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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与《红楼梦》

 hjh2004 2018-04-18
曹雪芹与《红楼梦》
    曹雪芹,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也是最复杂的作家,《红楼梦》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而又最复杂的作品。这部用曹雪芹血泪凝成的具有高度思想性和高度艺术性的伟大作品,对现实社会(康乾盛世)包括宫廷及官场的黑暗,封建贵族阶级及其家庭的腐朽,封建的科举、婚姻、奴婢、等级等各项制度,以及与此相适应的社会统治思想即孔孟之道和程朱理学、社会道德观念等等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并且提出了朦胧的带有初步民主主义性质的理想与主张。它所塑造的众多人物形象、宏大完整而又自然的艺术结构,“诗如其人”的语言艺术成就,使《红楼梦》具有自己崭新的面貌,成为“中国小说文学难以征服的顶峰”,对后世造成极大的影响:千人竞读《红楼梦》,乃至“红学”应运而生。
    这是什么样的历史环境下,什么样的人物写出来的书呢?书的内容是什么呢?对后世又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呢?《红楼梦》是有据可查的,我们天才的作家的史料却十分模糊残缺。因此,我们只能以片断性的故事叙述他的“红楼”……

四十萧然太瘦生
    才是大清早起来,闻到酒香,就勾起狂饮的欲望。秋风更夹秋雨,凛冽寒湿阵阵袭来,为了那位诗酒风流的好友,索性摘下怀里佩刀,典当几文银钱,也好沽酒来喝。
    佩刀质酒的人是敦诚,而那位与他“且酤满眼做软饱,谁暇齐鬲分低昂”的仁兄又是谁呢?竟然可以赢得朋友这般热烈而慷慨的爱戴和呵护!
    胖乎乎的身材,深黯的肤色,一颗聪明的大头颅。这么个貌不惊人的旗人,所到之处,便酿出阵阵春风。呵呵谈笑,痛快饮酒,击石作歌,说起故事来,更是娓娓动听。怎么只要有他在,敦敏、敦诚兄弟、张宜泉等人,包括酒店伙计,便觉光阴飞逝而去,却从来也不厌倦呢?
    朋友们喊他“芹圃”、“雪芹”、“芹溪”、“芹溪居士”或者“梦阮”,甚至煞有介事地考证说他是曹子建的后代。当我们展读《红楼梦》,第一回中,曾交待这部书的写作缘起,乃是经由“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篡成目录,分出章回”,因而尽管众多的字是令人混淆不清,200多年来大多数读者还是相信这位“曹雪芹”便是本书的作者。
    曹雪芹的性情很“怪”。他爱酒,“梦阮”别号,该是起于“梦阮籍”吧!而阮籍,竹林七贤里的人物,正是傲啸竹林,寄情诗酒的风流名士。他嗜酒,但对于诗作却很矜持,朋友们首先把他当成清新不俗的诗人来爱敬,但他却不轻易下笔(不过,在《红楼梦》里,林妹妹那屡夺魁首、风流别致的诗句,宝姐姐那屡压群芳、含蓄敦厚的词章,不也是他写的吗?)他自己呢,也每每玩笑道——“惟日以南酒烧鸭烹我,我即为之作书”。(烧鸭?那不是史湘云的嗜物吗?)
    曹雪芹的高傲也是出了名的,但这份高傲是向上不向下的。他一身傲骨,不阿附权贵,“步兵白眼向人斜”;却又是一副出奇温热的情肠,帮助好友度过生计的艰难。为了教于景谦扎糊风筝的技巧,特别编述风筝谱,诚心希望天下伤残无依之人,可籍此一技谋生。又如接济已濒绝境的于媪,接养家中。在曹氏的《废艺齐集稿》中那篇董显邦所作的真诚的序文,我们可以看到董是如何为雪芹的义行所感动而欣然下笔的。
    如果《废艺齐集稿》确实是品可信的曹氏真迹,那么雪芹真真是古往今来多才多艺的少有书生了,他的才艺不仅止于书斋里的诗画创作和鉴赏(雪芹擅绘嶙峋山石,并精于鉴别书画),更可贵的是,高门府第出身的雪芹,竟娴习民间的手艺:像风筝的扎、糊、绘、放;编织、织补;印染。另外,譬如金石印章的选制、刀法;园林的布置;烹饪的技巧,这套手工艺教材的编写,原来是为盲人伤残者而特设的。对于贫苦的生民,雪芹是如何抱着一颗真挚而热烈的爱心呵!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曹雪芹是一个大艺术家。这一点很少为当时所知。原因之一是他的贫困潦倒。他在北京西山隐居,并无陶渊明之可利之土,而是穷得“日望西山餐暮霞”,“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依靠卖画的些许钱和朋友们时不时的周济过日子。雪芹家门败落后还是有不少阔亲戚的(例如亲表兄平郡王福彭),但世态的炎凉,财势的凌轹,乃至有一回不得已向家里人求助未得而“燕市哭歌悲遇合”!这么潦倒的一位犯官后代,封建社会的势利眼又怎能赏识到“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的天才!原因之二是他的“怪癖”。他曾在乾隆十年左右到八旗的宗学里当教习或更低级的下手执役人员,在那里他与就学的皇亲敦氏兄弟交契,经常不顾旗人注重的场面礼数,秋灯夜话,谈的自然是些愤世嫉俗的东西。但宗学毕竟是他暂且苟安的栖身地,他是“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的人,这位诗酒狂放的当差者,又怎能见容于皇室“教化”旗人子弟的宗学呢?隐居西山后,由于他的画有名,有人想到雪芹,想推荐他去担任皇室王公的画师墨客,却遭到了雪芹的坚决拒绝!他20岁过便开始经营《红楼梦》,一直到逝世为止,小说始终惨淡经营,不断写作、丰富、提高、修订、润色。后来种种遭遇使他从自幼的饱经忧患,阅尽沧桑,切近的人情物态一直看到了较大范围的人间世相,从而更加走上了叛离的道路。“既然这种环境不可能让我作出什么有意义的事,那倒不如来个彻底的‘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吧!”他从此发誓要以一生的精力来写一部为大雅所不齿的“演义闲书”、“小说稗史”。在“茅椽蓬墉,瓦灶绳床”,妻儿嗷嗷待哺的环境下,曹雪芹夜以继日,在拆开的旧皇历背面,以一根几近无用的秃笔,写下了呕心沥血的《红楼梦》(《石头记》)。香山一带传说“曹雪芹活着就是为了《红楼梦》”,的确,在他生命最后的10年里,《红楼梦》占据他的整个灵魂。终于在乾隆二十八年癸末除夕(1764年2月1日),曹雪芹在对爱子(春天染痘夭折)思念中,在日益严重的病情下,泪尽而逝!一个不为社会所容的“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伟大天才,陨落了!
    曹雪芹身后只遗下一个后续夫人,几束残稿,笔砚零落,十分萧条凄惨,二三交好,聚资草葬。西山某处自此多了荒坟一角,泪眼望人间。正是:
    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肠回故垅孤儿泣,泪迸荒天寡妇声。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故人欲有生刍吊,何处招魂赋楚蘅?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约于明朝万历四十七年(后金天命四年),有个叫曹世选(曹宝)的汉人被满洲军队俘掠为奴隶,隶属于多尔衮掌管的正白旗。满清入关后,曹世选沾了这么位“摄政”九王的光,遂由“包衣下贱”跃居为“从龙勋旧”,但他的奴隶地位却是不可改变。他家世代都是皇室的“包衣人”(家奴),参与掌管内务府(管理皇家的财产、收入、食用、玩好、日常事务等的管家机关)。因此,曹家一方面是被压迫被剥削的受害者,一方面又是“呼吸通帝座”,得到皇帝信任便可容易地升官发财,享受如同大官巨卿的富贵荣华。但是曹家决不如《红楼梦》里四大家族那般荣光,既蒙军功,得以列爵、留荫子孙之类,顶多只能算得宠而又小心翼翼的奴才如平儿之类罢了。
    从康熙二年(1663年)起,以曹雪芹的曾祖曹玺为首,以他的祖父曹寅为中心人物,他家祖孙三辈四人,在江南任织造官达60年之久。由于他们是康熙帝的私人家奴,因而在康熙帝的荫庇之下,曹家得以在江南南京这块“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经历其“繁华”而“风雅”的生活,因此《红楼梦》里第五回说:“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赫赫扬扬,已近百年。”
    贾府是因为元妃省亲而“国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而曹府却是因为主子康熙帝的六次南巡,曹寅、李熙两家姻亲,在南京、扬州、苏州三地每次共同“接驾”四次,由于把“银子都花得淌水似的”、“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顾不得“罪过可惜”四个字了,以致成了圣眷日隆、权势煊天的家族。据说,康熙帝十分顾念幼年时的奶嬷嬷孙氏(曹寅之母),曾特为召见并亲扶之笑称“此吾家老人也”,并为之书写“萱瑞堂”三字。而萱草,不就是母爱的象征吗?看来,幼时宫外长大的康熙帝是顾念孙氏的抚育之恩的,何况曹寅和纳兰性德一样,曾是他朝夕相处、无所不谈的伴读呢!有了这层特殊的关系,康熙对曹家便有真诚的庇护之情,先是把曹寅派遣为江南织造,明为皇家采办御袍,暗地里却搞着联系江南遗民、在野名士的“统战工作”。文采风流的曹寅在诗、词、曲方面天分极高,在清初诗坛上的地位和成就,实际出于纳兰性德之于词坛者之上,由于他一生爱才好士、济困扶危,因而身亡之后,江南隐隐约约失去了文坛领袖,但又有悼诗“天下无人不解君”的传诵,这是后话。总之,他的联络工作很出色,密折不断上达天聪,康熙帝怎能不恩遇呢!故而驻跸曹府,屡加安慰,但他却知道曹府这烈火烹油,花上着锦之盛,是用皇帝的钱买来的虚热闹,何况随巡的皇子、官员,惯于打秋风,尤其太子对于家奴要求的孝敬一次就是几万两银子!因而,康熙帝在世之时,对曹家就格外周全,对曹、李职任公款的惊人亏空债累,表面全不论及,暗地里却一直批奏说:“小心!小心!小心!”但毕竟是给曹家埋下了败亡的祸根。
    “树倒猢狲散!”曹寅喜欢说这句别致的话。十分心酸,十分烦恼,始终在他心中翻腾。“接驾”所担的风险和罪责,对“虚热闹”的感叹郁郁于心,终于“捶胸”不甘而去,留下茫茫债债海。曹府,开始走上了下坡路。真是“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缈,古今一梦尽荒唐。”
    “你知道奴才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多年后,对“艰难曾足问?先后一沾巾”的祖父,雪芹似乎有了更深的体谅,因为他很快也要历尽人世沧桑,跟那块女娲精心修炼的补天石一样,慢慢备具灵心了。

无才可堪去补天
    雍正二年,岁在甲辰(1724),四五月之交,江南的织造府内,曹寅继子曹頫喜获一麟儿,这给零落曹府带来喜悦的男孩,并没有宝玉那般神异——口中含着宝玉,却也头角峥嵘,仪表不凡,而且伴随着久旱之后的大霈甘霖而来,给焦愁煎迫的父亲带来宽慰——“益之以霡霂,既优既渥,既霑既足”——孩儿就叫“曹霑”吧!
    小曹霑生长的环境并不太好。
    当时的满清帝国,基本上还是个闭关自守的强大的封建国家,历经了康雍乾盛世,却隐隐约约有了“强弩之末”的征兆:“百为废弛,贿赂公行,吏治污而民气郁,殆将有变”。雍正三年,浙人汪景祺因所著《读书堂西征随笔》中诗文“讥讪圣祖仁皇帝,大逆不道”,立斩,家族发配为奴;雍正四年,查嗣庭典试出题“维民所止”,被疑为“雍正”“去其首”,“逆天负恩”而见戮……终乾隆一朝,文字狱几乎不断,真是一字违碍,即兴大狱,挫戮惨酷,自古所未有!清政府“武功文治”,一方面要镇压反抗,加强统治,另一方面却钳制思想,“消弭反侧”!知识分子未敢噤声;耗尽劳力而被剥削得一无所有的贫苦农民并不能老像刘姥姥有条件有能力去求帮,而只能敝衣陋食、苦熬岁月——逼上梁山,就起义反抗!自然又被严酷的清政府以“乱臣贼子”而镇压。后来,曹雪芹在这种高压空气下以“士君子”所不齿的传奇小说体裁集中描绘“闺阁闺情”,“空空道人”却还是极端谨慎,“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世骂时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因“毫不干涉时世”抄回来的!连仙人都这么怕惹祸的《红楼梦》,却还时不时地透点“盛世无饥馁,何必耕织忙”的幕后:(第一回)(甄士隐要去田庄上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第五十三回)(乌庄头进租)“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贾珍皱眉道:“……这够作什么的!……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总之,放大历史目光一瞧,“乾隆盛世”其实是整个中国封建社会即将总崩溃的前夕,而这种“万马齐喑究可哀”的征兆气息,敏感的曹霑好像预感到了——“……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曹霑的幼年、少年生活,又是怎样的呢?很显然,他是出生于曹府末世的一个异物。皇四子胤禛以阴险暴逆的手段夺取帝位后,就对头号死敌们——手足弟兄——治死、幽囚,并穷治党羽,芟刈殆尽。同时,雍正对“皇考”作下的孽、给“奴才”拉下的亏空、筑下的债台,来个死不认账,要彻底清结。雍正元年,以追查亏空为名,先从李熙下手,命两江总督查弼纳审治,将其抄家灭产,流放打牲乌拉;而曹頫也是“鱼游沸釜”,自身难保。雍正二年新正还具折请安请求恩准三年补清织造钱粮的“天恩”。债务过去了,家道也因此而落,但过了二三年,曹頫又因屡忤“圣意”、藏匿财产而被革职抄家,抄家以后又查出他衙门藏有“塞恩黑(胤禟)的镀金狮子一对,成了奸党,被抄家讨产,仅“少留房屋,以资养赡”。一个曾经财雄势大的包衣家族,自此成了百足之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亲戚诸如李熙、傅鼐、纳尔苏也随着倒楣了一段时间。雍正朝末期,傅鼐、福彭又到官朝廷,乾隆初期,曹家又是“皇家内亲”,因而稍稍“中兴”,家道初复。曹霑就是在这波折的家道、艰难的时局下度过了他的幼年、少年生活。由于曹家仅有他这个孩子是“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有望成”,因而希望他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能以功名光宗耀祖,中兴趋于动荡不安的家业。因此,他成了曹家补天的石头。但,这个全家的命根子,却是: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事物;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毁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因此,从《红楼梦》里,我们可以看到曹雪芹的自我总结:“……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可看到聪明灵秀之气在万万人之上、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万万人之下的贾宝玉,实质上是曹雪芹的影子,都是无才补天而多余的石头——统治阶级废弃的畸人。但是,贾宝玉又比曹雪芹的真人真事高一筹。
    “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贾宝玉的口头禅。否定了作者时代钦定的孔孟之道——程朱理学;
    “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念两句书,汙在书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对须眉浊物“文死谏,武死战”的异端言论——难怪贾政要拿绳勒死他!
    “道这原非圣贤孔子剖撰,焉得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做后人饵名钓禄之阶。”懒与士大夫诸男人交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高兴时折支初绽桂花孝敬祖母,又高兴一切晨昏定省的繁文缛礼都可以免去——最厌禄蠹。”深恶八股的言行,比起所有的封建文人更多走了段路程。
    这样钟鸣鼎食的人家儿,出了贾宝玉这孽障,岂不是一代不如一代?贾政对宝玉的鞭挞,王夫人抄检大观园,都未扭转这逆臣贰子的方向。
    而曹雪芹青年时代虽然对封建家庭作过反抗,但是他还是中过举的(贡生)。如果他的家庭不再经受一次致命的抄家的话,曹雪芹还是勉强会走上仕途的。在他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路途中,曹雪芹大概可以看清“世人的真面目”……并对种种面目以及产生种种面目的社会发生了憎恶之感,从而在脑中“酝酿”了贾宝玉这“富贵闲人”的形象。
    遗憾的是,有关于曹雪芹感情生活的史料几近空白。但我们可以肯定,他肯定是在脂粉队里混大,并对某女有过真挚的爱情。否则不经沧海,焉知海水之涩?未见巫山,岂知云彩之幻?从贾宝玉的片言只语,我们可以窥其全貌:曹雪芹是把人间完美的象征寄托于富有女性气质的人物身上。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贾宝玉觉得大观园里的姐妹们,一个个那么美丽婉柔、才华横溢,尤其是神仙似的林妹妹!她们是那么圣洁清雅,决非外头的国贼禄蠹可比!他一直寻思着如果谁死了,她便要化灰化烟,或做和尚去,甚至觉得女儿们的眼泪流成河漂着他的尸体,乃是得其所哉。无怪乎他对女孩们一直曲意温存、殷勤效劳:“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喜出望外平儿理装”、“撕扇子做千金一笑”……尤其是晴雯死了,还一心痴想,做好《芙蓉女儿诔》恭恭敬敬地祭读。男女高低、主婢贵贱全抛到九霄云外,真是“莫怪篇篇吟妇女,别无人物可形容”。
    但另一方面,贾宝玉又赞美具有女儿情态、秀丽风流的男人,如秦钟与水溶;鞭挞入了国贼禄蠹之流的闺阁清白女儿,不惜对劝其注重仕途经济的宝钗、湘云“抬起脚就走”;对沾染了男人气味的“鱼眼睛”们,大骂“可恶”!
    花儿中最清雅的是芙蓉,女儿中最飘逸的是林妹妹。早先,宝玉是泛爱者,后期,对黛玉的感情却日为专一。“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的林妹妹,幼失父母,病弱娇怜而风流才情出乎姐妹之上。她那幽篁森森的潇湘馆,是宝玉最为清爽的去处,而况她从不鼓励他去书里觅封侯呢!真诚的妹妹不如宝姐姐那么八面玲珑,因而在贾府上下“目下无尘”,“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而她也只有在宝玉那里,才获得理解和温馨。两个反抗封建礼法、反对封建婚姻制度的叛逆儿女,爱情是建立在共同志趣基础上,因而也更深沉真挚、曲折幽长,这才有那一波一波的试探、拌嘴、长叹、和好,这也才有贾母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到“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是佳人”的转变;这也才有“金玉良缘”打倒“木石前盟”的机变!
    永恒的女性引人上升,但《红楼梦》里一个个活生生的娇俏女儿们却都得到了悲剧结果(按曹雪芹的原意),给贾宝玉心灵上留下了一道道伤痕:元妃暴死、迎春夭亡、探春远嫁、惜春出家、湘云守寡,黛玉泪尽、宝钗独恨、尤三姐自刎,晴雯被迫杀……什么时候,一朵朵的花香已经逐渐伤残凋零了呢?什么时候如诗如画的大观园已经奏起哀哀悲音了呢?忽喇喇似大厦倾,贾府倒了,废墟上覆盖了白茫茫一片大雪,真干净哪!
    历经丧家之痛的曹雪芹,塑造的贾宝玉也仍是悲剧人物。他是崩溃前夕的封建社会的产物,反封建主义和封建主义的矛盾在他身上交错。他一生的意义就是对封建社会上层建筑的批判和否定,对本阶级的贰心和背叛,但他又摆脱不了封建主义的思想影响。虽然他流荡优伶,“为这些人死了,也是甘愿的”,但对唯一能摧毁封建社会的农民革命力量,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骂道“流寇”,他只能以一个孤独的叛逆者身份唱着哀婉动人的挽歌,站在封建主义的门口,不进去,也不离开;他只看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荣地、温柔富贵乡”是浮生梦一场,却又提不出改变现实的呐喊,而只能在世外桃源般的大观园,在环红绕玉之间长嘘短叹。总之,宝玉是超越时代的人,是初步的封建主义民主主义者,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之后,在“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的环境下,他东方式的归宿便是青春夭折或出家。犹如创造主曹雪芹在不适宜的历史条件下死亡,成为了真正的悲剧。
    因此,曹雪芹这块“顽石”,也只能在青埂峰上,在足以窒息的寂寞中悠悠长叹了。
    “嗳——”
    谁能了解书中的叹息呢?那是被废置的无可奈何啊!

诗情花酒少年时
    诗境诗情,幽幽的韵味………
    曹雪芹在一个具有“很富丽的文学美术的环境”的风雅家庭中生长,自幼便嗜诗如命。他的诗可说是家学承受——对他祖父曹寅的诗篇十分熟悉——又汲取六朝、唐、宋诸大家的长处,但其特别喜欢宋诗并接受其巨大影响则十分明显——他的诗格也势必趋近宋人,势必具备熔铸矜奇的特色。敦敏曾说“爱君诗笔有奇气”,但诗胆铿然的奇句,却别无一字流传下来……
    自明清以来,女作家,特别是女诗人,骤然增多,见于著录的清代闺秀达3000余家。乾隆时叶佩荪家、袁枚家女子皆为诗人。浙江妇女有过吟诗结社之盛事。而八旗的女诗人也非常多,雪芹家的亲友家不乏女诗人(如克勤讷郡王的曾孙女姐妹),或许耳濡目染,雪芹就把闺阁的儿女诗肠移入书中了吧……
    诗社之起,源于秋季的一纸花笺。探春才自清明志更高,居然要组织诗坛雅会了!一个个风雅的称呼“稻香老农”、“蕉下客”、“潇湘妃子”……映照着众人欣喜的笑容,便接着有了海棠雅集,几次下来,风流别致的林妹妹和含蓄深厚的宝姐姐各有擅长,轮占头采。这样一个锦心绣口、兰质慧心的少女诗坛,衬着万花盟主宝玉的超然和社长李纨的贞定芬芳,更兼有位诗呆子香菱——立志学诗、精血诚聚——终得新巧有趣诗句的狂欢,以及众多女客来的热闹,更显得生机勃勃,亲爱亲热!瞧哪,芦雪亭雪花飘飞,娇女雪地啖鹿肉;枕翠庵红花傲俏,宝琴红袭抱清梅!更何况青春少女,老年长者,济济一堂,还要即景联诗呢!笑语暄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莫过于此吧!
    情愫,是在暮春的饯花神节、又更深地勾起来的。一个痴情的宝玉,一个情痴的黛玉,哭着哭着,《葬花吟》把昨天的误会——生气、猜疑、恼怒、伤心、悲剧化为初夏丽日的光景。想起那日桃花底下共读《西厢》两人如痴如醉,想起牡丹亭“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心动神摇,黛玉的心中便觉无数情丝,缠绵而深情地铺展开来,终于题诗旧帕,又羞又热……
    看湘云叽里呱啦、双手挥舞、笑声琅琅地饮酒,真如春光中无限明媚风景!芍药栏中行酒令、覆射、拇战,叮叮当当,镯子伴奏着湘云悠悠诵念“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讨桂花油”,又引发了群笑的呵呵!咦,倏然不见了湘云,山石僻处青凳上,香梦沉酣,芍药漫飞,满头满脸,一群蜂蝶闹嚷嚷舞着,可枕霞旧友,枕花睡着了。扶起时竟还说什么泉香酒洌……扶醉归呢。更可爱的是怡红院的姑娘们,凑份子给宝玉过生日,硬拉了众妹来夜聚,占花名占出了不一样的风姿和青春……
    大观园里百草千红,红香不断。花朵的生命因为诗歌的吟诵更加纷繁美丽吧!秋高气爽,桂香氛氤,赏桂花、吃螃蟹、咏菊花,一步一步的,这项高雅的盛会就要展现深闺儿女的菊花情怀!敏慧、飘零、孤高、矜持,黛玉仿佛化身为菊,轻轻问起菊花的心事: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再看一片琉璃的莹白耀眼,胭脂般红艳的梅花倏地绽放,一股寒香扑鼻而来。一片冰心的妙玉最爱喝的不就是梅花雪烹成的清茶吗?她看似冷漠孤僻,但那怒放的花朵,是否开出了她心中的热烈情怀?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黛玉对初春的桃花绚烂的风光——灼灼其华,之子于室——却感到心底深处的哀音:“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忆黄昏!”但宝钗却偏要把晚春轻薄无根无泮的柳絮说好:“……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或许,在她洞解人世的世故心灵里,并不苦求人生的长相绚烂与长相厮守吧——任他随聚随分,最后还要借助好风,一直送到青云之上呢。
    寿怡红群芳夜宴中,花不也带给人快乐与希望吗?那些掣着花签的姑娘们不也是各自不同的一朵花么?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但还是不了解爱护她的宝玉的苦心——掩埋并蒂菱、夫妻蕙——“裙子的事,可别让你薛蟠哥哥知道!”
    多彩多姿的花香气弥漫,但花朵的意义对大观园的女儿们而言似乎有更深的蕴义:
    政治风度的探春持家,居然把园中搞承包,既照料花,又可利用有养生食补价值的花草;
    彩带飘飞饯花行,巧姐儿发热竟是犯了花神——花儿竟是不可冒犯的神明,具有保佑的神力呢;
    花朵有趣,好玩。簪一朵,镜中人面胜似花;用花名草名斗草、用花名花签行酒令,生活中便充满了恬淡的情趣。
    女儿原来都是花朵啊!颜色、情性、易逝的韶华——难怪绛珠仙子林黛玉,悠悠忽忽之中,写下了动人的《葬花吟》……
    所以我们才由衷地沉浸于红楼梦的诗境中,随着大诗人曹雪芹的抒情,投入了一个又一个幻梦,因为风花雪月、诗情在酒,少年的我们难道不是这么成长的吗?《红楼梦》里洋溢着中国古典文化的美,诗化的人,诗化的事件描写,更把它深化入绵长的境界,这也是《红楼梦》“益读益新”的原因之一。

赢得身后名
    曹雪芹虽然过早地死了,却总算给人间留下了这部千古不朽的作品。但最不幸的是八十回以后原作的扫数之佚,直到30年后,才由进士高鹗续成,但续中多处违反了前八十回的原意。尽管残缺不全,前八十回还是对满清社会造成了震荡。
    一方面,由于《红楼梦》解剖、揭露了封建社会的罪恶,也就是曹雪芹的叛逆思想深深击痛了封建势力,因而遭到了它的痛恨污陷。《红楼梦》被称为“邪说波行之尤”,诅咒作者死后还在“地狱”中受苦,甚至觉得曹雪芹丧子无后是足以释恨的大快事。当时的统治集团的重要人物——乾隆帝,早在27年就对《红楼梦》“索书甚迫”,但直到乾隆末年,才从和珅那里得到了删本的“百二回红楼”,高高兴兴地看完后点头说:“这大概是为明珠家事而作的吧!”他大概是没看出宝黛爱情悲剧后巨大的社会意义,没有看到隐含于其中“四大家族衰亡”内的盛世危言;或许是知而隐忍不发,让和珅去组织搞“痛加厘订”“新全本”,以存形变质的《红楼梦》减弱其现实的批判意义!
    另一方面,《红楼梦》的思想和艺术,感动了问世后的无数读者,给后世反封建的新生力量提供了无限的思想启发。雪芹死后才和敦诚等结识过从的宗室永忠(雍正死敌胤禵之孙),读过此书后对曹雪芹无限同情,深深推服,特为写诗三章相悼,其一云:
    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
    也是雪芹死后才和敦诚会面的恽敬(1758-1817),亲手写《红楼梦论文》一书,用黄、朱、墨、绿四色笔,精工至极。乃至李葆恂说:“子居为文,自云司马子长以下,无北面者;而于曹君小说,倾倒如然!非真知文章目苦者,何能如是哉。”
    而《红楼梦》问世以后,评、题、图、咏,真是汗牛充栋;至于续书,更是层出不穷(可惜的是,没有一部能与前八十回互相映照,共增光辉)。自有小说以来,尚未见到在读者中引起这样深刻强烈的群众影响。当时社会上出现大批“红楼迷”,有的朋友之间为贬薛褒林、扬薛抑林而不惜挥拳相向,有的青年男女竟然沉溺其中,甚至为其而死。例如《庸闲斋笔记》中曾记曰:“……(杭州)有贾人女,明艳工诗,以酷嗜《红楼梦》,致成瘵疾,父母以书贻祸,取投之火,女在床乃大哭曰:‘奈何烧煞我宝玉!’遂死……”可见,《红楼梦》尽管被污为“大盗不操戈矛”,但是“文人学士多好”,获得了广泛的肯定。曹雪芹在死后几十年,名声逐渐为人所知,到现今文坛春雨不尽论红楼,他的天才和作品,获得了全世界的公认,其中的曲折萧凉终于被隆盛赞誉所代,曹公有知,地下亦安矣!他和欧洲批判现实主义大师狄更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一样都扮演了整个时代文学的天才总结者的角色,但是他却比他们大约早一个世纪就登上了世界文学的高峰,不仅对中国文学起了承先启后的作用,而且对世界文学作出了具有中国民族特点的杰出贡献。从这个意义上说,曹雪芹的“赢得身后名”,是何幸而又何不幸!
    《红楼梦》这部愤世之书,破了才子佳人千篇一律的旧套,而是更多地把主人公放到广阔的社会悲剧中去,通过对日常真实生活的众多细节刻画,变换了“好人皆好,奸人皆奸”的类型化手法,而着重于揭示人物的灵魂去写生活化的人,因而成了古典小说与近代小说的分水岭;它那善于刻画人物性格的、简洁传神、朴素而富诗意的语言艺术也是无以伦比的;而那“织锦式”的艺术结构,伏笔预示和思想倾向联系起来,就显出了悲剧的本来面目,从而令人复之按之,意趣无穷。
    也许曹雪芹相信悲剧的宿命论,因而创作了《好了歌》,哀叹虚无主义的人生,“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并把悲剧的产生原因归为“宿孽总因情”,但他却万万没想到,自己所著的渲泻之书,恐为市井流人所鄙的“满纸荒唐言”,却不是“荒唐”,而是为中华民族做了“嫁衣裳”,让无数中华儿女在他的艺术殿堂里汲取传统文化的营养而感慨万千。
    顽石虽不曾补天,冷眼见红尘中人理解了他的血泪斑斑,将不再因寂寞而长叹了吧?
    “呵——”
    欣慰的感叹似乎又从青埂峰渺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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