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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王阁序》这文章,什么水平?

 既降勿妒 2018-04-18

先放杜工部的诗,当照妖镜镇楼: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打头第一个王就是王勃。

其文章声名,也包括《滕王阁序》,已入历史,不废江河万古流。

《滕王阁序》什么水平?

声韵铿锵,辞藻壮丽,文气畅达,瑰伟俊爽。

最难得的是以骈文却写出气度飞扬,六朝体,盛唐声。

王勃死时不过二十六岁,这篇是现场写的。

这篇文的典故众所周知,都督阎公想让女婿孟学士出风头,先背了一篇预备临场写来耍帅;不料王勃抢风头来写,阎公很不爽,拂袖而去,张着耳朵听。

听到“南昌故郡,洪都新府。”老阎:“亦是老生常谈。”

听到“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老阎沉吟不语。

听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老阎矍然而起:“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

我们现在上帝视角,接受了古文运动之后的观点,认为骈文不好;其实问题不在骈文本身:骈文读来顺爽华丽,有啥不好?只不过六朝后期,骈文绑缚了辞气,形式重于内容,那才不好;好比四声八病,到后期难免束人手足,但本身是好的。又六朝骈文的缺点,是只有辞藻,没内容了。

骈文所以失去生命力,用我们现代话说,“这帮写歌词的为了押韵什么都写”。

倘若骈文有内容,有气象,那这种形式,一点问题都没有——有人觉得林夕写歌词押韵不好么?有内容就行嘛!

《滕王阁序》别的不说,典故是泼天一般多。三江五湖啦,龙光牛斗啦,贪泉啦,扶摇啦,这都是典故,语文老师都要求背的不提。王勃一篇里面典故噼里啪啦砸那么多,够好看了。

哪位会说了:那不是加强版辛弃疾嘛?

然而恰因为有典故,所以这篇文很有厚度;我们读辛弃疾词,经常会忘记是短短几十个字,因为动不动就扯出无数典故,斑斓明丽;同样,《滕王阁序》典故丰厚,我们都会忘记这玩意其实才773个字——不到六条微博的长度。

那时代没互联网,典故没法随时查,都是得装在肚子里的,还是现场写的想想这个吧!

说辞藻。

听到“南昌故郡,洪都新府。”老阎说是老生常谈,的确,这是现成的套子,对春联似的。

听到“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老阎沉吟了,因为分和接这两个动词,用得相当好。

“雄州雾列,俊采星驰。”这句里的雾和星也活用得极好;至少凌宝儿女士会觉得好——不然为什么她儿子叫周星驰呢?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这几句写景如神,估计中学语文老师都讲透了。写意象如画,借落霞与长天已有的印象,映入孤鹜与秋水,是极狡猾又极华丽的写法。

但很少人说后面这个:渔舟唱晚,这四个字,典故出此,现在成了古曲名了。后世千年写渔人祥和风情,再没胜过这四个字的。

范仲淹后来“渔歌互答”,终究也不如“渔舟唱晚”这么四字如画。

好,若到此为止,这就是一篇工整、华丽、写景如画的好文章。一般语文老师就教到这里:

第一段用各类对偶开头,第二段描写登临风景,第三段描写天地辽阔,端的是好真好。

第四段,逸兴遄飞,爽籁清风,纤歌白云,气凌光照,到这里,情绪还是高兴着的;然后天高地迥,觉宇宙无穷,兴尽悲来,盈虚有数,转折了。

——这里就是王羲之当年“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的转折点。

是老杜后来“风急天高猿啸哀”的开场。

苏轼跟他的哥们“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时刻。

——王勃也难过了一会儿:天高海阔之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啊!

——若到此为止,不失为一篇加强版《兰亭序》:情也抒了,感慨也发了,可以了。

——但王勃没一口气沉到底,文气再一转: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然后又开始刷拉拉,一口气泼典故下去;最后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那是很放达的心胸。

先头说,这是六朝体,盛唐声。

如果是六朝士人写这个,比如《兰亭序》,可能就开心了一会儿,开始难过,最后唉一声,也放开了,来个“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王勃却是,开头辞采华丽逸兴遄飞地写景,中间天高地迥地难过了一下,但再一仰头,又起来了;整篇文章是骈文,但词句雄飞,清新浩荡,一点都不颓。

这就是所谓盛唐气象了,是一种少年人的心胸,虽然他写这文章时倒了霉(而且他快要死了,这时他自己并不知道),却依然相信未来,一派慷慨气象。

这就是盛唐气象,初唐风骨。

先头说,王勃的气像是是初唐梁启超,就这意思:梁任公清末民初写那些煽情文字时,也是用旧文写法,但勃然有少年气,悍然新派气象,与王勃这里一个感觉啊。

什么叫好文章?用到了骈文的好地方——辞采、气象、色彩——而又不拘于重影声色,这就是千古罕见的好文章。

最后一点,格局。

开头提了老杜那首诗,好大的气势: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而王勃在《滕王阁序》末尾那首诗,结尾如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阁中帝子今何在?”这是千年怀古诗里顶尖的派头,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也不过如此。今何在这三个字,典故出此。

后一句与老杜“不废江河万古流”句,气魄仿佛:历史自行流动,无人可以左右。

我们说一篇文或一首诗好,最好莫过于气象高眼界大:这就是气象高,这就是眼界大。

至于“槛外长江空自流”有多好?尤其这个“空”,这个“自”,历史的浩然气派都在里面了。王安石一辈子都特立独行说不要效法前人,还是忍不住借来用在《南乡子》里: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楼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杜甫王安石,以及古文运动大当家韩愈,都不以骈文华丽见称,但依然称许《滕王阁序》;细想来,这才可怕:好比是三个做白斩鸡做神了的师傅,“哟哥们,你这个宫保鸡丁炒得好啊!”跨流派跨风格的衷心赞美,比同流派自家吹嘘,那分量重得多了!

临了,推荐部老电影。《王勃之死》。

里头王勃白衣凌云凭虚凌空写《滕王阁序》的气象,一个回头,千年白云都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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