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筆記 中篇

之四，甘肃这条河西走廊，好多古城的名字，美得不得了。甘州，肃州，瓜州，凉州，酒泉，武威，天水，敦煌，嘉峪关，玉门，啧啧，一个一个过目难忘，美极了。忍不住开个小差，说个恶俗的。多年前，刚从浦西搬到浦东的张江居住，那个地区的地名，实在是把我吓坏了。蔡伦路，郭守敬路，祖冲之路，张衡路，哈雷路，哥白尼路，遍地伟人林立，那个赤裸裸，那个直指人心，实在太驚人了。浦东大拇指那一带，更好笑了，梅花路白杨路樱花路玉兰路丁香路，跟个垦荒垦出来的某村某大队似的，然后忽然无法无天壮阔一下，来个世纪公园，让人真真哭笑不得。我城古北那一带，无耻更上一层楼，黄金城道，红宝石路，玛瑙路，纵横阡陌，厚颜得叹为观止。什么叫贫贱暴发没文化，这个是实例。

上海飞兰州，兰州中川机场，出機場，一尊馬踏飛燕，尺寸比例完全不得體地立在那裏。飞机准点，不过我们几个上海人，要在中川机场慢慢等，等香港过来的友人们落地，然后一同去走河西走廊。

閑著無事，跟女友一道，去机场外面晃晃。

沿街有妇人卖水果，拣拣，买了堆杏子，李子，花红小苹果，还有桑椹，件件美貌，精神得不得了。拎回机场，洗洗。水冰冷冰冷，冷得手指发硬。这是三伏天气，西北的厉害，终于亲手体会了一下。跟大家吃水果，结果人人拒绝吃桑椹，深觉奇怪，这么好的天然水果，这么美的味道，怎么人人谦让着不吃？就剩我一个人默默努力吃。吃完之后，就知道了。这个东西，吃上半袋子，染得嘴唇乌紫，十指乌紫，洗都洗不下去，足足污浊了两天以上。以后大概再也不会轻易在外吃桑椹了。人生重大教训，添一条。

等到黄昏，获悉香港飞机鐵定晚点，我们纷纷立起身，不用商议，人人向往街对面的一碗兰州拉面。就横过去吃了。自己搬椅子，擦桌子，坐在路边，再来两株梧桐树，就跟衡山路一样了。更有风致的是，对面就是马踏飞燕钢筋铁骨的兰州机场，这里小眉小眼微末不堪地坐下来吃兰州拉面，感觉十分地兵荒马乱十分地时空倒错。柜子里摆着的凉菜，一一都端了来，一小碗颜色混沌的豆芽，很惹动我的兴致。绿豆一样细小的豆子，发的芽只一点点，跟发僵了似的，凉拌拌，看着很不精神。后来在河西走廊走一路，一再遇见这种豆芽，慢慢才知道，这是扁豆的豆芽菜，一搞明白，心里忽然满溢一股西域的情绪。扁豆是极富西域特色的食物，营养极好，发了芽来吃，万分符合当今健康风尚。便千里万里联想到印度菜里著名的扁豆泥，如同日本人的味噌汤，很多人，一生一世，就想念母亲亲手调制的那一口，是味觉乡愁的最代表。

兰州拉面，十元一碗，比上海贵，远没有上海好吃，大失望。

写了半天，还没出兰州机场。

当晚，等齐了香港友人们，匆匆上车，直奔白银，100公里的路程，车行一个半小时。车开出去一点点，便看见满眼的黄土，黄土，以及漫山遍野的黄土，将近七点的夕阳，仍亮得耀眼，严峻无情的黄土，劈头盖脑而来，一望，无际，再望，依然无际，什么是黄土高原，此时此刻，是明白了。同行上海友人里，有心脏略不舒服的，想来是海拔有一点关系的。

抵达白银，直入鸿森。高度佩服服务工作，满车旅人风尘仆仆，极度困乏肚饿，一大车人，入酒店大堂，两分钟内，人人拿到自己的房卡。工作人员付出的前期劳动，可想而知，脱帽致敬。二十分钟之后，个个精神抖擞，出现在饭厅里，赴本次旅行的第一个晚餐。分明看见，座上有美丽太太，华服满堂，颈子里一大粒温美珠子，漂漂亮亮，清清凉凉，端坐那里。这哪里是舟车劳顿了一整天的样子？人生每一次的盛装出席隆重对待，这种自爱，要赞叹一下的。

西北风味的饭饭，真是美好。手抓羊肉，甜醅子，灰豆汤，炒肉皮丝，都极好吃。最惊艳，是一大碗蕃茄丝瓜，师傅厉害，炒成纯正意大利味，酷似那种地中海炖菜，味道好得，让满桌子客人目瞪口呆。此地的蔬果，日照充足，水份少，滋味特别浓郁纯正，让人景仰不已。

之五，逗留白银两日，然后从白银赴景泰，去看黄河石林。中午车抵石林，先入农家小院午餐。那个农家，泡了大壶的粗茶，晾着；亦洗了大篮的枣子，随意吃。看见这两件东西，感觉真是北方农家豪情。

进院子，人人饿，斟茶，吃枣子，客人们都跟梁山泊里的好汉没两样了。枣子是黄河滩枣，又红又大，新鲜晒起来的，挚爱吃枣子的写字人，开开心心吃了一小把，觉得艳阳之下，享福极了。

饭后去黄河漂流，坐羊皮筏子漂下去。喜欢看黄河边的男人，噌地一下，很热血地，将一整个羊皮筏子，扛上肩膀的样子，烈日下的肌肉，油黑油黑的，现成的大好油画一幅，拿去苏富比，一定叫得到一个好价钱。这些黄河男人，此时此刻的热腾腾，跟他们无所事事蹲在墙角抽烟的时刻，完整判若两人。蹲墙角的样子，是现场大好油画再一幅，拿去苏富比，不是叫个好价钱，是可以叫个天价的中国特色。羊皮筏子的模样，长得十分好笑，见一次笑一次。漂在黄河上，那一段的黄河，真真泥沙俱下，黄得没心没肺，黄得人人默默无言。黄河男人跟你聊聊天，讲讲闲话，悠闲得很，仿佛漂的不是黄河，倒是小溪流水。风景无甚可看，烈日晒得极干热，其实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宁可去苏富比看假惺惺的油画，真的。

上岸看看路边摊子，卖黄河石，诡异的多，雄浑的少，买卖双方，好像都在拣奇崛诡异四个字。不喜欢石头长成那种样子，觉得很辜负岁月，很辜负磨洗，还是稚拙的东西比较简白舒服。我国的民间艺术，大多喜欢做加法，在天然之上，加很多东西，觉得如此才物有所值，才卖钱。这个讓人超级不耐烦。人间万事，还是做减法的好。衣食住行，人品道德，无不如是。

黄河石林，搭驴车进去看，我们搭那一车，刚巧不是驴车，是骡车，四人一车，加个车夫，就走全程陪你。黄河石林是个相当奇怪的地方，看一会儿，觉得似曾相似，一边颠簸，一边细细思索，慢慢想起来了，像埃及的帝王谷，非常之像。同车的复旦老前辈，亦说像极。包子不同意，小人很死脑筋，帝王谷地下，有那么多好东西，那么有文化，这里就光秃秃的石林，什么也没有，不像。走到尽头，搭缆车上去，看个全景，像个大峡谷公园，地质风貌比较厉害的。那个上面，除了搭缆车，还可以自己开卡丁车上去，两人一车，再加一个当地农民立在车后面的横档上指路给你。那一路风尘飙扬呼啸上下，酷似强盗土匪行径，活生生的西部牛仔大片。我国农民的丰沛想象力，有的时候，真是很惊世骇俗的，让人连笑都不怎么敢笑。

离开黄河石林的时候，农妇们提着自己晒的枣子，努力跟你推荐，一大袋子，才要十元钱，跟白送你差不多。眼睁睁看着这些俊美枣子，左右纠结，究竟还是没有买，关于这一件的错过，真是后悔到现在。走了河西走廊那么多地方，一路回来，偏偏这些农妇手里的黄河滩枣，清清楚楚，无论如何，无法淡忘。

这日晚餐，从石林折回兰州，路上开得甚是辛苦，抵达兰州天已黑尽，直接去赴宴。吃到上好的兰州百合，洁白细甜，覆在金色的南瓜里，卖相极好。此地的厨师，绝对是行的。很感慨的是，河西走廊一路走，日日蔬菜都非常丰富，这日在宁卧庄，吃到几味极好的蔬菜，居然不认识，频频询问主人家。一碗丝瓜苗，清俊无比。还有我的大爱，甜醅子，每家的甜醅子，做得都小有不同，这一家就特别浓香，像日本的浊酒，让人欲罢不能。宁卧庄的手抓羊肉，亦是极好，就不说了。

  之六，这日一大早，就开车了。一日行程密集，倒不是要看的地方多，而是远隔重山路途迢迢。

先去榆林窟。敦煌至榆林窟，一地的戈壁荒原，甚是凄凉，这还是盛夏天气，到了晚秋隆冬，还不知如何地寸草不生人烟寂灭？一路逼近瓜州，这个地方以前曾经叫过安息，后来改回古名，仍叫瓜州。瓜州有瓜，而且此时正是瓜熟季节，路边比比皆是瓜棚售瓜，大约一两元钱一个，还有晒瓜干的，黄灿灿一片一片，是清苦戈壁里的温柔色彩。

到榆林窟，下来一看，十分佩服老天杰作，如此鬼斧神工，于荒原戈壁中，猛然烈开一道口子，深深作祟，流着雪山下来的水，真是不可置信的奇迹。榆林窟不像莫高窟，是湮没多年之后，被个王道士无意之中发掘出来的。榆林窟，一向是当地人民的宗教生活一部分，洞窟干燥，门口却有难得的长清水源，是方圆多少里人民的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向往。榆林窟比莫高窟年代更早，艺术成就似乎远不如莫高窟盛唐时期的水平，但是榆林窟亦绝对值得仔细观看。此地的解说是个西北汉子，讲起来中气十足，唇齿流油，于隐隐的千年洞窟里听来，阳气充沛大有意思。

榆林窟看完，于天地大裂缝边，反复晃晃，再看一眼守窟人的宿舍，窗台上搁着淘洗来的黄河石，一枚一枚，精精致致地摆着。忽然觉得，纵然是荒原千里的戈壁，依然有人世的安稳富足生生不息。这里，应该是一块备受眷爱的宝地吧？

榆林窟最好，是无人。莫高窟最不好，是人山人海。

那日午餐，饮了一点啤酒。很奇怪的，西北的啤酒淡如白水，是此地啤酒真的釀得淡，还是人到了此地味觉都改写了？一向对啤酒毫无兴趣，这一路，却常常在饭桌上饮一点。

黄昏到了嘉峪关。雄关暮色，听听很令人神往是不是？到了里面一看，就吐血了。整个嘉峪关，被修葺得闪亮簇新，一股子浓烈刺鼻的油漆味，薰得我涕泗横流，出关看一眼，所谓雄关，跟个角楼似的渺小。据说，这个嘉峪关，古时费钱多少多少修起来的，修成之后，从没用来打过仗。想想亦是，枪林弹雨冒死打开这个嘉峪关，跑进去，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还要走几天几夜，才有人烟，谁要打这样的城关？晃了一下，感谢友人给包子买了一张手绘的丝绸之路地图，如今挂在包子小人的卧房墙上了。

然后车行一路，入嘉峪关市。

这个嘉峪关市，倒是让人诧异的。如此边关小城，建设得井井有条，市容整洁有序，相当开阔，一栋栋的小楼房，看上去稳妥安详，不争不吵，像半个世纪之前的中国城市，有一种社会主义乌托邦式的温柔敦厚。我们去晚餐的餐厅，是酒泉钢铁厂的餐馆，夜间我们住的holiday inn，隔壁就是是某核工厂的专属医院。原来，嘉峪关市是国营大企业的集中城市，此地人民，依然过着十分美好的、与世隔绝的社会主义生活，是局部范围之内的乌托邦。

我们的导游小姐，兰州人士，这位省会城市的小姐，咬牙切齿，对我们狠狠宣讲了一番兰州与嘉峪关的不公平生活，言辞之间义愤填膺，是动了真感情的。设想下哈，如果上海附近的安徽阜阳这样的地方，有朝一日，忽然也建起一个大型钢铁厂，再来一个核工厂，再来一个卫星发射基地，估计到那个时候，不是阜阳姑娘到上海打工帮佣卖菜做馒头了，而是上海女孩子跑去阜阳，挤破头争取进国营大企业，努力嫁车间主任，做厂长太太了。到了那个时候，随便找个上海女孩子来，听听伊哭诉阜阳与上海的不公平，绝对比我们兰州小姐要声泪俱下得多了。不可能吗？呵呵，谁知道呢？说不定真有那么一天的。

也是在嘉峪关，我还问过导游小姐，酒泉那个城市，现在有什么值得看看的东西没有？导游小姐很严肃地问我，你有中国身份证吗？去酒泉，就是看个卫星发射基地，凭身份证办通行证才能进去。我這個吃字的人，对酒泉这个美名，憧憬了那么久那么深，结果就这样哗啦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