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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作地合的“联姻”——明代娼妓和民歌关系论略

 夜黑心明 2018-04-19


   

                

 

逮乎晚明,民歌的声势愈盛,民歌纵情声色的特征也愈明显,因而其“刺激”旧规则下诗文创作的力度也愈大,与晚明文艺革新思潮的联系也愈加紧密。在讨论这一问题的过程中,娼妓题材的广泛介入是一个尤须注意的现象——或许可以这样说:正是有了娼妓的影子在,明代民歌才焕发出了别样的风采。

   

 

有明一代,特别是万历以后,民歌呈现出相当兴盛的态势,故而卓珂月以为《挂枝儿》、《罗江怨》、《银纽丝》一类民歌堪称“我明一绝耳”(陈宏绪《寒夜录》引)。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一代文学有一代文学发生、发展、壮大之人文背景。王书奴先生在《中国娼妓史》中,以为“促成有宋词的黄金时代,‘词人’‘妓女’均有莫大的勋劳”,考察明代民歌的成长史,我们发现其中妓女的影子也是无处不在,或者说妓女在其间的作用极值得重视。本文试就此情形作一梳理。

 

                                    一

明自嘉隆而后,南都坊曲中娼妓,能诗者接踵,在这样一种吟风弄月气象极盛的潮流中,以抒发“男女情致”(褚人获《坚瓠集》之十)为主要特色的民歌能够得以流行,也就是非常自然的事了。

明代民歌中,与妓女有关的篇什所占比重极大。以冯梦龙辑录的《挂枝儿》为例,关德栋先生统计,“反映男女爱情生活的约占现存作品的百分之九十左右”。而实际情况是,这些反映男女爱情的篇什中,与妓女有关的,虽然不能说又占其“百分之九十左右”,但是也确实是为数众多。

与妓女有关的明代民歌,分为几种情况,最具代表性的是描摹妓女对爱情的渴望,尽管其中多有代言的成分,但是也在很大程度上透露了曲中人物的心声。

现在一般以为是流行于万历年间的《新锲精选古今乐府滚调新词玉树英》残卷卷一中层,收录时尚小曲计八十四首(有残缺),其中《琵琶记》、《西厢记》、《投笔记》、《破窑记》等篇,由于重在吟咏史事故实,因此发挥的余地较小,似乎与私情无涉,除此以外,几乎每一首都有很有意思的情致在。如开篇是《风》、《花》、《雪》、《月》,从“不周山,怒气来何骤”说下去,说到《棋》,情况忽然起了变化:“闷来时,且把棋来下,棋儿好一似的冤家。”那么这是什么样人在思念自己的冤家?答案在《走》里:“俏心肝,咱和你难丢手。终日在秦楼,却不是良谋。今宵准备双双走,打破牢笼,脱离虎狼口。”原来是“秦楼”里的姑娘。在《新增杂调北腔》中,二十八首“歌”,更是字字出彩,而且全是烟花巷中姑娘口吻,或是与此中姑娘打情骂俏的人的“作品”,也就是说,与妓院脱不了关系。

第一首云:

俏冤家,口应心不应。想当初说话儿,水里点灯。到如今,闪得干干净。欲待要开言骂,难舍我旧恩情。说在我舌尖上重,乖,忍上又加忍。

第二首云:

想当初不相识真个妙,也无忧也无恼,也不心焦。我如今做事多颠倒,薄情明心歹,也是我病儿招。半世的交情重,乖,并不说我一声好。

为什么说与妓院脱不了关系?消息尽在字里行间。如又有两首明白说道:

临行时,不用你重嘱咐,再来的人儿难得见奴。王孙公子无心顾,若要奴心变,石烂与江枯。送旧迎新重,乖,除非是第二世。

俏冤家,情性儿生得傲,见人来,身不动,好似木雕,装模作样把嘴儿翘。落在烟花巷,纵好也不高。有甚么声名重,乖,你要与万人搞。

另外还有一类以咏妓为名行嘲妓之实的民歌,在有明一代,也成为一个很大的“流派”。郑振铎先生以为,嘲妓的曲子,在明代甚为流行,但郑先生以为其中不少是“有伤风化的东西,且文辞也极非上乘,以可怜人为嘲讥的对象,根本上是有伤忠厚的”。时间又过去了若干年,郑先生的仁义心肠,如今想来仍然让人觉得感慨不已。今举其大端,略加陈述。

一是极其轻薄的人身攻击,也即郑先生所言“有伤忠厚”者。《山歌》卷五中,收有《瘦妓》、《壮妓》、《大脚妓》,对“小娘儿”的生理进行冷嘲热讽,如说大脚妓“一双鞋面还要贴换两三遭”。《精锲汇编杂乐府新声雅调大明天下春》卷之六则收有《新编百妓评品》,规模之大,描摹之细,言语之轻薄,堪称惊人。“百妓”者,乃孕妓、月妓、产妓、醉妓、睡妓、肥妓、瘦妓、矮妓、长妓、麻妓、跎妓、眇目、跛足、黑斑、黔面、秃妓等等,举凡生理、长相、残疾、习性乃至妓的不同类别,如酒妓、船妓、店妓、私妓、村妓,都有罗列。相当多的作品,除了让人想见妓女命运的悲惨之外,恐怕于审美上,没有另外的价值。以例证之。《秃妓》有云:“云鬓已全稀,晓来妆倩麝煤。钗头鸾凤簪还坠。髻儿也是假的,髢儿也是假的,欲盘龙髻浑无计。”《疮疥》有云:“玉体遍成瑕,叹红颜变黑麻,眠来坐起多尴尬。痒时手扒,痛时药搽,暗中只把冤家骂。”前者拿残疾作笑料,为仁者不齿;后者则以疾病为由头,信口“发挥”,极为无聊。

二是呼天抢地式的骂世。《新刊耀目冠场擢奇风月锦囊正杂两科全集卷之一》中有《时兴骂娼妓一封书带过雁儿落》,就是一个代表:

你姐姐真个乖,子弟进门来,低头远接深深拜。真个乖,吃了清茶换茶待。则见她有客时,欢天喜地同饮酒,无客之时,恼了妈儿,打得肉绽骨如柴。哭哭啼啼思量母亲,母亲今何在?老来时运又衰,病来时无人睬。就死在地没棺材,草席卷,便把竹杠抬,叫着鸨儿送到了南门外……

这样的东西,似乎应该是回荡在妓院外面的诅咒,因为凄惨结局,又哪里是当事人自己能够选择的?轻轻地以一句“前生不修”作结,未免太草率了些。

另外还有一类,语多沉痛,意在悯人,与一味调笑者有一定的区别,也可看作骂世一种。如《新增杂调北腔》中有一首,控诉老鸨的罪恶勾当,其中有云:“老鸨儿,爱的是钱和钞,有钱的,那看你低和高。向人前用尽了□圈套,口里甜如蜜,心下狠似刀。”《新编百妓评品》中辑有《病妓》云:“薄命粉骷髅,闷沉沉簾下钩。颠狂惹得朱颜瘦。对花儿也愁,对月儿也愁,等闲花月空相守。泪双流……”《老妓》云:“强作倚门羞,感新妆忆旧游,绿荫成子婴啼后,年华似水流。鬓花容易秋,当年舞袖知存否?问江州琵琶写怨,谁是泛茶舟?”《妓亡》云:“泡幻影中花,向东风空自嗟。春蚕到老丝方罢。昨日呵门前闹哗,今日呵门墙冷耶。浮生花月光光乍,恨铅华孤坟何处,香骨委泥沙。”流落风尘,倚门卖笑,朝不保夕,何问生死?是曲中人自叹还是局外人旁观,不得而知。

在明代,与妓女有关的篇什,还有一个很大的部分,是流行于妓院中间、出诸妓女之口、具有一定“行业特色”的小曲。《挂枝儿·欢部》卷二有《愿嫁》云:

俏冤家进门来,我和你从长计较。我和你好一场,没个下梢,倒不如嫁了你,终身有靠。闻知你大娘狠,这也是奴命招,只为你的温存也,愿做你的小。

需要指出的是,晚明娼妓业的发达,照现在的说法,固然是毒害了社会风气,引发了许多社会问题,但是从文化发展的角度看,文人与娼妓的来往,却在一定程度上繁荣了民歌的创作,或者说使得明代民歌呈现多姿多彩的气象——以接受美学的观点来看,无论是娼妓还是沉溺于妓院的文人,此际都具有双重身份,即既充当了接受者,也扮演着创作者的角色,如冯梦龙在《挂枝儿》中,就直接记载了一些来自青楼中人物的歌曲,加上有的还交待了背景,可视作典型的案例。且举两例。

《挂枝儿·隙部》卷五有《扯汗巾》云:

这两日松了你,你就有些作怪,衣袖里洒出条汗巾来。小字儿现写着,你还要赖,快快的说与我,莫讨我做出来。就扯做个条儿也,这冤仇还未解。

汗巾儿,汗巾儿,谁人扯破,快快说,快快说,不要瞒我。若还不说应有天大的祸。汗巾儿人事小,汗巾儿人意多,作贱我的汗巾也,如同作贱我。

冯梦龙有一节附记云:

每见青楼中,凡受人私晌,皆以为固然,或酷用,或转赠,若不甚惜,至自己偶以一扇一帨赠人,故作珍秘,岁月之余,犹询存否。而痴儿亦遂珍之秘之,什袭藏之,甚则人已去而物存,犹恋恋似有余香者,真可笑已。余少时从狎邪游,得所转赠诗帨甚多,夫赠诗以帨,本冀留诸箧中,永以为好也,而岂意其旋作长条赠人乎?然则汗巾套子耳,难扯破可矣。

在《挂枝儿·别部》卷四,冯梦龙记下了与名妓冯喜生的一段文字因缘:喜生“美容止,善谐谑,与余称好友,将适人之前一夕,招余话别。夜半,余且去,问喜生曰:‘子尚有不了语否?’喜生曰:‘儿犹记《打枣竿》及《吴歌》各一,所未语若者,独此耳。’因为余歌之”,其中《打枣竿》云:

劝君家休把那烧窑的气,砖儿厚瓦儿薄,总是一样泥,瓦儿反比砖儿贵。砖儿在地下踹,瓦儿头顶着你,脚踹的是他人也,头顶的还是你。

在整个《挂枝儿》、《山歌》中,类似的从妓院中“采风”而得的篇什,占有相当比重,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明代民歌的兴盛,与妓业的发达有着莫大的关系。

按考察明代民歌中娼妓存在的情形,还有另外的角度,如从一些个体的词汇入手,也能得出有价值的结论。这样的词汇,有两个极有代表性,一是“跳槽”,二是“冤家”。在明代民歌中,“冤家”和“跳槽”这两个词汇出现的频率之高,范围之广,确实是可以用“空前绝后”来加以形容的。这两个词汇的漫延,也使得我们对娼妓题材在明代民歌中的宽泛化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二

明初,太祖虽有立富乐院之举,但是总的说来,当政者于风月之事,尚有相当的禁忌。《明史·选举志》四有云:“明初,优礼师儒,教官擢给事、御史,诸生岁贡者易得美官,然钳束亦甚谨……至正统十四年申明其制而稍更之,受赃、奸盗、冒籍、宿娼、居丧娶妻妾所犯事理重者,直隶发充国子监膳夫,各省发充附近儒学膳夫、斋夫,满日为民,俱追廪米。犯轻充吏者,不追廪米。其待诸生之严又如此。”这是将宿娼者与受赃奸盗一类,作等量观。时过境迁,朝臣禁娼之议虽然不绝,但是到了嘉靖特别万历前后,形势已经大为改观。谢肇淛《五杂组》卷八《人部》卷四有云:

今时娼妓满布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他穷州僻邑在在有之,终日倚门献笑,卖淫为活,生计至此亦可怜矣。两京教坊,官收其税,谓之“脂粉钱”,隶郡县者则为乐户,听使令而已。唐、宋皆以官伎佐酒,国初犹然,至宣德初始有禁,而缙绅家居者不论也,故虽绝迹公庭而常充牣里閈。又有不隶于官,家居而卖奸者,谓之“土妓”,俗谓之“私窠子”,盖不胜数矣。

按谢肇淛的这段论述,有一个地方值得引起人们的注意,就是关于明代娼妓业兴盛的大致时期。

清人严思慎《艳囮》云:“明万历之末,上倦于勤,不坐朝,不阅章奏,辇下诸公亦泄泄杳杳。然间有陶情花柳者,一时教坊妇女,竞尚容色,投时好以博赀财。”《明史》卷二八六《文苑二》“郑善夫传”后附谢肇淛传,云其为“万历三十年进士”。而《五杂组》所记时事,大都亲历确闻,是以“尤为学者注意,李约瑟博士在其《中国科学技术史》中多有称引”。那么“今时娼妓满布天下”的论述,可以和“明万历之末”“教坊妇女,竞尚容色”的风气相互参看,也就是说,学者们有关嘉靖万历以后,“娼妓最盛”的说法是符合实际情况的。类似的描述还有好多,如顾起元《客座赘语》、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及极富盛名的余怀的《板桥杂记》,就有很详尽的记载。而我们讨论的明代民歌,也恰恰是在这个时候处于最旺盛的状态。这两者兴盛时期的重叠,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答案是肯定的。

联系就在于民歌的特点契合了娼妓的人生际遇,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满足其宣泄的需要。袁宏道《叙小修诗》指出,“闾阎妇人孺子所唱《劈破玉》、《打草竿》之类”的最大特点,是“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袁宏道集笺校》卷四),由于各种原因沉沦于生活底层的娼妓,其皮肉生涯最突出最外在的表现,就是情欲的张扬,因此可以说,全无约束的民歌,是她们这一张扬的非常理想的载体,是以《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时尚小令》云:“北方惟盛爱《数落山坡羊》,其曲自宣、大、辽东三镇传来,今京师妓女,惯以此充弦索北调。其语秽亵鄙浅,并桑濮之音亦离去已远。”“离去已远”之说,只是陈腐的评论,可以不作理会。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民歌在娼妓中的流行,的确是一个普遍的现象。

这又可分两种情形。

一是带有审美色彩的抒情。《板桥杂记》记寇白门事,言其“娟娟静美,跌荡风流,能度曲,善画兰,粗知拈韵吟诗,然没滑不能竟学”(《板桥杂记·珠市名姬附见》),如此人物,自然会对其时广泛流行的民间小曲产生兴趣,甚至会有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冲动,即以小曲表达自己的心声——早期的代表作,陶慕宁先生以为当推《古诗十九首》之《青青河畔草》,其中“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游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四句,确有令人心旌摇曳的功用,岂只是“五言之冠冕”(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第六)哉?等而下之,明代的所谓咏妓与妓咏韵文,无论是私人的创作还是民歌,都要相去甚远,因此所谓的“表达”,也只能是一种形式而已。

二是纯为生计而进行的“表演”。《梅圃余谈》有一则记载最能说明问题:

近世风俗淫靡,男女无耻。皇城外娼肆林立,笙歌杂还,外城小民度日难者,往往勾引丐女数人,私设娼窝,谓之窑子。室中天窗洞开,择向路边屋壁作小洞二三。丐女修容貌,裸体居其中,口吟小词,并作种种淫秽之态。

按此处“口吟小词”,尤须注意,概因此“小词”者,与《明史·列传》卷一百八十六《隐逸·陈继儒传》中的“工诗善文,短翰小词,皆极风致”之“小词”,有些区别。那么“丐女”口中所吟的是什么样的“小词”呢?张岱《陶庵梦忆·二十四桥风月》有极为明确的交待:

广陵二十四桥风月,邗沟尚存其意……巷口狭而肠曲,寸寸节节,有精房密户,名妓、歪妓杂处之……沉沉二漏,灯烛将烬,茶馆黑黝无人声。茶博士不好请出,惟出呵欠,而诸妓醵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以待迟客。或发娇声唱《劈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

原来只是范濂《云间据目钞》卷二《记风俗》里所说“里中恶少燕居必群唱”的《银纽丝》、《干荷叶》、《打枣竿》之类,即“淫艳亵狎,不堪入耳……不加雕刻,俱男女相与之情”(李开先《市井艳词序》)的民歌。

娼业兴旺是与商业的繁荣和思想界的空前开放相辅相成的,而诸种因素的相互作用,共同促成了明中叶以后民歌“举世传诵,沁人心腑”这一“真可骇叹”(《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时尚小令》)的奇特景观。对此,陶慕宁先生的一段描述很能说明问题:“明朝中叶以后,随着城市工商业的长足发展,在南北方都出现了很多商业重镇,各地的盐商、布商、丝绸商、茶商以及诸色经纪人或由水道,或经陆路聚集到这些通都大邑进行贸易。在正常买卖购销活动之余,狎妓征歌就成了这些行商坐贾的重要消遣。为适应这种消遣,各地的青楼业愈来愈兴旺起来。” 而另一个需要引起重视的问题是,娼妓与民歌发生联系,并且最终形成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与文人审美趣味的变化也大有关系。如到了晚明,文人以与名妓交往酬唱为乐事,《客座赘语》卷五《髯仙秋碧联句》条即记载了徐子仁七十初度时“妓女百人称觞上寿”的盛况。与此对应的,是晚明艳情小品大增,文人们以品评曲中人物为乐,梅史的《燕都妓品》,即“用科举取士的方式,来排列燕都妓女的等级,如状元郝筠、榜眼陈桂、探花李增等,并分别摘录唐诗《世说新语》的名句加以品评,此外,如潘之恒的《金陵妓品》、曹大章的《莲台仙会品》、《秦淮士女表》、萍乡花史的《金陵女士殿最》等,这些作品的情趣不能一概而论,但都颇能反映出当时文人的兴趣”。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说,正因为文人们的眼光转向了妓女这一特殊群体,妓女们身上的文化因子才因此被人为地放大了,妓女们参与民歌创作、传播的行为,才因此具有了广泛的文化色彩。

 

                                        三

娼妓与民歌的“联姻”,在民歌发生、发展史上,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在讨论词史的时候,我们会强调娼妓的作用,因为无论是内容和形式的丰富还是作者队伍的壮大和作品的流布,都离不开娼妓的参与,这也是王书奴先生“功勋”说的由来。降之明代民歌,情形也大致如此。妓女题材的加入,使民歌言情、言真情的特征更加凸显出来,为恢复“诗言志”的传统,为反拨文人创作日益严重的滥加雕饰的风气,提供了更大的可能性,因而更能承担突破旧有规则的重任,于晚明文艺革新思潮的形成和壮大,厥功甚伟。

李梦阳的“真诗乃在民间”说,可谓明代民歌的“开山纲领”。鲁迅先生在《致姚克》的信中以为,歌诗词曲,原是民间物,可是“文人取为己有,越作越难懂,弄得变成僵石,他们就又去取一样,又来慢慢的绞死它”。“绞死”的事实既然形成,自《诗三百》以后已经渐渐远离文人视野的民歌,要想再一次进入主流话语的领地,缺少李梦阳这样宗师级人物的大力鼓吹,无异于痴人说梦。而李梦阳对民歌的肯定,着眼点在“真”上,真是什么?“真者,音之发而情之原也”(《空同集》卷五十《诗集自序》)。那么最能接近“情之原”的又是什么呢?或许弗洛伊德关于人格结构的理论能给我们更好的启发。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由三大部分组成,分别是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处于无意识状态,主要由人的性本能构成,是一股盲目的内驱力。它没有价值判断,也不考虑客观现实的环境,只是追求着直接的满足”。

由于本我实质上是一种动物的本能,因此最接近真实,最具震撼人心的力量。

与娼妓有关的民歌,由于牵扯的恰恰是这样一种本能,因而也恰恰具有这样一种力量,一种本文前面提及的“情欲的张扬”的力量。这种力量使得程朱理学一类本来就是外在的种种约束和规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如冯梦龙在辑录这一类民歌的过程中,就始终认为,“借男女之真情”,可作“发名教之伪药”(《序山歌》);这种力量也使得前后七子苦心经营的复古成果,被袁宏道以“当代无文字,闾巷有真诗。却沽一壶酒,携君听竹枝”(《袁宏道集笺校》卷二《答李子髯》)这样的表述给轻轻带过了。矫枉必须过正,比及晚明,吸引文人们眼球的,是充满了情欲意味的民间小曲,也就一点也不值得奇怪了。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假如没有娼妓题材的介入,即使写情,晚明民歌能否突破《诗经》和乐府以及前代词曲的程式,能否对传统和现实产生足够的颠覆效用,恐怕是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的——娼妓题材的介入,给这些民歌的放胆发挥,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切入点和突破口。在这一点上,也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值得玩味,就是在一些小说和戏剧作品中,作者常常会借娼妓的形象来表达自己张扬情欲的主题。最为著名者如《金瓶梅》,名妓如李桂姐、郑爱月们“弦索的拨弄、时调的演唱、新奇的妆束和过硬的床上功夫”,都为烘托全书的主题直到了必不可少的作用。

至于那些曲子,“无非里巷淫猥之词,内容不外男女私通、幽期密约、调情示爱,正是今日所谓‘黄色歌曲’一流,本身就带有挑逗勾引的性质”。

贺贻孙《诗筏》卷一有云:“近日吴中《山歌》、《挂枝儿》,语近风谣,无理有情,为近日真诗一线所存。”“真”与“情”,一直是紧紧相连的东西。从时人的众多论述中可以觇知,这些别具形态的张扬情欲的民歌,与当时的文学创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然,全面展开这一论题需要极大的篇幅,而且在众多的关于娼妓(青楼)与文学、与社会生活的论著中,学者们也不同程度地涉及了这个问题,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更是记录了相当多的晚明诗人“征歌选妓”的风流韵事——也就是说,这些传统道德家眼中极尽淫荡欢娱之能事的民歌,在挑动文人的创作激情上,具有极大的作用,在丰富文学史的内容和振奋文人精神的层面上,也别有意义,但是本文关注的重点,只是放在私人创作对娼妓命运和生活状况的关心和注视上。当然,这种关心和注视,更多地是表现为对这一风月人生的留恋和沉溺。

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雍熙乐府》中收有一曲《妓思》:

映斜阳数点归鸦,蘸秋波几缕残霞。珊瑚枕鲛绡半榻,水晶簾玉钩高挂。废寝忘食只为他。他如今远在天涯。想着那月明才上海棠花,却又相约在秋千下。提起来满身儿麻,老夫人知道呵怎肯甘休罢。小梅香羞羞答答,俺则索悄悄央,低低骂。似这般担惊受怕,辜负了俏冤家。

陈大声的《嘲北地唱妓曲》则不无调侃地说:

门前一阵阵骡车过,灰扬。哪里有踏花归去马蹄香?棉袄棉裤棉裙子,膀胀。哪里有春风初试薄罗裳?生葱生蒜生韭菜,腌脏。哪里有夜深私语口脂香?开口便唱“冤家的”,不正腔。哪里有春风一曲杜韦娘?举杯定吃烧刀子,难当。哪里有兰陵美酒郁金香?头上鬆髻高尺二,蛮娘。哪里有高髻云鬓宫样妆?行云行雨在何方?土炕。哪里有鸳鸯夜宿销金帐?五钱一两等头昂,便忘。哪里有嫁得刘郎用阮郎?

“开口便唱‘冤家的’”,算是对无数咏妓和妓咏曲所作的一个略为轻薄的总结;“哪里有嫁得刘郎胜阮郎”一问,则问出了伊人的无限心酸。

这也是与娼妓有关的一切民歌的一个宿命:由于带有相当程度的畸形的性质,这一类情欲或者说是情绪的渲染,注定了只能局限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之内,而且只能以一种非主流话语的形式,来影响和撞击文人的创作实践,这就是梁实秋先生在《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中所说的民歌对讲究辞藻规律的文坛的“刺激”的原因所在。在言及民间小曲为什么没有成为内涵广博、意蕴深厚的“新诗体”,未能成为曲坛之主流时,李昌集先生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李先生以为小曲“形式上、内容上的单纯性”,制约了它的“成长性”。李先生所言极是。

要而言之,娼妓与民歌,由于本性上有相通的地方,因而两者的“联姻”,有天作地合之妙。联姻的成功,民歌狂野不羁的个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显现,终于汇入了声势浩大的晚明文艺革新思潮之中,成为整个思潮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从这个角度切入,考察和审视明代民歌与娼妓的关系,评价这一关系于文学史、文化史的价值,才有现实的意义。

 (文章发表于《南京师大文学院学报》200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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