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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三遍去上学 刘晓光 到了上学的年纪，父亲从供销社买回来一台小闹钟，“滋-滋”地拧着发条：“早上五点半起床，六点去上学！”
婆说：“鸡叫第三遍起来，刚刚好。”
农户人家，都养一只大公鸡，或通体雪白，或锦绣灿烂，气宇轩昂地踱在村道里。肥硕的母鸡从巷口摇摇摆摆走来，公鸡立刻抖起羽毛，飞扑而去，惹得主人脱下一只布鞋砸过去：“叫鸣不积极，掐蛋倒有劲！”
鸡栖在窝里的横架上，婆弯下身子仔细数一遍，搬一块石板挡在窝门口。这石板厚实，拦得住野猫和黄鼠狼。
鸡叫头一遍，婆说：“早哩，再睡一会儿。”
鸡叫第二遍，爷披衣下炕，去给牛添草加料。
鸡叫第三遍，婆摇着我：“起，起，念书去！”
一只鸡叫，一村的鸡都叫了。天还没有大亮，东南角有星星零落地挂着。家家大门响动，娃娃背着书包出来了。一座村庄就此醒来。 我一直没有搞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么早去上学。城里孩子的作文写道：我们踩着阳光去学校。这话让我既迷惑又嫉恨。阳光洒满地的时候，我们上完了早读，跑完了早操，已经唱着歌儿等老师跨上讲台了。这时候去学校，只能一边站在校门外面准备挨教鞭，一边看村人吆了牛从面前走过，满脸戏谑：“两口子个懒怂，又把娃叫晚了。”
冬天里，鸡叫三遍的时候，还是黑咚咚一片。娃娃们缩着脖子，穿过一条胡同来到学校。这胡同是一条干枯的浅沟，把村子隔裂成两半，黑魆魆阴森森。大伙呼啸而过，留下腿脚慢的头皮发麻，抱着书包跌跌撞撞。教室里没有灯，我们坐在长凳上，扯长了嗓子背课文。老师说：“干嚎纯属浪费时间，明早儿一人来提个煤油灯！”
煤油灯用一只墨水瓶做成。路边拾块铁皮，一半剪成盖儿，一半卷成筒。筒插进盖里，塞条棉花捻子，点着了，教室上空飘着一层黑烟。
我的同桌是个女孩，一家人从渭河平原移民到黄土台原，在村子里是小姓。她母亲说，一斤煤油三毛多，抵得上两斤酱油，点不起。她趴在课桌上，就着我的光亮小声地读书。我记恨她在桌子和长凳上划出的分界线，用一本书立起来，遮挡住溢出的余光。这同桌就呆坐着，等待太阳送来光明。
这是一个成绩很好的女孩子。后来，在上学的路上出车祸去世了。那时，她才十四五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常常记起她，记起煤油灯暗影里呆呆孤座的瘦小样子。 读完了小学，我去两三里外的镇上读初中，依然是鸡叫第三遍起床洗脸背上书包出门去。从家里到学校，大路是渭清公路，偶有车辆经过，灯光刺破黎明前的暗沉。贪走多半里的近路，我们会穿越一条更大的胡同，路经一片坟地，跳过几个沟堑和埝头。黑乎乎的野外，四野阒寂，山形魑魅，常常需要吆三喝五结伴而行。
一日，睡得正迷糊，蓦地惊醒，抬头看见窗外一片明亮。胡乱蹬上衣服，书包里塞个馒头，哐啷啷打开门闩。
“没听见鸡叫么。”婆说。 “天都大亮了！”我喊道。 “明儿把喔不管用的公鸡剁着吃了！”婆的声音有些歉疚。
我顺着小路向学校跑去。路上没有人，天地清亮亮的，水洗过一般。细瘦的小路，比往日白净了许多，带子一样飘在沟沟峁峁间。没有风，远处坟地里的柏树，静静地簇在一堆，一边明亮，一边黑沉。
我的后脑有点凉，张嘴唱出了一句歌：“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唱到“亲爱的姑娘向我招手笑”时，我正走到坟地边。坟头上金银花藤如披散的绳索，缠绕着一朵纸花，透出不一样的鲜艳。黑黑的一堆堆坟头，像糜子面蒸的窝头，冰凉冷硬，隐藏在柏树丛中。我赶快噤了声，摁住书包撒腿就跑。
学校大门上锁着一条铁链，大门里一只灯泡发着淡淡的光，四下里寂静一片。我来早了！ 回是不能回了。
从倒塌的豁口翻入学校，我朝教室走去。操场呆呆的，树木呆呆的，挂在树下的铁铃铛也呆呆的。
教室的窗户紧闭，外墙的青砖、屋顶的椽头清晰可见。今天农历初几，十四、十五还是十六？教室木门顶上的天窗打开着。我蹬住门框，从天窗里跳进了教室。
呵，地上好大一张白纸！ 起得早真能拾到粪！不知哪里掉下这张纸，裁开了，可以钉个草稿本！ 我弯下腰，捡了一下，没捡起来。我又捡了一下，指头感觉到了地面青砖的冰凉：妈妈的，那是天窗上透过来的一片月光！ 我把书包垫在脑袋下，躺在课桌上。几点了？眯一会！
有鸡叫声远远地传来。 我一翻身，差点从课桌上掉下来。 睁开眼，教室里一片黑暗。摸索着走到窗子前，向外望去。学校蜿蜒的墙头隐去了，操场边挺立的杨树隐去了，黑暗就像一碗墨汁，淹没了整个校园。远处大门口的灯光，就像一只点燃的香火，黄黄的，有气无力。
学校周边的村子里，一声接一声，更多的鸡叫了。天就要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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