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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2月重游华盛顿。再次参观越战、韩战、二战记念碑。我有感于这个国家对生命的尊重,以同样的豁达对待国耻和国荣。让我肃然起敬,也思绪万千。然近日以来,冥冥之中父亲频频寄梦于我,仿佛在引导和敦促我:是应该着手去完成父亲遗愿的时候了。
清明节将至,适逢今年又是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我们不能忘却日军侵犯我中华的罪行、不能忘却八年抗战我民族的苦难、不能忘却在**战争中为保卫祖国献出生命的英烈们。我们这一代人应责无旁贷将历史的事实承传。
八年抗战无数官兵,或慷慨捐躯、或负伤残疾。他们英勇壮烈的行为,不愧为中华民族的好儿女,不愧为一个抗日军人。他们的光荣事迹,当名垂千古,亦会永远留在人们的心中。父亲的年代有太多社会因素,阻止历史真相的问世。今天我有责任,将父亲文稿中记载着的,一些不为世人所知的抗日英烈可歌可泣的真实故事公告于世,以慰在天之英灵。
从1937年8月淞沪战役开始至1945年8月湘西会战结束,我父亲邱维达(黄埔第四期,陆大特别班六期)先后参加了淞沪战役、南京保卫战、武汉外围战、南浔之战、第一、第二次长沙会战、衡阳会战、湘桂线战斗及湘西会战等战役。除因在南京保卫战身负重伤的疗伤期及赴陆军大学升造期暂离战场之外,其余均出生入死于**最前线。
翻开父亲的文稿我走进了1937年:八一三日军点燃了上海的战火。第五十一师顾祝同部与第五十八师冯圣法部,同时编入新成立的第七十四军,军长俞济时。属第三战区战斗序列。那年我33岁,任第五十一师306团团长。部队奉命从汉中宝鸡乘火车出发开赴上海。火车行至南京,因当时过江无桥,以轮渡运送列车。我团刘振武营长之妻,闻讯部队在南京车站有短暂停留,为了与新婚不久就远赴战场的夫君见上一面,她抱着刚刚满月的儿子走在黑夜里。茫茫人海之中,总算找到了日夜思念的丈夫。刘振武营长正在执行军务,见到妻子只匆匆用电筒照了一下她的脸,又照了一下襁褓中熟睡的儿子。虽依依不舍,无奈军令在身就又上征途。
306团接替十八军第十一师的防务。各营、连修筑公事,坚守吴淞 –
昆山公路正面。此为敌人进攻的主要目标之一。日军照例以飞机轰炸、炮击、步兵冲锋等，所谓“波式进攻”轮番作战大举进犯。十月八日深夜,由川岛四郎带领的日军师团,在川沙口的日军舰密集炮火的掩护下匍伏前进。连日来摸清了日寇作战规律,我军坚守待发,当敌军进至阵地前五十米时,我军官兵枪炮齐发,英勇杀敌,战至天明。日寇死伤惨重。我军缴获日寇枪支战刀数百件,指挥官用的手枪就有八十五枝,连师团长川岛四郎也身负重伤。我军虽首仗告捷,营长刘振武(黄埔六期)及八十几位官兵为国捐躯,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刘营长与妻儿在南京车站一别,竟成了永诀。
三个月的上海激战,我方投入兵力达四十万,虽伤亡较大,敌亦付出同等代价。日军调来大量的增援部队,从杭州湾金山卫登陆。我团奉命驰援青浦镇,掩护上海战区大部队转移。十一月十五日我306团官兵顶风冒雨,连夜赶到青浦镇西南朱家角镇。天明后,我团官兵在敌机疯狂轰炸下奋勇前进,按时到达青浦县城占领阵地,与数倍之敌顽强苦战。为完成掩护大部队西撤任务,我团第一营营长尹元之(黄浦六期)阵亡,全营官兵仅七十余人生还。
从上海撤退下来的疲惫之师参加南京保卫战已是棋输一着。再则众部队均朦然不知,首都(南京)卫戌司令长官唐生智于九月离职,仓猝间下达命令撤退。战场情况瞬息万变。部队缺员,连排长不足,番号虽多,而实力脆弱。敌军分三路进攻南京,一沿京沪铁路,一沿宁杭国道,海军则逆江而上,采用钳形攻势。我军背水作战,极为不利。十二月八日我团奉命以一个加强营在湖熟镇布防,阻止敌军从右侧进犯。我命第一营胡豪营长执行任务,胡营长机智勇敢,击退敌军数次进攻。至十二月十一日我五十一师正面阵地过宽,兼以305团第二营郭坚营长所守的东山屯阵地被突破,万琼营长阵亡。
十一日中午因守卫雨花台友军过早弃守,我团退守中华门至光华门之线,敌步兵在坦克掩护下,企图冲过中华门木桥。我指挥步兵瞄准射击,两辆坦克坠落河中,我的好助手少将团副刘立梓阵亡。下午,日军将一面太阳旗挂上了城墙,
日军也跟着用绳梯爬上城墙。我团官兵满腔怒火:“有我中华战士在此,岂能容忍小日本,把膏药旗挂在我们的眼前!”。我即指示第一营拔下日旗、歼灭护旗日军。对第一营官兵说:“敌人立足未稳,我不怕敌人,敌必怕我。我们要全力保卫孙中山先生陵寝之地。”第一营胡豪营长身先士卒,亲自带兵歼灭敌人,登上城头拔掉日旗,士气为之大振。但不幸的是胡豪营长忠勇殉国。他是我黄埔同期同队的同学,他的牺牲使我无限悲痛。
十二月十二日302团程智团长及郑普生营长在水西门阵亡,忠骸无法埋殓。接到渡江北撤的命令时日寇已占领南京。我身负重伤,被担架抬至下关江边,我欲驱散跟随我的弟兄,不要管我,自寻出路,以免受我之累。然而我的好兄弟们异口同声地说:“生在一起,死在一块”。绝处逢生,***长俞飞鹏,为侄儿俞济时准备的小火轮,接走了俞军长和王耀武师长后,返回江边救人,却无法靠岸。邹副官将小火轮上抛下的绳索捆在我的腰上,从冰冷的江水中把早已昏迷的我拖上了救命的渡船……。
虽然,军委会因我在京沪屡建战功,授予我云麾勋章,但我心却为牺牲的同事手足悲伤万分。赋诗一首:出生入死为中华,取义成仁保万家,京沪浩气留千古,赢得江山处处花。
武汉会战是1938年5月下旬开始的。我的伤势虽未完全康复,因前线战事吃紧,我不顾全家的反对,甩掉拐棍重返战场。这次作战地区之广、敌我双方动用人力之多,都比京沪会战规模大得多。北起开封、郑州,沿平汉线(今京广线)、洁河、驻马店至广水，东自马档、九江至大冶、黄石港。
九月中旬我接任五十一师151旅副旅长,第七十四军在兰封附近三叉砦,与日军精锐之土肥原师团较量,遏止敌锋。在瑞昌岷山脚下一战翟玉本营长、胡立群营长阵亡。恶战之中我旅302团纪鸿儒团长阵亡。黄河决堤,战事南移。九月下旬我第四军、第六十六军、第七十四军,在德安之西万家岭与日军一0六松浦淳六郎师团血战半月,终将该师团击溃。称为万家岭大捷。305团团长唐生海身负重伤,
代团长于清祥阵亡。
一九三九年三月我奉命升任151旅旅长,我三五部队(五十一师、五十七师、五十八师)在高安与日军一0六师团、三十四师团交战。日军以陆空联合猛烈进犯。我军官兵英勇奋战,伤亡惨重。将士们以鲜血和生命换得了三失三得阵地之辉煌战绩。当年,大文人田汉、范长江等为七十四军尉级以上的军官演讲,并由田汉作词、任光(渔光曲作者)作曲,为七十四军谱写军歌。高亢雄伟的军歌,成为鼓励七十四军官兵英勇**的精神力量。
我赴陆军大学升造时,任五十七师副师长,师长是黄埔一期陆军大学特二期的余程万学长。常德之战,敌军数倍于我。余程万师长带领一个师,在日军步、炮、空联合猛攻下死守二十余日,常德城变成了废墟。余师长率领残部数百人,转移到沅水继续战斗。然军法处却因余师长丢失常德,而未杀身成仁,要处决他。是常德的民众,以九十余件记载五十七师军纪严明、作战英勇的事迹,从枪口下救出了余军长。适逢著名小说家张恨水先生路经常德,目睹日军暴行、目睹五十七师英勇作战、目睹民众协力支援军队等事实。写了一部名为[虎贲(五十七师代号)万岁]的长篇小说,在重庆[新蜀报]连载。这是当时唯一的壹部,以军队**的真人真事为背景的小说。许多烈士的姓名和故事都一一记载于书中。
一九四三年冬天,我从陆大毕业后返回部队。王耀武已升任第二十四集团军总司令。辖第七十三军--军长韩浚、第七十四军--军长施中诚、第一百军--军长李天霞。我奉命赴桃源青山(原桃花源记遗址附近)组织总部任参谋长。
一九四四年六月,日军纠集大量兵力,旨在打通湘桂大陆运输线。第一个攻击目标是粤汉、湘桂线的交汇点……衡阳。守备这个战略要地的是第十军方先觉部。自六月二十三日与日军接战之日起,至八月八日失陷之日止,共死守四十八日。与五倍之劲敌作殊死决战,在抗战史上写下可歌可泣的一页。
日军沿湘桂线西犯,第二十四集团军的任务是确保湘西,侧击敌军,截断敌方运输线,与我正面友军密切配合。我当即令每军各组五个突击大队,轻装出击。组成小分队携带大批爆破器材,在衡阳、零龄沿途活捉俘虏,破坏铁路,出敌意表,打击沿线守敌。以大吃小,攻其不备的作战方式,捕杀敌军,切断敌人的运输线。不到一个月就彻底粉碎日军,妄图利用湘桂线来疏通陆内运输的作战计划。
一九四五年,抗战进入第八个年头了。美国政府给予中国二十五个师的美械装备。为战事需要,成立中国陆军总司令部。由参谋总长何应钦兼任总司令,下辖四个方面军,番号次序由西向东排列:第一方面军司令官卢汉;
第二方面军司令官张发奎(由四战区长官部改称);第三方面军司令官汤恩伯(由湘、桂、黔边区总部改称);王耀武升任第四方面军司令官,我为第四方面军中将参谋长。第四方面军除所属第七十三军、第七十四军、第九十四军、第一百军之外,增辖第十八军胡琏部。第四方面军的兵力除正规军之外,还包括两个游击纵队(相当于师),十五个突击队(相当于营)。各方面军做好反攻准备。
雪峰山与武陵山相连,层峦叠障,为湘黔门户。我军选好有利地形,构筑工事,诱敌深入。日军以联队为单位,不顾一切钻隙西进。我军以强烈的火力,英勇杀敌。日寇弹粮接济困难,犹作困兽之斗。我空军根据地面的指示,用B24
B25型轰炸机,投掷汽油弹,森林大火让敌军无法藏匿。为捕捉战机,我即下命预备兵团---
第十八军,从我方左翼淑浦县插入,封锁洞口公路,将进入雪峰山之敌,全部包围在我军预设好的包围圈中。三天的恶战,敌军伤亡累累,疲饿交加,战局已无力挽回。日军打出白旗向我投降。湘西会战胜利结束。驻何总部的美军顾问们,对我中华将士顽强作战、奋勇克敌制胜的战绩,表示非常吃惊。陆军总部何应钦总司令、王耀武司令和我陪同美军将领麦鲁克、金武德、齐福士等分乘P225通讯机到第一线视察,目睹战况表示十分敬佩。誉称此战可与美军在塞邦岛登陆战比美。经美国国会通过,由罗斯福总统签署授予王耀武司令和我崇高的自由勋章。日军投降了,举国上下欢天喜地。然而胜利的喜悦也无法冲淡痛失我同胞,痛失我战友的悲伤,多少烈士的英名没有留下,多少烈士的英骸没有埋葬……
十年浩劫,父亲的文稿所剩无几,凭着记忆他又向我口述了一些八年抗战的经历。有生之年他曾经四处寻访烈士遗孤,但个人的力量是何其渺小。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大约是在五十年代初,父母带着我坐长途车去汤山。到了一间只有两张桌子的小茶馆,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和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在昏暗中招呼几位客人。母亲告诉我,她就是刘振武营长的遗孀,那个男孩就是与父亲只有一面之缘的遗孤。至今半个世纪过去了,母亲与刘夫人相拥而泣的情景我仍记忆犹新。
八年浴血奋战,用3500万中华儿女的鲜血和生命赢得了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
足以让亿万中国人世世代代刻骨铭心。我不能只是对天呼唤:“魂兮归来”。我还要对我同胞呼唤:“建立丰碑,寄托哀思。”
抗日战争胜利至今六十周年了,我祈望在天之英灵,庇护我中华民族更加繁荣昌盛、祖国的和平统一大业早日实现。
二00五年三月五日于美国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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