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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林深处寻找药用植物

 颐源书屋 2018-04-22


 Trio's Apprentice

成为特里奥人的学徒


“在丛林中,印第安人无所不知。”——苏里南谚语



文 | Mark Plotkin, 编译 | 他者others
图 | PIB、资料图

任奇对本文翻译亦有贡献

Into Suriname Rainforest

深入苏里南雨林

 

1982年12月,我抵达苏里南首府帕拉马里博时,该国正在内战边缘徘徊。尘土飞扬的街道上白天空无一人,晚上四处响着枪声,人们尖叫着。

 

动荡的局势使得进入雨林变得更加艰难——边界禁严,并实行宵禁,但我知道,一旦我深入雨林,就远离了这一切。对生活在那里的印第安人来说,城中杀戮不过是遥远的传闻,我这次拜访的印第安人生活的地方非常偏远,战乱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窃窃低语。


 

我在城市西郊找到一个小机场,准备从这里逃往内陆。这不是你提前买了机票就能走的机场,我在一个颓败的停机坪上晃荡,等候飞机。正当我即将放弃希望时,一家白色单引擎塞斯纳飞机降落了。我急切地跑去找那位飞行员,他正往飞机上装几笼子爬行动物和尖叫的鸟类。天气炎热潮湿,是典型的苏里南桑拿天。我告诉他想前往内陆时,他露出金色假牙朝我微笑:“只要你有钱,飞机上就有地方。”第二天,他要飞往南部,去巴西、苏里南边界的特里奥(Tiriyó/Trio)印第安村落收拾那里的巨嘴鸟、鹦鹉和蜥蜴,出口给欧洲动物园和私人藏家。我约定翌日与他见面。

 

当天晚上我无事可做,所有的商店都不开,没办法制备物资,我只能带着短刀、几罐沙丁鱼和一些浓缩汤深入雨林八周。焦虑让我彻夜未眠。

 

飞机即将起飞时的颠簸、发出的噪音缓解了我的焦虑,我们把兵荒马乱的城市抛在身后,很快,原始雨林进入视线。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广阔的雨林,绿色的苔藓就像地毯一样覆盖着地平线,阳光透过雾气若隐若现。河流、白色激流蜿蜒穿梭在雨林中,奔向北方入海口。河岸边草丛里黄色的野花闪烁着,我们飞得很低,我甚至能看到雨林中的动物。


苏里南雨林上空

 

我们继续朝南飞,这里是鲜为人知的地带,飞经一条河流时飞行员告诉我,它尚未被命名。我望着原始的丛林与河流,觉得自己好似看着它们在开天辟地之初的样子。

 

离开城市三小时后,雨林中有了人类迹象,那里有一片空地,散落着茅草屋。我们的飞机一降落,印第安人就从屋子里跑了过来。

 

男人们穿着相似的红短裤,戴着白色串珠腰带,他们透过飞机舷窗看着我。女人们充满好奇却很腼腆,待在后边。我把自己的东西搬下飞机时,男孩们凑上来摸摸我手臂上的汗毛,这是他们很少见到的东西。飞行员很快拿了他的鸟类和其他动物准备离开,起飞前突然对我说,“我的朋友,让我给你些建议吧,远离那些女人,不然,男人们会拿着他们所有的毒箭来找你。祝你好运,我们两个月后见。”

Encounters

遇见Koita

 

我望着他离开,然后准备拿上我的行装进村,希望可以见到部落头人。正当我弯腰想拿起最重的行李时,一个旁观的年轻男孩走过来,他很瘦小,大概只有五英尺二(约1米57)的身高,轻巧地把它扛到肩头。他和其他印第安人一样,在自己棕色的皮肤上用这里的果子汁液涂成深蓝色,脖子上还挂着一个护身符,是个发黄的美洲豹牙齿,有三英寸长,用流利的苏里南语自我介绍:“我叫Koita。”他很快就把我所有的行李都搬进了村子。我完全落后于他。


传教士与特里奥人,摄于1963年 


这个村落名叫夸玛拉撒玛涂(Kwamalasamoetoe),意思是“竹林沙地”,得名于附近河岸边成片的竹林。整个特里奥部族大约有一千人,一般来说每个村落中只有10-30人不等,但是这个村与众不同,生活着300人,传教士们也会来拜访,正是他们让散居四处的印第安人聚居到一起形成超级村落,这样就更容易一下子使更多人改信基督了。

 

村落里的房子大小、样式各异,“我不知道特里奥人会建造这么多不同的房子。”我跟Koita 说。

 

“不是的,”他说,“大的房子是威威人(Waiwais)建的,吊脚楼属于阿帕莱人(Apalai),这里有来自不同部落的人,他们各有自己的房屋样式。”

 

我挖到了金矿!这里有六个苏里南部落,但都不曾出现在任何人类学报道中。我迫不及待想要开始收集资料,但在这之前,我得先得到部落首领的应允。

 

我很高兴看到村落中大多数人都穿着传统服饰,这意味着他们的草药知识也会相当完整。村落里孩童的笑声、叫喊声络绎不绝,一切生机勃勃,他们仍然过着狩猎采集生活。男人们坐在吊床上雕刻箭头,仔细检查自己的箭,确保它们没被雨林湿气弄钝。

 

“你平时猎些什么?”我问Koita。

“什么都猎,”他说,“主要是猴子、野猪和鸟。”

“多久去猎一次?”

“饿的时候就去。”

 

尽管Koita只有18岁,他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了。我后来得知,特里奥男孩15岁左右结婚,女孩14岁。通常都是女方母亲安排婚姻,男孩用帮助丈人清理、开阔花园的方式,以劳动力作为聘礼。偶尔也有自由恋爱的,我听说一位14岁的男孩向10岁女孩的父母提亲,后者同意了,但他们是在3年后,女孩初潮后再成婚的。


1969年旧照

 

1970年代早期,美国传教士第一次抵达苏里南西南边,他们在一个已经改信基督的威威人带领下深入雨林,向这里的印第安人宣扬自己的好处——物质和信仰。特里奥人在与白人传教士首次接触时,正受探险家和其他外来人带来的传染病之苦,部落中的草药师对这些疾病束手无策,而传教士们带来了解药,他们也是这样向部落头人“证明”西方文化比原住民文化更“先进”。尽管特里奥人没有完全放弃他们的传统生活方式,但萨满和草药师在部落中的地位被削弱了,因此他们也不再如老一代那样积极研究药用植物和用途了。

 

有时男孩、偶尔也会有女孩,到他们14岁时会表示想成为萨满的学徒。萨满会在他们身上画上螺旋状的神秘图案,给他们一个月时间考虑决定。一个月后如果依然有兴趣,就能跟着萨满学习疾病、药用植物、疗愈仪式和神圣歌谣。

 

Koita带我来到河边一间长方形大屋子里等候。不久部落头人和他的手下就来了,和Koita不同,他们没穿传统服饰,而是长裤和T恤,头人也是白人的短发,三七开,涂着发胶。后来我知道这种发胶是从当地一种棕榈果中提炼的。


传教士在学校里给孩子们分发食物

 

我用苏里南语向他们解释,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向印第安人学习,或许他们与白人打交道的经历不都很愉快,但我是真心向他们学习药用植物。我认为在雨林中,印第安人比白人懂得多得多。希望可以得到许可。

 

头人用特里奥语回应我,Koita翻译,“你说你是到这里来学习的,这很难让人相信,为什么要向我们学习?白人的药不是比我们的更好吗?传教士到这里来时,我差点死于疟疾,我们的药没用,是传教士的白色药片治愈了我。”

 

我忍不住打断他,“那是奎宁,它是在我的国家制作的,但却是从这里西边的国家秘鲁雨林中的一种树里提炼出来的,是印第安人教会白人使用那种树的。”

 

“那我们为什么要教你草药知识?白人每个月带着比我们草药更有效的药来,我们为什么要教你我们的植物?”他的语气有质疑、有好奇也有困惑。我被问得一时语噻。

 

“头人是个基督徒。”Koita用极低的声音提示我。


特里奥牧师

 

我搜肠刮肚可靠的比喻:“我想像《圣经》中的扫罗和大卫一样写一本书,”最终我说,“记录关于你们萨满用草药的方式和治愈的疾病,我想保存你们的智慧,请帮我这个忙,让我记录下这些智慧,这样千百年后,你们的后代和我的后代都依然知道你们祖先的智慧。”

 

长老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让Koita带我到村落边缘的屋子里等待他和其他人做出最终决定。Koita帮我挂好吊床和蚊帐,那时天色渐暗,他保证明天一大早就来带我参观整个村子,然后就离开了。这是我抵达后第一次,只身一人。

 

第二天,我在寒冷中醒来,没等我醒透,Koita就带来了部落头人应允我留下学习的好消息。今天晚些时候,他会告诉萨满们、让他们来帮助我。我笑着感谢Koita,心下明白他一定也帮我游说了长老。我把拴在腰际的小刀拿下来给他:“这是送你的。”

 

Koita带着惊喜和愉快的表情把玩着小刀,说他并未期待帮助会有回报。“我还有一个问题,”我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如果你想学习药用植物,就要等村里的萨满,疗愈师,也就是piai,”他说,“但我也认识一些有用的植物,现在就能带你到森林里去看看。”

 

事实证明,Koita懂的远不止“一些”,他如数家珍地向我解释着。我们花了一整天时间在雨林中探秘、寻宝,途中Koita摘下、碾碎一些叶子泡茶,散发着姜味香气,我跪在地上仔细研究这种树叶,Koita解释:“我们用这种树叶泡茶、治疗感冒和嗓子疼。”我知道远在中国,人们也会用姜科类植物泡茶,也有同样的用途。每当碰上这样的时刻,了解到相隔千万里的人们有着类似习惯,我都欣喜万分。科学原理上,也很可能可以证明这一科植物中有相似的生化元素可用于制药。


Mark Plotkin在部落里生活的小屋

 

光是这一天,我们就采集了十几种药用植物。


 Jaguar Shaman

美洲豹萨满

 

第二天早上,Koita早早带着一位客人来访,他很矮小,大概只有1米52,但很健壮,看上去充满智慧,很高的颧骨更突显了他的塌鼻子,有些凹陷的眼眶又让他看起来有几分荷兰人的样子。

 

Koita向我介绍说这是村里最厉害的萨满。在我们一同经历了一些事之后,我戏称他为美洲豹萨满。那天他唱着歌,在雨林里开路,Koita告诉我,这些歌是治疗仪式上唱的。

 

工业社会分类极细,我们通常认为食物要么用于吃、要么是药品或有经济用途,这几项很少交叉,我们吃小麦、服用地黄、使用橡胶。但对印第安人来说,这样的界限并不存在。美洲豹萨满告诉我如何使用橡胶树脂消灭蝇蛆幼虫、用棉花植物治疗烧伤、用食用棕榈树汁止血等。棕榈在亚马逊雨林中至关重要,它为南美人提供食物、纤维、乐器、燃料、油、蜡、武器、药品,也是他们的玩具,印第安人的茅草屋顶也是用棕榈叶织成的。


特里奥人有多种棉花的使用方式

 

当天我们还收集了许多萨满用于巫术的植物,对此Koita与我一样无知。

 

老萨满知道如何治疗心脏问题、尿床、烧伤、疟疾、红疹、淋病等等,他还能召唤鸟类、鹰,他对自己向我展现这些关于大自然的知识很自豪。不过与老萨满相处的日子里,他一直颇为冷淡,从不微笑,更不用说大笑了,因为这样的做法会降低他作为老师的身份,也或许他对于把这些只是教给一个外人心中多少有些不满,不过他依然觉得我能大老远跑来——他叫我是外星人,学习他们自己的孩子都已不想学的知识而感到有趣。

 

到了第三天将尽时,他对Koita说他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要去打猎了。或许他是累了,或许他是饿了,不管什么原因,我都深感遗憾,不过村落中还有其他萨满可以教我。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一个巨大的美洲豹冲进我的小屋,深邃的看着我,仿佛能把我彻底看透一样,它看起来非常强壮,背部拱起,形成攻击的姿势。

 

这个梦境太真实了,我尖叫着醒来,直挺挺地坐在自己的吊床上颤抖着,全身冷汗。我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什么都没发现,地上没有任何脚印、痕迹,也没有东西被打翻,一切表明,根本没有“访客”来过。只有屋外风吹棕榈树的声音沙沙作响。

 

早上天一亮,Koita来问:“我们该出发去找更多植物了吗?”

“我们出发前,”我说,“找到之前那个老萨满,告诉他我昨天晚上见到一只美洲豹。”我没有再多说什么。

Koita很快找到了他并带回答案。

“你告诉他了吗?”我问。

“是的。”

“他说什么?”

“他给了一个大大的微笑,然后说:‘它就是我!’”


特里奥人脸上涂的红色染料是当地浆果制成,容易清洗

 

美洲豹是丛林中最智慧、神秘、强大的生灵,也是低地亚马逊萨满的象征。我认为正是那天晚上,我与萨满、雨林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尽管惊恐万分,但有那样一个转瞬即逝的瞬间,一切通透明亮,我觉得自己意识从未有过的清晰。在这片雨林中,人们相信致幻植物中的神明所带来的体验才是真正的现实,我们所处的生活则是梦幻一场,那么一个与性灵沟通的疗愈师为什么不能变成象征他的伟大丛林野兽呢?我梦见美洲豹后,也觉得印第安人对我说的是另一种语言了,那种语言中承载的不仅仅是我所学到的草药知识,也不是Koita教我的只言片语,而是满含另一种实相。


 Laughters

搞笑大师

 

美洲豹萨满离开后,Koita介绍了另一位萨满Tyaky,这真是大村落的好处,小型印第安村中通常只有一个萨满。Tyaky应该有七十多岁了,但他体态轻盈,体力极好,还很有幽默感,关键是,他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嘲笑我的机会。

 

雨林中我始终都是Tyaky的娱乐对象。这些生活在雨林中的印第安人平衡感极好,走路优雅,我完全无法与之匹敌。他们轻轻一跃就能跨越小溪,我呢,得挣扎在溪流中,摇摇晃晃地一步步前进。有一回我在过小溪时摔倒了,Tyaky差点没笑晕过去。我在那次拜访他们后连续八年每年重返,每次遇到他时他都绝不会放弃拿这件事说笑,他会说:“看呢,那个摔得四仰八叉的白人来了!”

 

不管怎么说,这些印第安人视我为愚笨的亲戚,在雨林里,他们让我走在两人中间,保护我免受毒蛇的威胁或冲进黄蜂巢穴中。


原住民用草药为Mark治疗脚伤,极具疗效

 

一天下午,我们走在通向森林深处的小道上,Tyaky停在一棵树前对我说:“这是我的老朋友Kaloshewuh!”我有些疑惑,我在村里认识一个叫Kaloshewuh的人,但不明白他和这棵树有什么关系。Tyaky向我解释,当时他朋友的母亲难产,孩子和产妇差点都死了,接生婆用冷水泡制kahloshewuh树皮让产妇喝下后,最终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婴,母子平安,孩子也以此得名。

 

我对这个故事感到着迷,渴望知道更多关于生产止痛的事。于是我就问了更多关于植物与性有关的问题,但他们的回答是:“这是女人知道的事。”这个答案让我更加好奇,只知道自己决计想搞个明白,却不知打破了特里奥人的禁忌。

 

当晚是满月,我和Koita还有他的家人一起吃过晚餐后——我的口粮几天前就吃完了,——一起围坐在村落中的篝火旁。这是个特殊时刻,村落中的长老重述过去的传说、故事、部落间的战事、他们年轻时的战绩。他们丰富的口述文化远超出我支离破碎的特里奥语能听懂的范畴,我等待着他们谈话的间隙问头人几个问题。一逮到机会,我就问头人我是否可以跟Kykwe的祖母到雨林中采集植物。Kykwe是Koita的朋友,他年长的老祖母比村落中其他任何妇女懂的植物都多。

 

对我问题的回应是一片死寂。头人惊恐地看着我。我到底做了什么?Koita倾过身子对我说,我问头人的问题是,是否可以和那个老女人做爱。部落里家家户户很少有窗,人们都在雨林里交欢,当你问他们是否可以在雨林中相会时自有言下之意。我对自己闹出这样一个天大的笑话感到很好笑,差点就笑了起来,但这些部族都觉得这是个严肃的问题。我请Koita帮忙解除误会,并向头人道歉。但是,我们找不到办法请村落中的哪个女性陪我深入雨林,让我向她们学习草药知识。


特里奥人在不同的场合,脸上会画不同的图案

 

尽管我对特里奥人到底用哪些植物知之甚少,但我确信,他们有应对经痛、难产等的草药,而这些知识是男性草药师所不知道的。


Two Strange Meetings

两段奇遇

 

一天,我在Koita的屋子里聊天,落雨声是我们的背景音乐。我又一次注意到他脖子上的美洲豹牙护身符,就问他是如何得到这颗牙齿的。

 

Koita把玩着这颗泛黄的牙齿回答:“你到这儿来的几星期前,我带着妻儿到河上游捕猎鹦鹉,我们搭好营,我用棕榈建了一条小船,带上弓箭独自出发深入雨林打猎,把妻儿留在营地。我离开时孩子哭得很凶,妻子试图给他喂奶让他安静下来。”

 

“离开营地几分钟后,我听到附近有美洲豹的叫声,很担心孩子的哭声会吸引它。我尽快赶回营地。我听到了妻子的尖叫,她紧紧抱着孩子,盯着一只巨大的美洲豹,它已经做出攻击的姿势。”

 

“我一箭射进它的脖子,但美洲豹很难被杀,这一箭让它冲着我来了。我射了一箭又一箭,它终于倒在我脚边死去,血把我的脚趾都浸湿了。我拔出它的尖牙,做了这根项链。”


特里奥猎人

 

说到这里,Akoi冒雨来拜访,Akoi在原住民语中的意思是蛇。他倒是瘦长个子,大概1米78的身高,对雨林中的印第安人来说已经算高的了。他没穿特里奥人传统的红裤子,而是黑色旧长裤,耳朵上戴着用红色和黄色鹦鹉羽毛做的饰品。他没有门牙,因此笑起来有些傻乎乎的,但他深邃的眼睛和厚重、仿佛从不眨眼的眼皮都表明,这是一个厉害角色。

 

他拍掉头发上的雨水,看着我,用残破的苏里南语问:“听说你说葡萄牙语!”

 

我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在学校里学过一点,但是……”他打断了我。

 

“那我们说葡萄牙语!”

 

“你在哪里学的葡萄牙语?”

 

“我不是特里奥人,”他带着骄傲和困惑看着我说,“我是斯其亚那人(Sikiyana),来自巴西特龙贝塔斯(Trombetas)地区。”

 

我读到过斯其亚那人,他们因好战的天性闻名,普鲁士自然学家、探险家RichardSchomburgk形容这个部族“是他们爱好和平的邻居的噩梦”。

 

“那你怎么会到这儿来?”我问。

 

“几年前,我的村落被巴西橡胶农袭击了,他们毁了我们的农地,我们不得不离开那里寻找食物,经过几次交涉,特里奥人允许我们搬到这儿来。”


雨林中难以保存食物,特里奥人会一口气吃完

 

我的葡萄牙语逐渐回来了,我们开始谈论天气、狩猎和各自的家庭。看起来我似乎又交到了新朋友,对话慢慢变少后,他疑惑地看着我几秒,然后微笑着说:“那么,白人,你知道我曾经杀过20个,你们看起来挺容易搞的。”然后他带着一个大大的微笑,看似友好地耸了耸肩,离开了小屋。

 

我不知所措的看着Koita,他不懂葡萄牙语,我们交谈时就一直在边上磨着我给他的小刀,“他是开玩笑吗?”我喘着气问他。

 

“关于什么?”Koita问我,当我告诉他斯其亚那人最后的评论时,Koita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可别小看他,他是个真正的战士,杀了好多侵入他们在巴西领地的橡胶农。”

 

一年后,大约是我重返村落的一个月前,Akoi和他27岁的女婿发生争执。“你!”这个斯其亚那人警告,“绝不会活到后悔与我发生争执的那个年纪。”

 

两天后,人们发现他的女婿死在自己的吊床上,没有任何痕迹。从首都来这里调查的传教士从尸体上取走样本带回实验室检测,也一无所获。

 

印第安人相信这个年轻人死于巫术。但我明白,通常黑魔法都和致命毒植物有关。而且,毒药和救药的区别仅仅是计量上的,只有精通的草药师才知道。这一点在世界各地的部落中都通行。

 

这个斯其亚那萨满显然是值得学习的人物,但不是所有草药师都愿意收徒弟。我和Akoi确实成了朋友,他永远都开开心心的,但我始终无法说服他教我,他总是声称自己并不知道草药的用途。


A Set of Bows & Arrows

一副弓箭,一个部族

 

Koita后来带我去见了当地一位著名的手工艺人,他能做出最精美的弓和箭,这样我就能有属于自己的一副弓箭了。手艺人的小屋位于村落边缘,而且与其他人的都不一样,看上去更像是用棕榈树叶搭成的因纽特人冰屋,尽管是尖顶的。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房子。”我说。

 

“因为没有别的房子是这样的,”Koita说,“这个老兄是奥克莫亚那人(Okomoyana)。”

 

“奥克莫亚那人?我从没听说过,他们生活在哪里?”

 

“曾经生活于此,是战士部落,是特里奥人的世仇。当我父亲还是个孩子时,我们打仗,特里奥人把他们都杀光了,除了这个弓箭匠人,他当时也是个孩子。”

 

我弯腰走进屋里拜访这位最后的奥克莫亚那人。

 

一小堆炭火是室内唯一的光源,火堆的一边是工匠的特里奥人妻子,匠人在另一边用当地木材做着一把弓。他也穿着特里奥传统红短裤,及肩长发用“发胶”打理过,制弓的声响使他没听到我们的到来。

 

特里奥人相信,称呼对方Paho(父亲)或Tamo(祖父)的话,这个人也会拥有长老的智慧。Koita轻声叫着匠人“Tamo”,生怕吓到老人,“我带了个客人来。”匠人停下手中的活计,从头到脚仔细打量我。他真是我见过最友善的人之一,拜访他的经历既动人又悲伤。这个老人身上仍留着骄傲、勇敢的气质,但再过几年他过世后,奥克莫亚那部落也将消失。


制作用具

 

他招呼我们在火边坐下,他妻子添了些木材,又拿了两个木薯给我们。如果说棕榈是亚马逊印第安人最重要的野生植物,木薯就是他们最重要的农作物。热带雨林气候不易保存食物,印第安人会把手边食物都吃光,早、午、晚餐都吃一样的东西,木薯即是正餐也是零食。他们的食谱中还有木薯面包、椰果、水煮肉和烟熏鱼。

 

基于礼貌,我们没在拜访之初就问老人是否愿意为我制作弓箭,而是由Koita开始一长段演说,关于我是谁,来这里干什么。他说完后,老人依然有许多问题,关于我从哪里来,我们那里人猎什么动物,我的年龄,为什么我没有孩子,我是喜欢女人的不是吗?

 

友好的询问结束后,Koita才问他是否愿意为我做把弓箭,作为回报,我会把闪光灯给他。奥克莫亚那人接受了这个条件,我们起身离开时,他太太又塞给我俩更多木薯。


特里奥人一家

 

一周后,我们返回那里,印第安人家里没有橱柜,他们把东西都塞在茅草屋顶里。我们进屋后,老人起身从屋顶上抽出弓箭,那真是艺术品啊。六尺长,打了蜡,木材看上去温柔又敏锐。箭的末尾他都按上了红色、黄色、橙色的鹦鹉羽毛。弓弦是用任性极好的菠萝树顶端纤维制成。

 

我很开心能得到如此精美的弓箭,迫不及待地想要Koita教我射箭。在我们离开前,老人又递了一样东西给我,一根印第安人用的战棒。“这是siwaraba,”他说,“一根战棒。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做了,但我想为你做一根,作为你来拜访的回报。”

 

老人指导我战棒的使用方式,一边比划一边说:“这样的话,当你一棒击中敌人的头颅,他肯定就像南瓜一样散架!”他看着我,甜美地笑了。显然,他依然有一颗奥克莫亚那人的心。


 Fishing Expedition

渔猎之旅

 

第二天清早,Koita告诉我不久后我就有机会试用我的新弓箭了,“两天后,”他说,“我们都会去捕鱼,但今天我们得去雨林里给鱼找些木头。”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拿着短刀跟在他身后,村中许多人都出动了,全都带着短刀,与我们一起的还有一个人带着一支笛子,是用鹿腿骨制成的,他一路上都吹着曲子。

 

我们在河边找到一种巨型藤蔓,它被苔藓覆盖着,散发着一股甜甜的香气。原住民们很快开始工作,他们把藤蔓切成每段12英尺左右,藤蔓被砍时散发出一缕类似黄瓜的香味。20分钟左右,他们就做完了所有事,装着大约70磅重的木材满载而归。


吹奏排管的特里奥人,摄于2001年

 

回到村里,我们用战棒把这些藤蔓敲碎,装进独木舟。完成这个任务后,大家都累坏了,各自回屋休息。

 

第二天天还没亮,全村人都出动了,包括女人、孩子还有他们的猎狗。大家兴致勃勃顺流而下,鹦鹉在我们头顶飞过,我就像是参加了一次导览游,“有一次我在这里杀死一只巨嘴鸟,就在岩石那里。”“这里附近有只老美洲豹。”他们七嘴八舌地向我介绍。

 

我们在落日前扎营,但是那个夜晚,不论我怎么搭蚊帐,蚊虫总有办法侵扰我,成了少数几个我人在雨林但迫切希望自己身在别处的夜晚。

 

第二天他们早早开始工作,男人出发打鱼,女人留在营地准备柴火、炊煮。男人来到河边,把前一天弄到的木头放进水里,不少鱼就是被木头里散发的毒素毒死的。还有不少想逃走的,被印第安人的箭一一射中。在激流中,他们一般会一下子放三、四箭,确保射中。


渔猎

 

他们灵敏的样子很容易让人以为打鱼是件简单的事,当我自己尝试用弓箭射鱼时,发现完全不是这样。站在独木舟上、端稳弓、瞄准水下的鱼,所有这些动作都很难。连续失败三次后,我放下了弓,准备徒手捕鱼,正当看准一条准备下手时,我旁边船上的印第安人也看准了它,就在我的手接近鱼的那刻,一支箭直中猎物。我震惊地看着那个印第安人,他羞怯地说:“最好别用手抓。” 

 Festival & Farewell

节庆与告别

 

至此,我在特里奥村的日子将尽,雨季即将来领,带我来的飞机也将带我重新回到首都。离开前我还经历了一场节日。10个男人出发打猎,保证节日中有足够的伙食,女人们加紧编制舞蹈所用的饰品。

 

印第安人在成年礼或是丰收时举行仪式,Koita向我解释这次节庆的原因:“木薯是我们最重要的食物,但菠萝是我们的最爱,这个节日庆祝菠萝丰收。”

 

菠萝丰收日的早晨,我被一条红色的狗吵醒,很快,我屋前又走过两只。为了庆祝节日,狗也被人们用浆果汁涂成了红色。

 

随着头人的信号——他挥了挥手,人们全都聚集到广场中,唱起传统歌谣。一阵高歌后,人们又回到自己屋里穿上盛装,男人们的白色皮带上缝着成千上万玻璃小珠子。他们用鹦鹉和其他印第安人、淘金者、军队换取这些玻璃珠。衣服则是用蜘蛛猴尾巴、白色猫头鹰和金刚鹦鹉的羽毛制成的。

 

人们再次聚到一起跳舞。女人取出木薯啤酒,人们就着数不胜数的烟熏鱼和煮熟的猴子肉一起吃喝,甜品当然是熟透的美味菠萝。


村中庆典

 

大多数食物都吃完后,头人宣布射箭比赛开始。男人们也以此吸引女孩的注意。


此时,Koita和他的几位同伴又走进雨林寻找美味——蜂蜜。当他用香蕉树叶乘着蜂蜜返回广场时,受到了热烈欢迎。

 

我坐在一边观赏这番壮观场面,直到两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印第安人找到我,半是邀请半是推搡地把我拉到临近的一间小屋里,他们开始扒我衣服时我非常不知所措,直到我意识到他们是要我穿上传统红短裤,绑上串了玻璃珠的白色腰带。他们还找来一个女人为我全身涂上庆祝节日用的红色和蓝色果汁染料。其中一人又拿来了用金刚鹦鹉和哈比鹰羽毛制成的巨大头饰,他为我戴好,然后几人退后几步,欣赏自己的成品。

 

我走出屋子时,所有人都转过头,然后爆发出笑声,甚至连美洲豹萨满也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那天晚些时候,节日结束以后,我发现这些植物染料也各有不同,红色的果汁很快就洗掉了,而蓝色的却始终难洗干净。一个星期后回到首都时,我身上依然是深蓝色的,算是浸入皮肤的纪念了。

 

我又一次站在村落边的飞机跑道上,等待着载我来的飞机带我走。一道双彩虹如桂冠般展现在村落上空。Koita背着弓箭,准备深入雨林,他跑来跟我道别:“我很喜欢与你一起工作的时光,期待你再来。”


彩虹下的特里奥村落

 

“你非常耐心、友好、乐于助人,我也期待可以再次与你一起工作。”我们相对无言了几分钟,然后他向雨林走去,但没走几步又跑回来,什么都没说,取下一直随身佩戴的美洲豹牙护身符,笑着挂到我脖子上。没有留下一句话,他消失在雨林之中。一小时后,载着我的飞机起飞了,我觉得我在雨林中瞥见了他朝更深处走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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