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局围棋所具备的故事元素,和小说或戏剧相同。 戏剧家说“戏剧即冲突”。好故事有牵动人心的事件,扣人心弦的冲突;围棋对弈必有胜负,胜负本身对于当局者和围观者来说都是牵动人心的事件,而黑白双方围绕胜负所展开的冲突则是不可避免,可以说“围棋即冲突”。 好故事都有好的情节和悬念。围棋一局棋,由边角中腹等若干局部棋形组成,每一组棋形,都富含着对局双方苦心的构思和筹谋,其结果虽是静态的棋形,但在对局者和观棋者看来,无不是曾经的刀光剑影,引人入胜的情节。而万古无同局的特性,更让棋盘上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充满了各种悬念。 好故事里多有个性鲜明的人物。棋局里,有许多个性鲜明的“流”。如日本围棋评论家安永一描述秀荣大师的棋“如一位盲者,手拄枯杖,旁若无人地行走在原野上。”这往往会令金庸小说迷们想起《天龙八部》里那位武功盖世的少林烧火僧。在棋局上,有秀荣大师般已入化境的行者,也有胸怀宇宙御风而行的仙人,还有刀沉力猛的勇士、燕子抄水剑快枪准的侠客,也有落花无言流水不争的智者,以及中规中矩维护平衡的仁者。这些充满人味的“流”让棋谱的阅读者感到棋局中有神话、武侠、悲剧和喜剧。而从棋局的局部来看,每一组由定势来形成的早期棋形,也是个性鲜明的人物,左右着以后的发展方向和进程。 小说、戏剧或影视作品,不一定每篇每部都会具备冲突与悬念,但每一局棋,无论高手比赛还是业余消遣,却都自然而然地具备了好故事所应有的这些元素。由此看来,作家们真应该好好学习和思考一下围棋的游戏规则和对局内容。
二 故事讲究背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放在不同的背景下,会有不同的冲突效果。比如罗密欧和朱丽叶,他们的谈情说爱,拥抱和亲吻和其他恋人并无不同,但因为他们所属的家族之间有世仇,所以两位年轻人的拥抱可谓惊险无比,令人揪心。 围棋的胜负虽然在目多目少的比较上,因胜负而产生的冲突却不单是在“目”上。棋盘上的故事之所以得以展开,悬念丛生,皆有赖于“势”的出现,围棋的魅力及其美学的产生,全在于“势”。势即背景,在此背景下,有势的迫于无目的压力,时刻寻求攻击的机会;有地的也需时刻警惕着不要在对方厚势上撞得头破血流。有了地与势,势与势的冲突,才有了“弃子”“转换”“攻守”等扣人心弦的情节与悬念。 “势”是未知之“目”,这种“下回分解”的未知数,能激发出对弈者和观弈者们对于“下一步”的无限遐思和期待,在他们每个人心中,有着千百种有待选读的故事文本,现实主义者将借势圈地,浪漫主义者将借势攻伐,魔幻主义者呢?那可能是武宫正树的执白名局或是李世石的百目大转换。
有戏剧家将古今的各类故事总结归纳为三十六种,如“援救、复仇、追捕”等,人间上演的各类悲喜剧,都不出这些故事模式。 模式相同,细节不同,这才使得莎士比亚之后的作家依然有故事可编。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的故事套路,被金庸借来写了若干部武侠,读者依然是如醉如痴,没有人计较这种故事定式的原创者是谁,原因在于受难、复仇者换在了中国,而他身上又多了两门闻所未闻的武功,身边多了几位个性格鲜明的女性。 围棋有布局定式、边角定式乃至于“中盘定式”,但无论怎样的定式,在每局棋里都会常用常新,这主要是对局者变了,棋局中大的环境变了,更主要的是细节变了,一着“变招”,会演变出翻天覆地的变化。 杰出的作家和棋手,无不在谨遵原理的基础上进行着自由的创造和发挥,化腐朽为神奇。同样是人与世俗势力的对抗,易卜生迥异于莎士比亚;同样是三连星,古力迥异于武宫正树。追求细节的变招创造,而达成全局的面目一新,用自己的“流”讲故事,是杰出作家与国手们的共同点。
有剧作家说,故事性来自于人物和人物关系。比如两个人是朋友关系,这种关系并无多少戏剧性,但要是一位美女来到两者身边,两人之间一旦演变为情敌关系,而且人物意志力都很强大,这种关系就会让观众暗自担心,并期待着随时会发生的火并场面。 很多人对棋手的“长考”感到不解,为什么国手们会对一着棋思考几十分钟呢?其实,以国手们的基本功而言,若仅仅是计算局部战斗,他们会在短时期内计算出一百多手后的变化,所以局部无论怎样复杂,他们也未必会用那样长的时间思考。他们所需要长时间考虑的,是局部战斗对周围棋形的影响,也就是反复衡量这块棋与那块棋的关系会随着战斗发生怎样的变化。 两个友好的城邦可能会因为海伦的被抢,而发生惊天地泣鬼神的战争。同理,在围棋盘上,左上角的一着试探性的挑衅,可能已经影响到了遥远的右上角,双方在全盘各处的强弱和厚薄,会随着一个局部的变化而随时变化。围魏可以救赵,这种有趣的戏剧性关系,不仅在现实中会有,在小说和戏剧里更为常见,而在围棋对局里,则每局都会遇见。
专业作家爱讲“结构”,专业棋手爱讲布局。 好的故事结构,需要有高度统一的主题思想,顺势而为的发展方向,选材上取舍分明,用相对少的笔墨,勾画出性格鲜明的人物和充满悬念张力的事件和情节,虽有百人百事,却让读者观众能了然于心,不会因曲折而失于繁杂。围棋亦然,既要有或攻或守或地或势的主题,也要有明确的发展方向,用相对少的手数,弈出高效的棋形,在千头百绪的对局进程中,寻求简明的取胜之道。 作家们结构时,确定大事件与主题后,一般会先设置几个主要人物及其性格,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性格和关系的设定要为主题服务,如主题是复仇,而人物都是与世无争的隐士,人物关系里并无打破平衡的利益和情感刺激,在此情况下,若非要写出复仇的情节,就会出现很多不可信的场面。好作家设定人物甚至固定人物性格,但不会过早地为情节“俗手定型”。业余作者反过来,结构伊始不设定人物而先设定情节,让人物随时改变性格屈从于情节,带病强行,为追求曲折而失于荒唐。 职业高手会对全局做过形势判断之后,根据棋形特点和棋形关系、形式优劣等情况,选择在最容易出棋的地方挑起战斗;而业余棋手却难以做全局性的形势判断,对棋形和棋子关系等也没有感觉,经常放着战略要地不去占领,而一味在不毛之地挑起不知所云的战斗。
业余棋手这种“专挑没棋的地方落子”的特点,和某些小说作者、编剧一样,不会写故事等业余写手也经常专找“没戏”之处强行编戏。而优秀的作家编剧则和围棋专业高手一样,全剧在胸,围绕主题专写能打开冲突局面的好戏,如聂卫平的名局那样,叙事简明,行云流水。
围棋因其充满故事元素的特性,与其说是一种游戏载体,不如说是一种故事载体,一种另类的文学体裁。这一切皆因为围棋独特的游戏规则包罗万象,它更像人类的社会游戏规则,忠实地反映着生活和人生。所以,看比赛对局的实时进程,如在剧院看戏。 故事生生世世讲不完,棋局万年无同局。没有人知道高手们下一步会有何妙手,就像阅读优秀的武侠小说一样,没有人知道江湖上还会出现怎样高深莫测的人物和武功。 围棋即故事。在这个充满故事悬念的迷宫里,只要你走进来了,就再也绕不出去,千年万年,不知道有谁会绕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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