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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地震,5个女人的珠峰梦

 李惠个人图书我 2018-04-30



3年前的今天,2015年4月25日14:11,尼泊尔发生8.1级地震。堪比汶川地震1.4倍的能量,震碎大地,也震惊了世界。


这也是珠峰登山史上最沉重的一天。地震引发的珠峰雪崩,一瞬间,将大本营夷为平地。上千人被困,首支中国民间女子珠峰登山队,因伤亡最惨重,一度备受关注。


5位来自中国大都市的白领丽人,为什么会一同去攀登世界最高雄峰?这3年,她们又如何走出阴影,一个个再登珠峰,甚至改变人生?


一个月来,我寻访了这5位不同身份、性情的女性。3年前,她们分别遭受骨折、大出血、失忆等重创,有人甚至一度停止呼吸。透过一个个亲历者视角,却发现,这不仅是5个女人的故事,更是围绕这座山,一年年,一次次万众瞩目的登珠峰缩影。


山崩地裂,只是大自然一瞬。但,登山人的故事,却远比想象曲折。就像珠峰攀登,也远比或光环、或妖魔化的争议更波澜壮阔——

  本文作者|湘君     

 本期人物|2015年中国民间女子珠峰登山队 




生死大雪崩

2015


登珠峰的女人们

“嘿,欢迎来到珠峰大本营!”海拔5334米,尼泊尔珠峰南坡底,每年4月,近千顶帐篷几乎会一夜间涌现。乱石冰雪,彩旗飘扬,来自世界各地的登山客,不同国籍、年龄、身份,带着同样热盼——抓住一年仅几天的好天气窗口,去登临这座最高的山峰。


“姑娘们,我们终于到了。”2015年4月20 日,徒步抵达荒凉中这一派繁荣,来自新疆的麦子深舒一口气,仿佛久别重逢。作为队长,她和另4个女人,此行雄心勃勃,志在成为历史上首支登顶珠峰的中国民间女子队伍。


远从1953年成功首登,这座8848米山峰就让无数人向往。上世纪90年代初,西方探险公司开启的商业登山服务,更让全球近5000人得以抵达巅峰。


但,这依然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高海拔攀登能力、高昂登山费用等诸多门槛,挡住芸芸众生,女登山客比例更不足10%。此前的尼泊尔珠峰大本营,甚至还没有中国独立团队,更别提女子队。

▲珠峰横跨中、尼两国边界,北面属中国,南面属尼泊尔。珠峰商业攀登有南北坡两条传统路线。图为珠峰南坡登山路线。


“成立女子队,是老杨生前一个心愿。”不同于一般登山者,登珠峰对于麦子,更是为了事业。她曾是国内登山先驱杨春风多年助理,2年前,老杨却在境外登山中遭遇恐怖分子枪杀。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一度让她崩溃,也被迫从后勤被推到了前线。


命运捉弄下,她一个女人要在异国撑起一家登山公司,必须自己先把最热门山峰摸爬一遍。4个女客户的适时报名,也让她在悲痛后,终于重新开始。


开始却极不顺利。2014年4月才上路,珠峰一场冰崩,16名夏尔巴向导遇难的惨烈,迫使那一年登山终止。所有准备、期待,数十万报名费打了水漂,一年后,她和新女子队却不依不挠又来了。

▲珠峰顶终年气旋盘踞,5月中旬登顶可能性较大。登山队多会在4月中旬抵达大本营,进行一个月高海拔适应性训练。


“杨春风也和我提过,个人势单力薄,但组成女子队,由他去统一谈赞助,能更好推动有潜质的女登山者登珠峰。”成都女登山者凌桑,也是第二年重来。


早在2007年登完海拔7546米慕士塔格峰,她就曾把目光投向了最高的珠峰。超4万美金的报名费,却让她望而却步。赞助无果之下,这实在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很长一段时间,凌桑和多数人一样,把精力转向了赚钱奋斗。直到7年后,面对忽然抛来的女子队邀请——这是老杨未了事业,珠峰也是自己多年心愿。


只用了一天考虑,她竟爽快答应了。却没想到,这个一天就敲定的事,会如此命运多舛,让她一度举债数十万。为了2015年第二次出发,还卖掉了咖啡馆股份。“是否再来,我当时也动摇过。但最后还是一狠心,去!我怕今年不去,自己会后悔。”

珠峰攀登者中,女性仅10%左右。麦子等5人团队,为世界第3支注册攀登珠峰南坡的全女性队伍。

比想象更复杂的路

5个女队员,从都市走来,都是独当一面的中产精英。从33岁到46岁,全部单身。在男性主导的珠峰世界,这支靓丽女性队伍,一路备受瞩目。


面对沿途外国人竖起大拇指,说:“Chinese women good!”她们也曾倍感自豪。可出发才两天,一则“XX公司赞助中国民间女子队攀登珠峰”的假新闻,也给她们上了特殊一课。


只是几张合影,就会被毫无关系的人利用,甚至大肆炒作?珠峰难道真是传说中世界海拔最高的名利场?犹如多米诺骨牌被推倒,还没走到大本营,各种问题开始考验这支队伍。


“平时登山就是个人爱好,很简单。可到了珠峰脚下,感觉许多事变敏感了。”复杂超出了一些队员的预期。“或许是登珠峰掺进了太多关注?它似乎不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左起:麦子、凌桑、子君、曾燕红、柳青


“我一度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来自杭州的金融投资人柳青,曾是最积极支持女子队的人。她来登珠峰,更在于登山的人。


十多年前,因为当时男友爱登山,她早早接触到雪山。这一次,是因为女子队集体攀登珠峰的历史意义感,让她欣然加入。甚至在赞助还没谱的情况下,她默默多掏了不少钱支持纪录片拍摄。


“中国女性也有高于生活的追求,当时就想记录下这崭新形象,传达给世界。”这是纪录片投拍初衷。


但也有队员并不认同跟拍:“登山是很自我的事,尤其登珠峰更需高度专注。媒体介入,难免会被干扰。一路配合镜头,成了义务,但对应权益是什么?”


对纪录片的支持与反对,进而引发赞助分配分歧。是平分,还是用于纪录片拍摄等团队支出?珠峰商业攀登环境下,每个人都投入了巨大资金精力,既是队员,更是一心登顶的付费客户。


团队荣誉与个人追求,孰轻孰重?每个人有不同答案。


登珠峰的队伍,一样是社会缩影。但,珠峰本身,却比想象更冷峻庄严。近千人聚集的大本营,不过是珠峰一个脚趾。个人情绪纷争,更渺小犹如浮尘。


“你们都要轻装,轻装再轻装!”一到大本营,麦子开始反复强调。“带着情绪上山,会有生命危险。这座山容不得任何杂念。”这些柔弱女登山者,能经得起8848米冷酷考验吗?身为队长的她,心里隐隐有不安。


尤其是凌桑帐篷里,一夜夜传来咳嗽。几乎咳得睡不着,凌桑也担心自己可能肺炎了,却没敢对外多说。“攀登队长会根据情况,决定你是否能参与冲顶。这已经是第二次来,太不容易,我不想失去这个资格。”

珠峰南坡大本营,位于长约4公里,宽约2.5公里,三面环山的狭长地带。摄影/凌桑


“我都报名了5月底珠峰马拉松,想着还要从珠峰大本营一路跑下去,一定非常酷。”来自上海的韩子君,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80后的她是最年轻队员,几年前,还蹬着高跟鞋,妆容精致,一个人扛着上亿销售指标,穿梭在都市楼宇。2011年的藏地之旅,却让她看到不一样世界。更在2013年才接触登山,就被静谧雪山给迷住了。


“以前成天围着工作连轴转,雪山让我关注到内心,更惊喜是发现了自己竟有这么大潜力。”5000米、6000米、7000米、8000米……短短2年,“一心想着爬更高点”的子君,竟一步一台阶走到了珠峰面前,还加入到中国民间首次组织的女性队伍。


虽然队伍一路摩擦,但她还是高兴能加入,却没想到会被卷入另一场不可思议的历史之中。

▲2015年珠峰雪崩瞬间,摄影/RobertoSchmidt(法)

雪崩横扫大本营

无论不安还是乐观,希望还是失望,所有人关注点都渐渐聚焦向了山顶 。山脚下,400余位各国登山客蓄势待发,连同提供向导、保障的上千人,没人想到最安全的大本营,即将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


阴雪纷飞的4月25日,正值中饭时间,脚底忽然开始猛烈晃动。地震了?子君几乎是最快速度冲出帐篷,只听山谷里轰隆隆巨响。就在她们帐篷正前方山上,一道道排山倒海的雪浪,竟汹涌扑来。


雪崩!几乎来不及思考,她扭头就跑。才跑出两三步,冲击波就来了。猛一下,她被打趴跪地,只能本能抱头,拼命缩紧身子。任由飞沙走石在后背噼里啪啦,猛砸到快窒息之际,一切戛然而止——


试探着抬起头,子君几乎不敢相信眼睛。就像穿越到灾难片现场,天地白茫茫一片,到处碎布断杆、惊惶呼喊。刚才还帐篷簇簇的大本营,瞬间就毁了。

▲3年前,珠峰雪崩摧毁大本营的瞬间,由德国登山者柯布什拍摄


“My leg,my leg……”一个日本女人在惨叫,左腿明显断了。凌桑站了起来,还好躲过一劫。身边的香港女队友曾燕红,满脸是血,目光呆滞。所有人都蒙了。顾不得鲜血正顺头淌下来,子君只庆幸自己还活着。


却有人顷刻间,被推到了生死边缘。当子君爬起来,迎面撞见几个夏尔巴向导正手忙脚乱。从冰湖中拖上来的人,一脸煞白,竟是柳青!


雪崩来临时,柳青正躺帐篷里。鞋还没来得及穿,才跨出帐篷一步,就感觉身后一个巨大黑影猛压过来,啪一下,直接把她的后背和前胸拍在一起。一秒钟,就封住了呼吸。


一秒钟,什么都来不及想,就知道出大事了。一分多钟,任凭强劲气浪碾压的绝望,更长得像是一个世纪。有一两秒,她以为自己已经完了,唯一能抓住的意识是:“我不想死……”

▲遭遇雪崩后,血流满面的子君


也在生死线上挣扎的,还有队长麦子。那时那刻,她被压在帐篷杆下面,正惶恐于身体像断成两截,下半身完全动不了了。


只能竖着耳朵,听身后传来的一声声呼喊,确认一个个队员还活着。子君、凌桑、曾燕红……怎么唯独没有柳青的声音?


只能眼睁睁看着三四米外,趴着一个被气浪瞬间剥光上衣的男人,脊背肌肉一阵阵抽搐——那是濒死的征兆。却不知,这个背对着她挣扎的男人,会是同行男队友戈振芳。

▲雪崩瞬间,红圈内为女子队5人帐篷的位置。供图/麦子


珠峰大本营蜿蜒在一条3公里左右狭谷,女子队营地处在最直接受雪崩冲击的中部,伤亡也最惨重。除了戈振芳,还有2位夏尔巴及纪录片录音师,同行4人就此丧生。


一瞬间,山崩地裂,有人已经生死永别。当麦子终于被人从雪堆里挖出来时,没人敢告诉她这些噩耗。脾肾大出血的她,自己也正命在旦夕。


而此时,三面环山的大本营,中部被夷为平地,唯一出路完全塌方。伤势最重的柳青和麦子,只能被抢救送往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

▲2015年珠峰雪崩分析图。制图/杜卓异


逃离灾难现场

穿过冰雪废墟,还没倒的三顶帐篷里,具有医护背景的登山者、野外急救专家,不分国籍种族,正迅速行动起来。面对史无前例的灾难,一切搁置,所有人都在疯狂自救、找人与救人。


同抬进重症帐篷的麦子和柳青,脚对着脚,相隔不到1米,却只能是各自求生。4根肋骨骨折的麦子,无法动弹,无法起身看上同伴一眼。


而柳青甚至感觉不到身体还在不在了,神志不清之际,她唯一念起的是:远在杭州的妈妈该有多伤心……怕牵挂,她甚至没让妈妈知道自己来登珠峰。


生与死的距离,如此之短。苦苦拉锯在生死线上,柳青只知道自己这一刻还活着,要努力保持活着,在真正的救援到来。每呼吸一下,唯一坚持是:一定要再呼吸下一次……

▲雪崩后,被困的大本营


“真正让我害怕的,不是雪崩,而是等待救援的过程。”灾难来得太快,快得来不及怕。可当黑暗吞噬废墟,唯一道路阻断,躺在另一个伤员帐篷里的子君,开始被恐惧笼罩。


此刻大本营,成了人人想逃离的孤岛,可谁也逃不出去。几乎每小时一次的余震像催命时钟,帐篷外轰隆隆巨响和惊呼声,更是让她的心一次次提到嗓子眼,生怕雪崩卷土重来。


只能抓住唯一一点信号,在当晚21点通过朋友圈发出了第一条求救:“地震,雪崩,大本营被埋,所有中国人平安,有受伤,请求救援。”


那是许多人生命最漫长煎熬的一夜,直到4月26日凌晨5:50分,当直升机的声音隐隐传来,子君飞奔出帐篷,看到天外飞来的小黑点,这才长长舒一口气,马上可以安全了。

▲3年前的央视新闻画面


第一个被送出去的是柳青,那一夜她一度停止了呼吸。靠着人工呼吸,并及时转送,才捡回了一条命。紧接着是麦子。但,抵达尼泊尔首都,并不意味着安全。


整个加德满都,也是沦陷的废墟,死亡超过9000人。医院挤满伤员,可怕的余震又来,大地又在颤抖,整个医院都在颤抖,到处尖叫奔跑。躺地上的麦子,只能挪动唯一能动的右臂,拼了命爬向最近的厕所,试图找块安全三角区保命。


还在重症监护室的柳青,更只能直挺挺躺着,眼看玻璃、尘土掉下来,恐惧着“自己又要死了”。更感动于所有人都在往外跑,女子队的攀登队长明玛竟一个人跑了回来,握住了她冰冷的手:“别害怕,我还在。”

▲尼泊尔大量古迹建筑倒塌


而当明玛终于告知“大本营19人没了,其中4个是我们的人……”,才活过来的麦子,又一次天旋地转。从业多年,老杨的遇难,早让她了解到太多生死无常,但也从不曾亲历过如此规模的灾难。


所有一切,噩梦一样。她只能祈祷还活着的人,都能尽快逃离这个余震不断的国度。大难之下,登顶珠峰的雄心壮志,已成梦幻泡影。安全撤离,成了所有人的燃眉之急。


5月1日,震后一周,为了更好救治,闯过鬼门关的柳青终于被抬上归程。飞机起飞十几分钟后,当珠峰最高山形从喜马拉雅群山中耸然而出,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几天前,她们还在山的怀抱里。而此刻,却已飞越它的上空,更飞越了生死。还活着,就这么走了……隔着机窗玻璃,手指抚摸着珠峰身影,千言万语也无法描述这座山带给生命的震动。她的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喃喃在说:“有一天,我会回来。”

▲喜马拉雅山脉一览。供图/麦子



重回那座山

2016


穿越内心风暴

雪崩中19人遇难,这场珠峰登山史最严重事故,让2015年的珠峰41年来首次无人登顶。而山下,各自归去的人,内心余震还持续不息。


“我能好起来吗?还能登山吗?”浑身疲软,走个几百米都累的子君,第一次对自己不太自信。右臂带上固定器的她,没登上珠峰,却被朋友戏称成了“钢铁侠”。


头顶8针,回国后又被查出鼻梁骨折、手臂韧带撕裂性骨折。面对镜中浮肿的脸,爱美的子君一度不敢出门,甚至忍不住去看心理医生。结果就连心理医生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明知危险,却有人执着于登山?只好说她是“和死亡跳舞的人”。


一个月后,远在香港的队友曾燕红飞来上海,带来的是更深茫然。头部受重创的曾燕红,颅骨留下6CM永久骨裂,甚至离奇失忆。她特地来找子君,一夜夜彻夜长谈,谈雪崩,谈未来。谈到两个人又哭又笑,却还是无法找回丧失的记忆。


曾燕红一直是学生眼里的“神奇老师”,2008年就骑行过西藏,但那时遥望珠峰,她压根没想到自己会去登。2010年为带动学生们定下“人生目标”,面对怂恿:“老师你那么厉害,不如去登珠峰呗。”


当着300多名中学生,只用了一分钟,她就答应了。却没想到这个一分钟就定下的“最高目标”,会让她奋斗一年又一年,甚至创伤性脑损……


震天雪浪,挤满伤员帐篷里,有人一直在喊她“不要睡”……除了这些碎片,曾燕红竟怎么也想不起地震期间的事。多日混沌,再清醒过来,4个随行生命已逝,连续第二年努力的珠峰梦,竟又戛然而止……


而她想破头,也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而那一座山,还回得去吗?


“我们究竟哪个环节错了?”躺在上海一家医院里,柳青也在反复追问自己。从行程、营地选择到逃生方式,想来想去,答案都是NO。


面对突袭灾难,死亡就是一种随机偶然。如果地震发生在夜晚,如果晚出帐篷10秒,如果……任何一个如果,她可能都活不了了。


大难当头,能活下来,已是极小概率的万幸。她终于拼命活了下来,可这世界,也有人拼命要死。医院里不时有被抢救的自杀者。她从事的金融行业,正迎来2015年股灾,千股跌停,哀鸿遍野。那些跳动数据、财富增减,却再难唤起她的兴趣。


“生死之外无大事。明白了死亡随时来临,什么才是生命最重要的事,什么才是更有价值的人生?”躺在重症监护室的3个月,远离金融工作的柳青,每天目睹着人间的生生死死,内心触动不亚于之前地震所带来的。 

被珠峰绑架

相比一个个暂别雪山的队友,凌桑的治愈方式,却是一回国就去了北美最高峰麦金利。


从没有哪座山像珠峰这样命运多舛,几乎倾尽所有,却连续两年,一次比一次惨重。但就像希腊神话里大力士安泰,唯有脚连大地母亲,才有源源不绝力量。一样茫然的她,渴望重回雪山,找回内心的平静。


相比登珠峰依靠向导协作、庞大后勤保障,这一次没有专门协作,没人会替你多背哪怕一克东西,搭帐篷等所有事都要自己来。接近于自由攀登,难度更高,体验却也更加深刻。


“这才像真正的登山。”身在珠峰,从登山者到夏尔巴向导,所有人都被“登顶”的狂热包围,甚至不时有人铤而走险。在北美,她感受到的登山文化却是,安全第一,其次是体验,排在第三位的才是登顶。


回想这两年,自己生活几乎完全围绕珠峰打转。一停下来,就忍不住想:还去不去珠峰?怎么去?还差多少钱……


当凌桑试着投入另一座山峰,听山友畅谈世界各地的登山经历,忽然有些释然了:这世上有那么多雪山,真喜欢登山,永远登不完。为什么非得死盯那一座,不惜搭上性命和生活?她不想再继续被珠峰绑架了。

▲这个方寸之地,就是珠峰顶。中国测量的岩体高度为8844.43米,尼泊尔测量含雪盖高度为8848米。


“登山怎么会残酷到这个地步?”远在新疆病床上的麦子,则陷入人生第二次抑郁。继2年前杨春风逝后,她又开始一夜夜失眠,一度要吃百忧散。


比骨折伤势更难熬的,是精神痛苦。相比一般登山者,作为组织者,她还要承受外界非议、团队分裂,一些队员的抱怨和退款纠纷……


“每个人都有权利对我说话——这个疯狂又倒霉的女人。质疑和不友善,一度爬满我的心里和脑子里。”连续两年,发生在珠峰,一次比一次惨重的死伤,也着实让麦子害怕,干这一行还要面对多少残酷?


“干哪一行不好?我还要继续做登山吗?”身在穆斯林社会,女性本就不被认可从事这些“男人的行业”。除了父亲,她甚至一直对家人隐瞒职业,直到他们看见地震新闻。


“可这时候退,岂不成了懦夫?会是我一辈子阴影的。”最迷茫时,她伏在爸爸肩头问:“我该怎么办?”父亲没有回答,却直接回应记者:“我女儿会继续登的。这一次她到哪,我就跟到哪。如果有意外,我会第一时间处理后事,不麻烦任何人。”


2015年9月,麦子再次回到了尼泊尔。千疮百孔的古都在重建,人心也在重建。


接二连三重击后,她甚至都掏不起个人登山费。只能分出公司部分股份,对着明玛、普鲁巴两位资深向导,越挫越勇的坚定:“请帮助我,明年我还要再登珠峰。”

▲登山与生活中的麦子


北坡
迟来的到了

海拔5220米,西藏加错拉山口,当连绵喜马拉雅群山撞入视野,子君不由得热泪盈眶,为了这百感交集的重逢,“珠峰,我又回来了。”


这是2016年4月,沉寂一年的登山季再次开启,穿过内心风暴的子君,终于又回到珠峰脚下。只不过,这一次是山的另一面,中国境内的珠峰北坡。


选择北坡,因为上一年的灾难隐患、女子队的不快与解体,也因为怕家人担心。对于子君,登珠峰最大困难,是对家人的深深负疚感。她永远忘不了,劫后回家那天,妈妈一把抱住她,穿过日夜煎熬,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哄孩子似的:“好了再去。”


母女相拥那刻,她忍不住的泪与自责:“登山的人是自私的,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却让家人跟着承受压力。这样,对吗?”

▲都市与山野中的子君


可未了的珠峰梦,始终在心头,挥不去。“我这个人要么不做,一旦开始,就不会放弃。”


2015年10月,为打开心结,子君也重返过尼泊尔。漫长的大环线徒步,终于让她满血复活,找回身心自信。可面对妈妈,坦白想再登珠峰的想法,还是忐忑不安。


妈妈轻描淡写一句:“你去吧,但请一定注意安全。”终于让她如释重负,却也深知这一句嘱托背后是怎样惦记。


漆黑冲顶路,当头灯突然扫到一具红衣尸体,虽有心理准备,子君还是忍不住心头一惊,第一个反应是:我一定要活着回去,不能让妈妈伤心。

▲中国一侧,珠峰北坡通向峰顶的三大台阶。摄影/刘政


那是遇难不知多少年的人,红色外套都已泛白。攀上这座山的每个人,都有各自固执。但过分执着,也可能会死去……


失足、缺氧、失温,任何一个小错误都可能让人永远留在珠峰。这座山上尸骨遍横,累计遇难多达280余人。


大部分抬不下去,成了“尸体路标”,山下却不知有多少伤心故事。她只能更加小心翼翼,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变成“其一”。

▲被称为Green Boots的遇难者,位于西北山脊8500米处,至今身份不明。图片来源于网络


前行者的死亡让人心惊,同道者的呼应却令人振奋。凌晨2点,当横切到海拔8500米,子君一抬头看到对面南坡上,一队头灯正缓缓移动。那是来自尼泊尔一侧的攀登者,看不清身影,可黑暗中的一带微光向上,成了整个攀登中她最难忘的一刻。


“没有任何自然景观比这更让我感动,来自世界不同国家的人们,为了共同目标,向着同一个地方前进……”这个地方,就是世界之巅,地球上离天最近的那一小点儿陆地。


“终于到了。”2016年5月20日8点28分,当子君站在珠峰顶,环顾脚下无垠大地,用力记住每一眼的风景,风景也终于被眼泪模糊。


为了这个迟来的“到了”,穿过雪崩逃生,穿过康复痛苦,穿过一路惊心的跋涉……1.63米的柔弱女子,终于站在了8848米峰顶。“那一刻,世界最高点对于我成了8849.63米,那是属于自己的生命高度。”

▲2016年,从北坡登顶珠峰的子君


南坡
珠峰不相信眼泪 

没有更高的去处了,但前提是活着下山。珠峰遇难事故,约70%发生在更危险的下山路。眼前几千米悬崖,脚下三四十厘米碎坡,最窄处仅一脚宽。整个人暴露在8000米之上,贴着岩石一点点挪过去。“怕,真的害怕”,那一刻,子君简直不知自己是怎么上来的。


对于每个攀登者,这都是最漫长的一天,每一分钟都至关重要。就在子君北坡登顶2小时后,10点30分左右,尼泊尔一侧,麦子正沿着南坡攀向珠峰顶。只差最后60米左右,迎面下山的人却说:“天气已经变坏,有危险。”


脑子“嗡”了一下,是上?是下?这个抉择,和电影《绝命海拔》1996年曾发生的山难何其相似。最后执意登顶的登山客和向导,迷失在下山风雪中,8人殒命。

▲沿峰顶下撤,左边为中国,右边为尼泊尔。摄影/刘政


面对近在咫尺的至高点,理智与狂热并无清晰界限,每一个决定都生死攸关她无法想象连续第3次折戟,只能企求般望向夏尔巴向导明玛。好在这位无氧登顶过多座8000米雪山的兄弟,最终给了她信心:“可以,我带你。”


“如果那时我不站出来,整个团队就结束了。”登珠峰对于麦子,并非梦想,只是职业选择,只是为了更了解这座山峰,并拯救登山公司。穿过连续2年毁灭性打击,这个47岁的新疆女人还是不肯信命,第3次几乎已是以命相搏。


5月20日11点左右,麦子登顶珠峰,在连续第3年尝试之后,她终于给自己争了一口气。狂风肆虐的峰顶,却已容不得登顶喜悦。转身迅速下撤的路上,遇上极度疲惫的队友刘磊,又被一次次结组带倒,导致小腿拉伤。第二天,她不得不乘直升机从C2飞离珠峰。

▲希拉里台阶,海拔8790米,近乎垂直的岩石断面,是登顶珠峰的最后险关


穿过冰雪世界,重回人间那刻,麦子绷了几年的弦,忽然就松了。落地在大雨倾盆的机场,一直没哭过的她,泪水忽然汹涌而下。


所有事都涌了上来,老杨走时那个清晨、地震雪崩的巨浪、队友垂死挣扎的脊背……她的梦想不是登顶珠峰,而是彻底宣泄掉这一幕幕,一年年从事登山业积累的阴影与痛苦。


那是麦子毕生难忘的一幕。双手捧着脸,从不曾如此放肆哭过,从不曾如此渴望能有个男人肩膀可以依靠一下,身后却是空无一人……只有一个陌生机长,礼貌地远远看着一个女人的痛哭,最后默默递来一杯热茶。


珠峰不是终点。喝完热茶,擦干眼泪,麦子独自转机回加德满都。那里云集着超过1600家探险公司,群雄纷争。肩扛着第一家中国人境外注册登山公司,她还得继续强悍下去。


登山不相信眼泪。登完珠峰,外界毁誉依旧不息。面对登顶真假的质疑,麦子曾向我出示了登顶证书及喜马拉雅数据库证明——这个世界最权威登山数据库,由伊丽莎白·霍利所建。


这位90多岁美国女性,曾为《时代》杂志记者,1963年前往珠峰报道,发现这么重要山峰却无人收集登顶历史,从此开始长达50余年记录,涵盖喜马拉雅几乎所有探险活动。


霍利一生没登过山,却因为毕生无私记录,被全世界登山者尊为“喜马拉雅女皇”。这也是麦子最尊敬的人,并越来越觉得:“中国民间登山者,何尝不需要被记录和记忆?”


2017年3月,在麦子主导下,中国第一个民间登山历史馆启动建设。把一代代登山前辈积累的资料和经验,收集并传递给未来登山者,在她看来,这是比登多少山都更有意义的事。

▲终身未婚的伊丽莎白·霍利,于2018年1月逝世,享年95岁。



重识这座山

2017


珠峰再聚首

围绕这一座山的故事,也还在一年年继续。2017年4月底,尼泊尔珠峰南坡又是帐篷簇簇。


又一年热闹非凡的地球村,一个集齐58位中国所有登山者的大聚会上,凌桑、曾燕红、子君,3个女人抱作一团。地震2年后,她们终于重聚在珠峰脚下,却已身在不同队伍,甚至再找不到当年被摧毁的营地。


去年才从北坡登顶,今年又来珠峰?连子君都觉得自己是疯了。2015年她原计划的是珠峰和洛子峰连登,“一次攀登两座8000米雪山,我可以吗?南坡究竟是怎样不一样景象?”还是渴望回到故事的开始,给自己一个真正圆满的重生。


因地震影响,2015年注册费1.1万美金的登珠峰许可证,被尼泊尔政府顺延到2017年前有效。为了省点钱,曾燕红和凌桑踩在最后期限,都已是第三次重来。


“第一次来,身边都是鼓励。第三次还来,却被不少人说太固执任性……”第三次重来的曾燕红,依然找不回雪崩记忆,但始终没忘7年前定下的珠峰目标。


哪怕被非议,哪怕学校不给假期,她一咬牙把心爱工作辞了,却也有不舍难过:“最初是希望通过登珠峰,教育学生也能为目标奋斗。现在却为了登珠峰,而不得不离开教育岗位。这是我没想到的。”


距大本营30公里的山谷,一片墓地面朝珠峰,其中一座纪念中国境外登山遇难者的墓碑,也在此时刚落成。徒步路过时,凌桑给碑上的杨春风点了支烟。


记忆伴着泪水,终于忍不住开闸奔流。这两年,她一直把自己沉在繁忙工作中,再不想被珠峰绑架。可这座山和一些人,以为再不会想起,其实从不曾忘记。

▲墓碑上左起3位登山者:杨春风、饶剑锋、陈宏路,2013年6月23日在南伽帕尔巴特峰,同遭恐怖袭击遇难


这座山与她的生命纠缠,却依旧剪不断。当她终于踏上等了4年的珠峰路,一路顺利攀登到距峰顶只差300多米,风力超过10级的暴风雪来了。


探险公司误判了天气,夏尔巴领队通知全队下撤。“我一定不能下去!”凌桑顿时成了全队最坚决反对下撤的人,“这几年太难了,都到了这个位置。当时实在没法想象,还要再重来第四次……”


穿过这几年生死无常,凌桑一直觉得自己变淡然了。生活得失异常淡漠,哪怕朋友常劝她,登一次珠峰的钱还不如买台车,她没心疼。但此刻,面对只差300多米的珠峰顶,却忍不住万分纠结。


“只要能在4号营地再等等,天气变好就一定登得上去。”一时间,她恨不得立生死状:自愿留下,一切后果,自己承担。


可转念一想,她如果脱队,引起其他人效仿,甚至出事……就算登顶了,也会内疚一辈子的。


事实上,每一个人都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心理斗争。置身8300米以上死亡地带,整整僵持1个多小时后,队里最德高望重的新疆登山者王铁男,带头做出下撤决定。


61岁的王铁男也知道下撤意味着梦想破灭,一些人也许再没有登珠峰的机会了。“对于一个工薪阶层,登珠峰太难太奢侈,不仅需要体力和攀登技术,更需要强大财力支持。”


然而亲历多次山难的他,目睹过遇难家属的悲怆,更深深知道“生命不仅仅属于自己”……


凌桑直接痛哭出声,却不得不服从团队,就此踏上了下山路。4年3次尝试,克服了一个又一个难关,没想到最后最难的竟是:放弃。

▲2014年昆布冰川发生冰崩,16名夏尔巴瞬间被掩埋于此地


第三次握手

在7200米3号营地,遇见哭着下撤的凌桑,正上山的曾燕红,也不禁揪心。能不能登顶,还有赖天气。


5月20日晚,海拔近8000米4号营地,当曾燕红终于迎来最关键的冲顶,才走出帐篷,就傻眼了:黑沉沉暗夜,星星点点的头灯犹如一条长龙,长达上百米,已经堵在最后冲顶路上。


这是一条和时间、体能赛跑的凶险之路。眼前却是“走10分钟,等半小时”的拥堵。山下重重阻碍,没有击退曾燕红。世界之巅的寸步难行,却第一次让她差点绝望。


为了这个目标,她已经等了7年,不能再等。只能试着赶超一个个缓慢的登山者,不惜耗费更多体力。

▲拥堵的希拉里台阶


连超上百人,在5月21日清晨,曾燕红顺利抵达珠峰顶。这个一分钟定下的“最高目标”,在7年之后,她实现了。


“子君,我登顶了!”3小时后,子君和安全撤回4号营地的曾燕红,紧紧相拥,欣慰于昔日队友终于圆梦。又一天后,子君也又一次从南坡登顶珠峰,右手紧紧握住另一个女登山者——2015年她从雪崩中抬起头,第一眼看到的那个腿骨折的日本女人。


雪崩现场,她们曾恐慌地握住过彼此的手,本能想从同类那里获得力量。


救护车上,她们再次偶遇,再一次双手紧握,带着死里逃生的喜悦,传递着相互鼓励。


大难之下,两个陌生女子怎么也没想到,2年后,竟能紧握双手一起重登上梦想的世界之巅。也实现了她自己和珠峰的“第三次握手”。

▲珠峰日出。摄影/韩子君


不想再登这座山

重回山下,遗憾下撤的人,盼着何年能再重上这座山?终于登顶的人,却大多数会把这当作人生唯一一次。


“我会随缘随兴继续登山,但不想再登‘名利山’了。”曾燕红用了7年努力,去实现最初设定的“最高目标”。但珠峰一路交织的复杂,也超出了她最初设想。


实现南北坡两次登顶的子君,终于圆满,却也有些失落。海拔8600米冲顶路上,两具靠路边的“尸体”猛抽搐了一下,曾让她心头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夏尔巴向导就把她拉走了。


“他们还活着,还活着……”一旦意外发生在死亡地带,即便最出色向导也无力施救,以免连累更多生命。每个人都直奔顶峰,只对自己负责,她也不能例外。


但内心却忍不住挣扎:“上百人经过,没有人停下,或冷漠或无奈。只能留他们自己面对死亡,这太绝望了……”

▲当时生命衰竭的巴基斯坦登山者。摄影/简丹


欣慰的是,下撤时,那两人竟还活着。冒着独自下山的风险,子君赶紧让出她的向导,去参与救援。集体努力之下,深陷缺氧、失温的登山者和小向导,最终捡回两条命。


紧接着,《男子登珠峰倒在8600米,超150人路过无人救援》的新闻,也迅速传遍世界,引发口水纷飞。


网络围观者嘲讽,登珠峰也带不来升华。专业登山者则多数认为,在自身难保情况下,这是无知的道德绑架。


诚然,8000米之上,无法苛求道德的尺码。但雪山扯去所有,人性也暴露无遗。回到加都,心绪难平的子君,忍不住去探望幸存者。小夏尔巴十指冻伤,全部被截,一直努力保持微笑,却也掩不住茫然。


她不敢想象这个少年的未来,试图资助,更不禁感慨:一个不到19岁没经验的向导,怎会被安排带客户去冲顶?颇多事故不仅是自然严酷,更在于越来越混乱的珠峰市场。

▲2017年发生在海拔8600米的救援。大圈内,是奄奄一息的19岁夏尔巴。小圈内,是2016年已遇难的印度登山者。遗体在山上滞留一年后,被家人花重金雇人抬下了山。供图/韩子君


上世纪90年代开启的商业登山服务,让珠峰从专业探险进入大众时代,攀登人数猛增。截至2017年6月,已有4833人登顶珠峰8306次。也催生出一个庞大产业,每年总收入超过千万美金。


对此,保守主义很恼火,1953年首登珠峰的希拉里公开抨击:“收取费用以护送那些新手登上峰顶,是对这座山峰的大不敬。”


揽来客户的探险公司则反驳:人人都有珠峰梦,都有权利抵达世界之巅。也正是商业服务,让普通人登上最高峰成为可能。


带客户上山的夏尔巴人却说:“对于我们,珠峰是保护神,甚至母亲。母亲给了我生命,而珠峰给了我生活。但现在,也有些夏尔巴人把珠峰当作商品,把客户当作了上帝……”


无论支持或反对,越来越多人在走向珠峰。虽有后勤保障,但对于多数人,登珠峰依然是一个“要钱又要命”的生死场。登山公司不得不雇佣更多夏尔巴人,当地真正有资质的向导却不足百人,于是出现了经验不足向导陪伴冲顶的更多风险。

▲1921年,第一支英国探险队首次抵达珠峰脚下。图为此后近百年来,珠峰登顶和死亡人数。上世纪90年代后开始激增。图片来源:喜马拉雅数据库


混乱还来自于更多能力参差、动机复杂的人在涌入。面对珠峰高门槛,很多人并无与之匹配的攀登能力或经济能力。


在子君、曾燕红等人的多次攀登中,就遇见过一些新手:冰爪都不会穿、只登过四五千米雪山便直奔珠峰而来,还有不少忙炒作、拉赞助、混圈子的“社会型登山客”。


“登珠峰不是最难的,却最受大众瞩目。”2016年北坡登顶后,子君也曾有段时间轻飘飘于众星捧月的赞美。但很快,她就意识到热闹只是一时。“不少人的夸大与美化,甚至会误导更多人。”


2017年再登,虽然成了第一个实现南北坡登顶的中国女性,甚至一次性连登珠峰、洛子峰两座8000级山峰,归来后子君却格外沉默,她觉得自己看得更清了:“这座山每年都在诞生各种‘第一’及新男神、新女神。但其实每个人都只是被短暂接纳的过客。”

▲图下方是7900米4号营地,冲顶前最后一站。摄影/韩子君



山一直在那里

2018


一辈子去登的山

再多故事与光环,也只是过客。当时间之箭抵达2018年4月,新的登山者正徒步走向珠峰大本营。又一支由5名尼泊尔当地女性组成的队伍,一路吸引目光。这是继雪崩折戟的中国女子队后,世界第4支获许可攀登珠峰南坡的女性团队。


最先发起活动的女记者Rosha,做梦都头疼的问题是钱。但她相信,这将帮助她在个人层面实现自己的目标。例如在这个男女不平等的落后国度,一些社会问题上能更有力表达声音,“没有什么比攀登世界最高的山峰更合适的了。”


与之同行的,还有曾燕红的身影。2017年为登珠峰辞职的她,继续着间隔年之旅,正在为麦子公司组织的新活动友情帮忙。


望着新的女子队,想起3年前走过的5个靓丽身影,如今已散落天涯。“如果能全部重聚就太好了。只可惜人与人立场不同,价值观差距太大,这或许会是比登珠峰更不可能的事了。”

▲2018年尼泊尔女子珠峰登山队5位女性。供图/麦子


又在为新一年登山季忙碌的麦子,坐镇加德满都,她的公司终于渐入正轨。但心底也时刻做好最坏准备:“山是越登越怕,这个行业最大特点是高危。”每次登山前,她甚至要求工作人员写好遗书。


面对充满幻想的新手,麦子不想做励志偶像,也不愿美化登山来招揽客户。“极限海拔里,高贵和丑陋、喜悦和忧患是并存的。登山只是让你更看清生死、真相和自己几斤几两。”


“当爱好变成职业,往往痛苦大于快乐。”现在的她,无房无车,也没丈夫孩子,平日里喜欢种草养花,其实并不喜欢登山。


但命运驱使之下,面对业已积累的那么多登山资料、数据,“这都是前辈用鲜血和眼泪换来的”。她不能半途而废,明年还想组织新的中国女子队,还要忙碌在建的中国民间登山历史馆——这或许才是她想要去登一辈子的山。

▲还在建设的中国民间登山历史馆。供图/麦子


人生如登山

“双脚是否站在山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发现生命最重要的事。”曾经伤势最重的柳青,是5个女人里唯一没再回珠峰的人,却也正在远方醉心爬着自己的“山”。


3年前的珠峰遭遇,也曾让她陷于人生从不曾有的挫败感。独自前往加拿大班夫静心,没想到在这个户外胜地,反倒大开眼界。


“在这里,一个不起眼老太太家里都可能有一堆滑雪板。”真正成熟的户外文化,应是体验生命,而非为了夸耀。


一次听课,一个美国人无意提到自己曾扛着摄像机,5次登过珠峰。轻描淡写,却让她一惊:对于他,登顶不是目标,他的使命是记录。


想起雪崩中断的记录理想,想起国内户外记录片领域的空白,一直觉得有什么事没完成的柳青,也不禁开始尝试。没想到,就此打开了人生另一扇窗。


从只会用手机拍照,到最近完成又一段顶级难度攀岩的拍摄,3年过去,柳青从一个投资人变成了专业户外摄影人。


从前谈的是千万级项目,现在时常为照片多卖一百块讨价还价,她却乐在其中。并把每年的4月25日,当作自己又一个生日——是从这一天起,她差点失去生命,也从此人生改变。


已远去的金融圈,也许以后会回去,“但目前心不在那里”。地球另一头的珠峰,肯定会回去,心里却没有急迫:“我现在仍然和山在一起呀。”

▲三周年,生日快乐,和山在一起的柳青。


“珠峰只是起点。”雪崩3周年之际,子君刚好完成北极点徒步。“7+2”(抵达七大洲最高峰和两极点)的目标就快完成,她又开始眺望更高的“山峰”——创办一家探险公司,把这些年学到的国外先进攀登理念带给更多人。


“这几年一直在玩,积蓄快花完,也需要努力工作了,但希望是和爱好结合在一起的工作。”这几年,她还迷上了滑雪,攀冰、潜水,间隔年一晃成了间隔5年……


一直在路上,子君也一度担心过自己是不是太不务正业?眼看朋友公司都IPO了,自己会不会跟不上时代?但随着不断成长,她终于相信,只要这是一种探索世界的“玩”,只要自己的人生觉得没有虚度,就值得投入。

▲2018年4月20日,刚刚徒步到达北极点的子君


“登珠峰是未完成的、会去做的事,但我不希望是孤注一掷。”凌桑临时放弃了今年攀登珠峰,因为右膝韧带不慎撕裂,也因为她希望有一天,是以真正平和心态走向珠峰。


去年从珠峰遗憾下撤,回国入关时,警官看着她晒伤的脸,好奇问了句:“登上去了吗?”她曾忍不住“哇”一声大哭:“就差300多米,风太大……别人都等到好天气登顶了,就我没有……”


这份遗憾,在归来后一两个月盘踞过心头。信佛的她,渐渐觉得这是上天中冥冥注定。“现在流行的心灵鸡汤,要么永不放弃,要么凡事随缘。但过于执着、过分淡漠,都是不成熟的。”


3次登珠峰的曲折,至今没有画上句号,却也在深深影响她的性格。“以前骨子里特别轴,登山让我学会寻找平衡:要怎样才能既不失执着与坚韧,也不失淡然与平和?”


“山一直在那里,但生活中还应有其他梦想的事。”终日忙出差的凌桑,现在梦想的已不是珠峰,而是有能力养一只小狗——这意味着安定,和一个永远忠于自己的陪伴。对于一个独立要强的女人,她觉得,这反而是比登珠峰更遥不可及的梦。

▲凌桑正在参加全国营地初级指导员培训,这是她将来想要的事业方向。她说:“我没有孩子,但会因此有非常非常多孩子。”


珠峰的中国力量

“嘿,欢迎来到珠峰大本营!”嘹亮人声划破荒谷,还是3年前遭遇雪崩的冰川上,近千顶帐篷又一次在4月涌现。


这座曾被乔恩·克拉考尔喻为“天然圆形剧场”的大本营,3年前,在雪崩中遭遇最严重坍塌。3年后,山崩地裂的记忆,还在许多人心里,却也被大自然一把抹平。


热闹大本营,一如往昔,迎来又一年新鲜面孔。地球村的格局,几年中,却也在悄然巨变:西方探险公司和登山客开始退潮,尼泊尔本地夏尔巴公司正在崛起,现在客户人数最多的,变成了新兴经济体的印度和中国。

▲2018年,抵达珠峰南坡的中国队员相聚合影。供图/王铁男


62个中国人,今年将从南坡尝试攀登珠峰,也给尼泊尔带去了两千多万人民币生意。而在2010年,赴尼泊尔登珠峰的还只有8人。


中国的珠峰民间热开始于15年前,此前一直是为国争光的政治登山。2003年全国抗非典之际,企业家王石等中国民间爱好者登上珠峰,通过央视直播,一时间吸引无数目光。


也让这座最高峰既成了“勇攀高峰”的精神象征,“人生成功”的典范追求,也遭遇着“英雄”、“征服”、“有钱人的游戏”等或光环、或妖魔化的解读。

▲今年共有36支队伍336人,获注册许可攀登珠峰南坡。摄影/刘政


“珠峰就像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名利场。吸引的不全是山脉攀登者,更有社会攀登者。”


面对客户携带的各种社会企业条幅,有人甚至带了一包60件,麦子公司最近发起了“抵制垃圾旗帜行动”:只允许携带国旗、赞助商旗帜和家人标贴,其他全部截留。“在山下可以尽情表演。但在山上,这可是夏尔巴和队员用生命在搏击啊。试问谁能赞助一个人的生命?”


“山峰是无辜的。”在珠峰虽遭遇身心重创,但柳青却不认同“名利山”的说法。“心有名利的人,到哪都追逐名利。心无名利的人,环境再复杂,也能保持自己。就像山,从不会因人而改变。”


“这取决于个人。”因为贫困,童年就开始做向导的普鲁巴·丹增夏尔巴,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登山客。“对于有些人,珠峰是一个不可阻挡的梦。有些人,是一场打破纪录的冒险。还有些人,是为了名气或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票,甚至最佳推广工具……”

▲图为位于西藏的珠峰北坡。今年北京大学登山队也将攀登珠峰,作为对母校120周年校庆的献礼。摄影/刘政


人与山的不了情

每年4-5月,都是普鲁巴和他的夏尔巴兄弟最忙碌的时候。其实,早在全球登山客没抵达前,近千名夏尔巴协作已在布满冰裂缝的山路上,蚂蚁般运输物资、搭建金属梯和营地。


每年第一个登顶珠峰的,是夏尔巴人。是他们在没有保护情况下,架设长达7000-8000米安全绳,从峰顶直连到大本营。


没有夏尔巴,就没有珠峰攀登。居于喜马拉雅深处的这个族群,无意卷入人类最狂热的登山时代,构成了珠峰商业攀登的基石。


光环和荣誉,却属于被他们带上山的人。大多数高山协作能获得的,是大约6000美元收入。在人均年收入仅750美元的尼泊尔,这依然是个好职业,哪怕有着极高死亡率。

▲以登山为业的夏尔巴人,也创造了三个“最”:成功攀登珠峰人数最多,无氧登顶人数最多,遇难人数也最多。


但有着天生登山能力的夏尔巴,也一样是血肉之躯。


29岁就已12次登顶珠峰的普鲁巴,虽然强悍到被称为“一部永不停止的登山机器人”,3年前雪崩,面对两个亲人遇难,也忍不住对自己立过重誓:“以后宁可饿死,我绝不会再去登山了。”


然而此刻,普鲁巴正在担任今年尼泊尔女子队攀登队长,并在震后连续2年,带着尼泊尔政府授权的“我们将崛起”旗帜登顶珠峰。“除了山,我们别无选择。”

▲1953年,首次登上珠峰的新西兰人希拉里和夏尔巴人丹增·诺尔盖。希拉里曾说:“没有丹增,就没有我。”


而现在,执意选择去登这座最高山峰的人,已从世界各地各行各业各自生活中,又一年汇聚山脚下,即将步入空气稀薄地带。


新时代的各种网络分享与直播,也将聚拢山下更多目光,共同投射向世界之巅——这一座闪着银光的三面体金字塔,塔尖一小块不到一平米的陆地,我们星球的至高点——


在1852年被测定为最高峰之前,它只是喜马拉雅山脉中编号25的不起眼山峰。


在1953年实现首登之前,它让乔治·马洛里感叹:“山就在那里”。并先后折损15支西方探险队伍,为了这个“全人类共同仰望的目标”。


在上世纪90年代之前,它是勇敢者的乐园,真正涌现过许多第一,开辟出16条登顶线路。


在2015年大地震来临前,它已历经20余年商业开发,接纳全球各色人等,登上最高舞台。也用一瞬间的雪崩,将人类的一切抖落如尘土。


在雪崩之后的3年中,许多人卷土重来,包括被视为最逆来顺受的中国女人们,演绎了又一出出“只能被毁灭,不会被打败”……

▲65年来,开辟19条珠峰线路汇总。商业攀登一般选择传统的南北坡两条线路。


围绕这一座山,或永不言弃,或扼腕叹息的故事说不尽。


这座山也像一面镜子,把人类的得失荣辱、商业的是非功过,照得清清楚楚。


穿过珠峰登山史最沉重那一天,5个中国女人的3年重登,只是其中一个缩影。


而当时间抵达今天,已是人类首登珠峰65周年。又一批人砸下重金,穿过高强度考验,又将踏上曾被近5000人走过、依然被千千万人向往的道路,试图抵达巅峰。

▲即将出发前,在大本营的祈福仪式


在山下,无论是何身份,怀有怎样目的、梦想、欲望与生命冲动。


踏上山,走向大地之巅的路,大自然都会扯去所有,只接纳极短暂停留。


就像我们与这座山纠缠的166年,在地球恢弘的造山运动中,只是刹那。


就像首登珠峰的夏尔巴人丹增·诺盖所言:“人征服不了山。人只是攀爬上山,如孩子爬上母亲的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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