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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祖父(上)

 不可触碰的华年 2018-05-03
                                                     老关庙

  发现是人的天性,更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之一。对自然,对社会,甚至对自己的发现,偶有所得,就是不得了的事情。我们一家三代人,对自己的先人,我的祖父,就经历了40年的发现之旅。

  祖父去世15年后我才出生,我们从未谋面,是当年老姐老哥拿回家要填写的表格让我对祖父充满了好奇,唤起了要发现的欲望。现今四十五岁以上的人都会记得,当年人们好像有填不完的表格,每一张表格上又都有家庭成分一栏。大概在七零年或是七一年,上初中的姐姐拿着一张表格对妈妈说,老师说家庭成分不是家庭出身,不能填成“干部”,那是你父母现在的工作,应当填他们的家庭出身。

  母亲很严肃地说:“我在单位就管这些事,你们学校这样做是不对的。”

  哪知第二天姐姐回来说老师仍然不收这张表,必须按学校的要求来填。母亲默然,好一阵子才开口说:“那就填官僚地主吧,你爸的表就是这样填的。”

姐姐不说话了,我却来了劲,胡思乱想的毛病又犯了。我的祖父,难道和连环画里穿着长袍马褂的黄世仁们一样?难道他老人家也一手拿账本,一手拿算盘,大斗出小斗进,利滚利剥削人民?


此后不久,学校组织我们到长安县王曲大地主郭家庄园接受阶级斗争教育。看到郭家大院那华美的建筑,我的心又释然了。北乡老家大伯和二妈住的土坯房,哪有一点地主家的影子?他们那里既没有大檐帽,也没有委任状。尤其是二妈住的那间房,一个土炕,一个板柜,风箱都放在房檐下,贫穷的程度足以和电影里贫雇农的家相媲美。我的发现似乎有了结果,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


有一次,我打破了北乡二妈家板柜上的镜子。二妈轻轻摩挲掉照片上的玻璃渣,一张老人的半身大照片显现出来。二妈把照片转过来对我说:“这就是你爷,看看吧。”


这就是我爷?照片上的光头老人穿着立领大襟长衫,双眼炯炯有神,似乎早已看透我的心思。


二妈很快把照片翻过来重新装进没有镜子的镜框,对祖父的第一次发现之旅就这样结束了。


几年后,上山下乡的姐姐到上海看望刚刚解除监禁的二伯,回来后告诉我们一件奇怪的事情。某日二伯带她看望当年在社会部工作时的老上级,刚刚“解放”王中同志。当听说她这个侄女从西安来后,老先生激动的说:“你家是不是还在湘子庙街住?由于你伯父的关系,我1940年从延安到西安在你家住了一段时间。你爷爷不愧是法官,胆大心细,把我掩护得很安全。你家生活真简朴,吃饭‘四菜一汤’——油泼辣子、盐、醋、葱花和面汤,老人家每次吃饭时都说天天一碗捞面就是神仙日子。”


父亲听后若有所思说:“难怪你二伯64年在来信中说你爷爷曾经为党做过许多工作。”


对祖父的第二次发现,就这样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祖父去世时父亲才十七岁,留给他的除了音容笑貌,更多的是难解之谜。他不断给二伯写信,说想知道自己父亲的真实历史,更关心父亲当年为革命做了哪些工作。更为重要的是,孩子们都大了,不能让家庭成分影响前途。赋闲的二伯似乎也有大把时间,每信必复,而且很长。记得那段时间,阅读二伯苍劲有力的来信是我们的一大享受。从这些来信中,我大体上拼接出祖父的履历:清末就读陕西法政学堂,毕业后到东京见习,回国后在绥远高等法院任推事和庭长,后又到湖北荆门地方法院任院长,湖北高等法院任庭长。1933年前后任陕西高等法院刑庭庭长,1947年在任内去世。至于当年为共产党做过的哪些事情,二伯仍然不吐详情,来信只笼统地说祖父是一个对革命有过贡献的人,是一个对家乡做过许多善事的人。组织有组织的纪律,有些事自己明白就行。


1978年前后,二伯正式恢复工作,从上海调到北京。父亲不久也调动到北京驻西安的某单位工作,每隔半年就要赴京述职,兄弟相聚自然要说说他们父亲的事情。记得有一次父亲从北京回来,似乎漫不经心地说:“大名鼎鼎的罗青长当年也和你爷爷有过联系。”罗青长是谁,我当时并不清楚,但我想,肯定是二伯又给父亲说了些祖父的什么事情。


1979年春天,刚刚摘掉“地主分子”帽子不久的大伯去世了。和大伯一同下葬的,还有爷爷的墓碑。1953年,西安修筑北郊铁路环线,在商县教书的三伯用一挂马车,将祖父的坟迁到了老家商县城东沙河子西村。祖父魂归故里,但墓碑却留在了大伯所在的西安北郊沟上村,在生产队场院里当石桌用。石碑上刻着什么字,不仅我们不知道,父亲也记忆模糊。大伯家的几个堂哥夏收时也蹲在石碑旁吃饭,但从不敢看背面的文字。或许是运动怕了,大伯的孩子,我的堂哥堂姐们选择了将墓碑深埋地下,让自己的父亲看守。我们又错失一次发现祖父的机会。


1982年春节,作为考上大学的奖励,我和哥哥有了一次到北京玩的机会,第一次见到了二伯。尽管二伯的口音已随着他充满传奇的人生经历,变得南腔北调,但在我们听来,仍然不失秦人的“生冷蹭倔”。当时的二伯非常忙,刚刚从加沙回来,又准备去法兰克福,那几天就在家里吃过两三顿饭。就是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二伯也不忘问他的老家商县,问我们西安的南院门和湘子庙街。当听我们对商县一无所知,湘子庙街和南院门早已凋零后,他原本闪亮的双眸突然黯淡下来。沉思片刻,缓缓地说:“我们家当年就住在湘子庙街,离家不到1公里的太阳庙门,就是军统的特种拘留所。”


记得曾从《红旗飘飘》上读到过西安太阳庙门的军统机关,但不知道二伯为何在家乡来的侄子面前提起这个话头。回西安后,我们就这件事问父亲。父亲也是一脸茫然,说:“你二伯比我大十二岁,他离家到上海求学时我才三四岁。当年和他有关的事我实在是一无所知。不过他到延安后找你爷爷的年轻人多了起来,估计是不是有他的那些战友。记得1940年前后他从新疆回来后住在七贤庄的“八办”,黄昏时突然进了家门,和你爷爷说了两个钟头话后又悄然离去。这些事我要是知道了,也不会有那么多疑惑。”


毕业后有了出差的机会,每到北京,自然回去看望二伯。离休后的二伯有了更多的时间,也更爱谈起他的童年,说起他的父亲。有次一边削着水萝卜的皮,一边说:“老家的水萝卜比北京的嫩。你爸爸是生在西安,我和你大姑、大伯父和三伯父都生在商县。我在沙河子上的那个小学,就是你爷爷带头捐助修建的。沙河子几个村的十里长堤,也是你爷爷请款、捐钱,甚至挨家挨户动员,自己当工头领着村民修建的。这些事,老家比我年龄再大一些的人都应当记得。你爷爷是个好人,也是有眼光的人,更是个踏踏实实做事的人,有些事,并不像你们所想的那样非红即白。”


这是对祖父的第三次发现,历时十多年,那个我曾见过一次照片,就这样渐渐清晰,有了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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