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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田水
2018-04-20 | 阅:  转:  |  分享 
  


守田水

龙济存

我的家乡在腾冲北部的一个小乡村,那里应该和全国所有的农村一样,靠耕田种地生活。如果要说与其它的地方有不同之处,就是家乡东面连绵在一起的三座火山,大空山,小空山和黑空山,今天家乡因为有了这串在一起的火山而得名,只要有人问起老家在哪里,对腾冲人而言我就说马站,而对外地的客人我会补充上一句,火山公园那里。我不知道家乡是不是因有火山而水源不充足,还是本来就是因为其它地理原因或山脉走向的因素,总之,这里不算干旱,但水源也不充足。

具体说我老家就在一个叫大齐起的地方,村子四周阡陌纵横,无论你从哪个方向走出村子横挡在你面前的永远是那数不清的一丘丘稻田。唯一通向村外不到1公里的乡村道路也是破田而修。村里有松林、石坡、茶园,整个村子100多户人家就建在这些凸凹不平的,却满是绿树的地方。今天想起来先辈在择地而筑房的时候,应该是舍得占用平整的土地,而是选择了中间无法开垦的石坡作为栖息之地。

对于这个小山村,我没有考证过它的历史,固然也就不明白它的来历,但是作为生长在这里的孩子,这个平凡的乡村却留给我太多的情感,也植入了非常多的田间回忆,其中看田水就是一件无法忘却的农活。

守田水,这是家乡重要的农活之一,也是小孩子完全可以承担下来的活计。一年中最繁忙的守田水分为二次,即秧苗水和谷田水,(一般分为春季和夏季,)其它时间依自家种的农作物而定。每年随着布谷鸟的第一声鸣叫,家家户户就开始平整秧田,准备撒种,这时候从西山下来的唯一水源就不能满足需要,这时就开始守田水,因为撒下去的稻种需要充分的水源才能确保出芽,生长,至到秧苖可以移栽到田里,为了秧苗在移栽前长得粗壮肥实,这个过程需要三晒三湿,也就需要至少守三次水,而且延续的时间二到三个月。第二次守田水就到了秧苗移栽到了田里,这时守田水更显得重要,如果没有充足的水,那么移栽的秧苗就会因干涸而死亡,即便后来补上,也因过了节令而影响一年收成,严重一点就意味着来年一家人就会为口粮犯愁,甚至挨饿。所以这时候全家人都会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守田水这件事上。

空旷的田野,在褐色的田埂和绿油油的秧田中间,到处是扛着锄头,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村民,他们或急急赶往自家田里,或跑向水源地,或拄着锄头而立,男的抽着劣质的旱烟交流着农技和来年计划,女的纳着鞋底和鞋垫,叽叽喳喳的东家长西家短的瞎聊,少女们则借着闲工,在清澈的流水中梳着长发,顺便摘上几朵野花插在发间,调皮的男孩会趁女孩不防备的时候用锄头向女孩在的方向溅起水花,把女孩子弄湿,追赶打闹。小孩则直接在流淌的水中玩耍,把衣服全身弄湿,不时传来母亲大声呵斥的声音,有的母亲举起手掌朝孩子屁股上狠狠的打下去,随着是小孩刺耳的哭喊声。此时的田野简直就是一场精心上演的生活舞剧,当剧终的时候田里的水也放足了,便带着成功和未尽的兴致回家。

当然这是在水不紧张的时候,更多的时候则是因水上演的另一种景象。

首先在每年插秧前,村里会确定一天或两天时间,组织村里的强劳动力对所有的主渠道进行清理修筑,把沉在沟里多余的淤泥和杂草清除,填塞因田鼠破坏的沟渠,好让水流通畅,或不浪费。到了守水的时候也会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例如后来放水的人会在和自己家田就近的地方与村民平分水,分水时会问一下在下流有几户人家在放着水,心里有了定数之后,会把自己家与其它村民的岔沟弄得差不多宽,然后从沟旁铲一块平整的草皮放在沟里,估算着分一份水,然后顺着沟渠往上走,每到一处有分水的地方就用锄头把通往自己方向的水弄大一点。如果有古人已砌好的分水石面,就在沟中间拨弄一下,或用石头,或用沟里的沙子,或用草皮……,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让通往自己田里的水流量多一点就行,这个动作重复到第一个分水口为止。这样一是可以让自己所分到的水多一点,其次是告诉上每一个放水的人下游又增加了份数,田在上游的村民的水肯定流量要大一些,这已经是一种规矩,每一个放水的人都会遵守。当然也有“不良心”或“不讲情面”的放水人,自己到田头就分一份水,很少到源头去分水下来,分一份水后就只顾到自己田里除草,照看自家的秧苗。或者田在上游的村民,他们不用到水源头去分水,总坐在自家田头等待着田水放足,然后早早收工回家。但大多村民都很守规矩,很讲良心,很自觉。

更多的时候,白天守水远远不能满足稻田的浇灌,守水的工作还得延续到夜里,我们管它叫“放夜水”。当然由于是晚上,放水的人自然就少,都是田在下游的村民要做的,也偶尔有特别勤劳的村民,白天舍不得把工夫用在放田水这轻松的活计上,他们白天去做其它农活,晚上就去守夜水。我们家守夜水上半夜是母亲,下半夜就是父亲,有时水特别难放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两个都去守,他们一个守在自家田头,一个往返水源地,这样不仅能保证田里的水放足,也能稍微提前一点回家打个盹,以保证第二天艰辛的劳动。有时我也会在黄晕后去守田水,父亲或母亲做完家务或稍稍休息后去换我。于是我就披上蓑衣,带上斗笠,穿上水鞋,扛着锄头,当然还多了一样东西,一块母亲陪嫁而来的大披肩(这可是母亲不到万不得已舍不得拿出来用的嫁装),开始了我的守夜水工作。一开始大家都还会讲讲话,聊聊天,当夜稍深的时候,聊天的人就慢慢少了,有的就着蓑衣在田埂边睡着了,有的就耍起了小聪明,东转西转的绕几圈,假装去上游分水然后悄悄回家睡觉,当然他这样做了几次就会被村民发现,当他一转身就把他的水给断了,有时他真的去上游回来,只能又新分一份。因为他经常这样做,所以也不好意思指责村民对他的不义。因为田里很少有女孩子守夜水,而且我每次去守夜水的时候我都会带上那本不知父亲去哪弄来的《古文翻译》,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阅读,村民看到我也很照顾我,他们很少叫我去上游分水,当然我也很自觉,过一段时间我都会去分一次水,一来可以不无故占其他人的便宜,二来可以缓解一下眼睛的疲劳。整个田野里,远处近处都有灯光在闪晃,田里的青蛙一声比一声大。今天想来,假如那时有一个文人他会不会把当时的情景描写成一幅美丽的画面,只是为生计劳累的村民那有那闲心和才气来抒发自己的情感。有时也会因几声清脆的山歌声撕破寂静的夜空,惹得放水的人几丝骚动,有的也会符合唱上几句。那时我们认为山歌是大人们的事,因为唱词多是抒发男女情感的,用今天的话说那叫“少儿不宜”,所以作为年少的我一般都装着听不懂,也不会跟随旁边的人议论。更有趣的是有时为了多放点水,有的村民不用手电筒,而且摸黑去偷水,这种活计肯定不敢顺着宽敞的沟埂去,于是有时会在哪个田角,哪个坎坎下面踩到睡梦中的守田人,“哎哟,踩到老子了。”遇到脾气和涵养好的一点的就默默地笑笑,扯一下蓑衣角继续睡觉,遇到脾气不好的就大骂一通。守夜水最坚难的,也是最容易的就是一个叫“老白坟”边上有田的村民,因为老白坟是一个坟场,那里葬的是附近村庄死去的村民,常言道“远处人怕水,近处人怕鬼。”虽然葬的是邻村的村民,但由于经常见面,所以大家都相互认识,特别是最近死去的年轻人,在夜黑风高的夜里,加上一种“鬼雀”的鸟叫,别说在坟的旁边守水,就是经过都让人毛骨悚然。因此那里很少有人守夜水,这样就便宜了那些胆大的村民,他们就可以把水放大,很快结束阴风惨惨冷飕飕的田野,回家热烀烀的睡大觉。

大人去守水,他们会因为经验,或者面子问题,在分水的时候不用做太多的测量,而我们小孩子却没有他们有经验,而且非常讲究公平,为了把水分公平,我们会在田埂上用木棍精准的算哪条岔沟有几家人家,然后用草量出相同宽和深的分水台,然后把沟里的沙子平整好,找一个水流相对一致的地方,摘一丝青草放在水中央,青草顺水而下,然后眼都不眨的盯着青草的流向,如果偏向哪方,就说明哪方的水大了,重新调整水沟的宽度和深度,一次不成,二次,二次不成,三次,至到青草刚好流到分水中央。有时也因有的不配合分水而水吵大闹,有时甚至动手打架。几天不讲话,我们叫“记仇”。当然过不了几天又在一起玩了。更害怕的是大人们因分水而发生争吵,他们大声的叫喊着,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大,面部的肌肉全部变形,有的村民的脸俨然就是关公,有的打起架来,有的甚至举起锄头向对方挖去,严重的时候会有流血事件发生,这时如果我在现场我会躲得远远的,全身直打哆嗦。有时又会听见本村的村民又和邻村打架有的被送进医院,有的被派出所带走,心里除了害怕,剩下的就是埋怨这个地方怎么会缺水。

最难的应该是没有水守,因为天旱,从西山上下来的水你有时间和力气去守也没有水可守。在我的记忆中如果到小满还不下雨,所有的村民就会焦急的奔走相议,一会到田头胡乱摆弄一下干得起灰的田土,一会到秧苗田里看看快晒死的秧苗,即使有的认真的垒着田埂,心里也焦躁不安,他们从田里回来,偶尔靠在墙角歇息,谈论着能晒焦人的天气,特别是男人,粘在脸上皱纹里的田土,随着抽劣质烟草脸部肌肉的蠕动,而一层层掉落,让人看着心疼。因为“芒种不种等于白种”,一家人生活怎么解决呢?这些可上得山,下得海,不怕出力气的男人们一脸的茫然。

记得有一年,芒种节令过了很长时间,可老天却没有要下雨的意思,再不移栽秧苗真的来不及了,于是村里的长辈就聚在一起,商量向天“求雨”,他们挨家奔走去收钱,然后挑了一天吉祥的日子到“朝阳寺”去拜佛求雨,村民一家一人,有的甚至两人,三人都到寺里去跪求,父亲母亲被安排去帮忙,于是我们家去佛祖面前跪的活就交到我身上,早上早早和母亲到寺里开始跪,尽管母亲一再告诉我中途可以歇息,只要有人跪着就可以了,但我还是坚持跪,旁边的村民也告诉我们几个小孩子不用长时间跪,但我们都坚持下来,那时除了对神灵的敬畏,更想通过自己的虔诚感动上天赐于雨水,一天下来膝盖都磨破皮,但没有跟母亲说。不知是不是巧合,求雨后,真的过了两天就下雨了。这事在我脑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至到后来看《西游记》里孙大圣求雨的事,我都一直以为雷神、雨神、风婆婆真的存在,而且这是多么神秘的事情。

记不住在哪年了,村里忽然召开会议,说要从大河水库修大沟,村里的人开始兴奋,有的也不高兴,因为修沟要占用自己家的一部分山林,我们家一座叫“松坡边”的山林也被占用,那些工作人员在村长的带领下先来做父亲的工作,母亲希望父亲不做带头人,看看形势再定,而父亲没有提任何条件就签了字。随后测量队就开始测量,到测量到我们家的时候父亲还亲自到山里配合测量队,帮他们砍开测量的道路,还把家里的黑桃带去分给他们吃,邀请工作人员到家里喝茶,有时候还让母亲给他们做饭。紧接着就是施工,那时没有大型机械,所有的工作都是人工,也就在那时我看到了父亲和村民一起在木板两头凿出洞,然后系上绳子,前面几个人拉,后面两人把木板插进刚挖下的泥土里,用脚踩住,然后前面的村民开始拉,这样把土往山坡下推,一条宽敞的渠道就在他们的脚下生成。然后就是开挖水渠,一锄头,一撮箕的把沟里的土往外搬,一步步的把笨重的石碾推向前,这些村民硬是用激情和汉水凭借简单的工具把水渠修通。父亲是石匠,为人热情厚道,脑子灵活,干活又舍得出力,水渠修通后,里面需用火山石块相砌,父亲在工作人员的照顾下又分得一段活计,每天天不亮就听见他拉风机炸烍铁具的声音,每天都满怀激情的去工地,天黑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瘫坐在板凳上不想动,我和妹妹就会把洗脸水和洗脚水端到父亲面前,让父亲洗去一天的辛苦,但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累”字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过,也从未听说父亲一句埋怨和不满。水渠修通了,大河水也通到我们家后面,村民相拥去看热闹,大家都高兴得不知所措,唯一能庆祝的就是把水放到自己田里,看着水快速把自家田浇满。过后很长时间,通知父亲去结工钱,父亲许下母亲和我们姐弟三人,说结到工钱就给我们缝新衣服,晚上父亲回家的时候肩上扛着一大捆土黄色的棉布,我们以为父亲结到工钱去买了这种颜色的布,心里有点不乐意,可接下来父亲的话让我们全家惊呆了,他说,人家没有钱结工钱,钱只拿到了一部分,剩下的就用这种布来抵工钱。母亲不由埋怨了父亲几句,妹妹和我也不大高兴,尽管那时很穷,但爱美的我们还是希望能买到自己喜欢的漂亮花布缝衣服。父亲把我叫到面前,告诉我,小存,你是大姐姐,要起带头作用,我也不吃亏,你看人家不去做活的连这种布都没有,我们家还有布了,不要挑,你们好好读书,以后有钱买自己想要的花衣服,小皮鞋。那两年我们一家五口穿同一个颜色的衣服。村民都说你们家统一着装,就像国家干部。听到这句话,心里有说不出有辛酸。

自那年后,村民就再也不用去守水了,也不用看着天算着节令,栽秧了他们只要扛着锄头去放水,拄着锄头在田头抽烟,聊天,脸上更多一份幸福。如今,随着国家对农田水利的重视和投入,守水这份农活也随之慢慢淡出了村民的生活,现在年少的村民已经不知道守水是一回什么事,这活计也成为了无法复制的记忆,然而它对于我,也是一帧完整的,有关少年时农村生活的精彩画册,守田水所体现出来的认真、负责、包容、谦让不仅是对土地和庄稼的情感,也是对待其它事物的情感。

龙济存:13987055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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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火山女图书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