我们没有办法全部保护住这些实体,但至少得把它画下来,如有机会修缮就能按原样重修。他说扬州真是深山藏宝啊,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曾在1983年专门带我和几个学生去看明代的卢宅。这是明代扬州最大的宅院。他在大厅上围着楠木做就的大柱指点我们明代建筑的特征。但是当时卢宅却被一家糖果厂使用着,就在大厅里一边生着明火一边做着传统的芝麻糖、炒米糖等。陈先生急坏了,说这些木梁、木柱给这些炉火熏烤,很容易引起火灾,太危险了,一定要停止生产。


       过后不到两个月,扬州传来了消息,卢宅糖厂失火消息传到陈先生耳里,我看见陈先生泪流满面,好几天萎靡不振。


       卢宅火烧后,我曾到现场观看,只见两片炭黑的残架还高高地竖在山墙上,墙上顶端是两座高翘的砖砌马头墙,给烟熏得乌黑。听人说卢宅两侧马头山墙原是防止隔壁人家着火殃及卢宅的,现在卢宅失火,它的马头山墙也就防止了火舌跳至邻居家,也起到了防火灾的重要作用。


       现在卢宅已按原样重修了,总算让人感到一点安慰。


片石山房的发现与修复


陈先生热爱传统建筑与园林,他对扬州瘦西湖格外地偏爱,他曾和我说扬州人水平高,杭州西湖美,美得华贵艳丽,我倒更喜欢瘦西湖,美在这个“瘦”字,一听就把西湖比下去了,谁不爱娇小玲珑、婀娜多姿?瘦西湖里的景色也处处可以与西湖相媲美,但是瘦西湖就讲究个“小”字,小虹桥、小金山、小瀛洲……一个“小”字让你顿生怜爱之意。“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何处”两字是虚景,让你浮想联翩,瘦西湖的美让你细细地品尝、回味、联想。


       他曾和我一路踏察曾经废弃了的花园,他告诉我扬州在明代私家花园比苏州多,有条花园弄可能就是现在的徐凝门街,三步一园、五步一宅。我们就在巷子里走,看看人家门前的石磴、石阶沿,有雕花的、院子里有瓦砾堆的,就去寻觅,陈先生一路走一路说现在的变化太大了,过去还有痕迹可寻。


       他在修复何园时发现了何园大花园旁有小花园和一座假山。他仔细揣摩,后又翻找资料,断定是八大山人石涛的作品——片石山房。他非常高兴,专门写了说明。


       陈先生参与了何园全面恢复整治工作,石涛的片石山房也按陈先生的研究做了复原,他专门写了说明,镌刻在石碑上,重现了精彩的历史艺术景观。


兰草水墨换包子


        陈先生师从张大千,擅长水墨兰竹小品,也常吟诗作词,张口即来。知情者常有所求,只要他有空,他也乐于作画、写字赠人,从不收人润笔。他说这是趣味相投,收钱就俗了。有一次我们在扬州开会,住在新造好的扬州宾馆。有天下午正巧有空,就有人来求陈先生的字画,旁边有几个服务员小姑娘跟着起哄也要。有一个小伙子开玩笑地说:“要什么?就那么搨几笔能值钱?要回去也就当废纸丢了。”陈先生听了就光火了,就说:“谁说我的字画不值钱,当场试试看,我画幅画,你拿到对面文物商店,看值不值钱。”他就铺开了纸,随手画了一株兰花,三五片叶子,签了个名,盖了印章,就递给了那个说不值钱的小伙子,要他送到文物商店去卖。文物商店和扬州宾馆就隔一条护城河,很近。不多久,那个小伙兴冲冲地跑回来了,大声嚷道:“陈先生的兰草真值钱,一笔十元,五片叶子值五十元。”他把钱递给陈先生,陈先生说:“钱我不要,你们拿去买包子吃,你们不要看不起我这几笔画,也练了几十年。”这一下陈先生惹麻烦了,只要他一空就有不少人来求他作画、要字,他倒也乐呵呵地不管首长还是服务员都免费赠送,所以他在扬州人缘特好,没有架子,受人尊敬。文物商店里挂着他画的书画,标价出售。后来听说,他的书画被列入海关禁止出口名录中,有人贬他的书画不入流,这是“有眼不识泰山”,不识货。


    


编辑:王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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