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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楼】盛昱郁华阁:访碑赋诗,《礼记》《方言》 (上)

 真友书屋 2018-05-07

盛昱乃满州镶白旗人,姓爱新觉罗,他是豪格的十世孙,而豪格乃是清太祖皇太极的第一子,可见其出身之显贵。盛昱也是清朝满人中颇有名气的一位文人,同治九年顺天乡试他考取了第一名,光绪三年的会试他又中了第一名进士。看来,状元到手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然而最终的阅卷大臣却从他的试卷中挑出了几个错字,于是把他放入了二甲。


这个结果却挡不住盛昱的才气,后来他坐到了国子监祭酒的重要位置上。虽然这个位置并非党政要员,然而他却参与了许多重要的政治事件。翁同龢在日记中多有记载,比如他称盛昱:“盛伯希祭酒,持论高,究有识见,天潢中俊杰士也。”


看来盛昱不止出身高贵,同时此人也很有见识。为此他给朝廷上了不少的奏章,他在奏章中弹劾了不少的大员。也正因为如此,他也被人利用,比如他的一方奏章就给慈禧用来打击恭亲王奕。这件事改变了朝廷的政治格局,而当初上此奏章并非是针对奕而来者,这个结果他未曾料到。故高拜石在《古春风楼琐记》中称:“伯希自甲申一疏,给慈禧用以对付奕,似有愧疚,所以那从前所有疏稿,一律不留。”


然而盛昱的奏章乃是那个时代的名篇,而他的文集中完全未曾收录,有不少的文人以此为憾。比如奭良在《野棠轩集》中说道:“政府固憎其嗜名,其所上数十疏,或用或不用,率以中旨行之,虽如劾彭之疏,持义正而虑患深,皆不发钞,人间遂无传者,甚矣其忮也!公亦不自收拾,其后中表扬太史为刊《郁华阁集》,皆甲午以后作,以前之菁华鲜矣。而奏议不传,尤为憾事。”


盛昱所上奏议既然如此有名气,然而其文中却完全不曾收录,显然他的这些所言太过锋芒毕露,以至于后人在整理他的文集时,将奏议部分一律摒弃。这种做法显系有意为之,在当时的名家就读出了其中的味道,比如张之洞有一七绝名《读盛伯希集》,其在此诗中就刻意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密国文词冠北燕,西亭博雅万珠船;

不知有意还无意,遗稿曾无奏一篇。


张之洞说,盛昱的奏章绝对是北方文人中的上品,但既然如此,为什么他的奏章在文集中完全未曾收录呢?这种做法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呢?以张之洞的绝顶聪明,他当然明白这么做的真实原因,而他刻意在诗中发此一问,这种明知故问当然是调侃当时的政治氛围。难怪高拜石将此写盛昱一篇的题目起为《老佛爷“借刀杀人”》。显然,盛昱的奏议成为了慈禧左右朝政的工具。


盛昱辑《八旗文》五十六卷,清光绪二十七年武昌刻本


然而盛昱在诗学上也同样颇有成就,汪辟疆在《近代诗派与地域》一文中将那个时代的诗人分为六派,其中第三派为“河北派”,在本派中汪辟疆举出的诗家有张之洞、张佩伦、柯劭忞,汪认为这三位诗人可谓河北派的领袖。而他在该派中又特意举出了多位满州诗人有成就者,比如宝廷、盛昱、志锐、三多等,而排在第二位的就是盛昱。对于盛昱在诗学上的成就,汪在文中给出了如下评价:“伯希祭酒,为亲贵中淹雅之彦,雅负时望,尝与杨钟羲共葺《八旗文经》。伯希下世,杨氏又刻其《郁华阁遗集》于武昌,盖子勤伯希,以中表而投分最深者也。敬礼定文之请,山阳死友之知,兼而有之。伯希诗兴趣不及偶斋,然以胸罗雅故,身经世变之故,沉郁坚苍,反似胜之。”


盛昱撰《郁华阁遗集》四卷,清光绪三十一年序写刻本,书牌


盛昱撰《郁华阁遗集》四卷 ,清光绪三十一年序写刻本,卷首


汪辟疆在诗学上更有名的作品则是《光宣诗坛点将录》,该录中盛昱排在了“地察星青眼虎李云”的位置上。


相比较而言,盛昱在史料学方面更有贡献,他在这方面的特长从小就有显现。邸永君在其所著《清代满蒙翰林群体研究》一书中说道:“盛昱少慧,十岁时作用‘特勤’字,据唐阙特勤碑证新唐书突厥‘纯特勒’为‘特勤’之误,由是显名。”看来在少年之时,盛昱就显现出在考据学方面颇具天份。故其后来在仕途上受到挫折之后,既而提出辞职,此后,他把大量的时间用在了藏书访碑方面。


盛昱将自己的访碑活动主要定在了北京地区,金毓黻在《雪屐寻碑录叙》中称:“时出游衍蜡屐访碑,复广觅拓工,裹粮四出,近畿之碑响拓殆遍。”


盛昱乃显贵出身,他的出行显然也是浩浩荡荡,跟他一同访碑者有多位拓工,凡访得之碑他都将其拓下来,所以北京附近有名的碑几乎都被他拓遍了。这当然是很有价值的田野调查活动。2001年第3期的《文献》中有刘小萌所撰《北京地区碑刻中的旗人史料》一文,该文中在谈及盛昱访碑活动时称:“多年搜集,集腋成裘,蔚为大观。盛昱既殁,原拓散亡,惟副本尚存,惜当初顾觅抄手誊录副本时,前后多有错乱,未及编次,于是经杨钟羲对副本加以编次,因无原拓可校,整理后的本子仍不免缺讹。杨氏以往岁盛昱赠词中有‘年年雪屐寻碑’一语,定书名曰《雪屐寻碑录》。”


《凭山阁新辑尺牍写心集》四卷,清陈枚选 旧抄本,盛昱旧藏,卷首


看来,盛昱虽然搜集了很多的碑拓,可惜没有来得及整理他就去世了。好在他在拓碑之后,将一些碑文录了下来,他去世后,其亲家杨钟羲对这些碑文进行了整理,而后起名《雪屐寻碑录》。然不知什么原因,杨钟羲也未曾将这部重要的史料予以出版。刘小萌在其文中写道:“《碑录》整理后印行未果,日本学者内藤湖南闻讯辗转寻访,将书稿携归东瀛,然未及印行而身殁。及30年代金毓黻编纂《辽海丛书》,始由日本友人处借得书稿,编入第五辑印行。”


看来,《雪屐寻碑录》的出版跟日本汉学家内藤湖南的寻找有一定的关联。关于此稿寻找的过程,荣新江、朱玉麒辑注的《仓石武四郎中国留学记》一书中收录有仓石武四郎所撰“《雪屐寻碑录》代跋”,该文中首先称:“忆及昭和四年(1929,编者按,原文、原译均作五年,误)五月,高雄义坚君游览江浙毕事,北来访余于北平东城之旅舍,交余一小纸片,上书盛伯羲《雪屐寻碑录》’等字。盖内藤先生于别高雄君时匆忙录示者也。据君言,先生命余探访此书之存否云。”


看来内藤湖南是通过间接的关系,托留学生仓石武四郎代为寻找盛昱的访碑稿本,他想知道盛昱的这部手稿是否仍然存世。内藤湖南为什么对该稿有着这样浓厚的兴趣呢?原来内藤先生曾写过一篇《盛伯希祭酒》,发表在了《支那学》第一卷第十一号上。内藤在此文中说:“祭酒晚年殊好探求北京附近之史迹,常作寻访金石之旅行,其诗集中有为探访北京西北之怀来县附近之釜山所作之诗,釜山即古昔黄帝集会诸侯合符之地。而其旅行所得即著录于《雪屐寻碑录》者是也。”


内藤湖南是何以知道盛昱做过这样一件重要的事情呢?原来他是看到了杨钟羲在其所撰《雪桥诗话》续集卷八中一段记载:“光绪戊戌(二十四年,1898),伯希表兄为釜山之游,有诗云:‘我来为釜山,釜山土一抔。稚柏仅百株,一松无匹俦。轩辕朝群后,胡为来荒邱。山颠有立石,或者纪号留。公玉图不见,金碧佛宫幽。林木无翳障,杰阁凌清秋。东望尽沧海,百灵歘来游。至德在平易,毋以高深求。’伯希晚年常作近游,往来于徐河沟水间也。”而《雪桥诗话》卷十二中,杨钟羲又明确地说:“惟《雪屐寻碑录》副本尚在余行箧。”


《凭山阁新辑尺牍写心集》四卷 清陈枚选 旧抄本,盛昱旧藏,序言


看来,正是这句话让内藤湖南找到了线索,于是他辗转通过日本在华留学生去探访杨钟羲,以便了解该书是否尚在人间。而仓石武四郎却并不认识杨钟羲,然他不负重托,辗转通过各种关系终于得见雪桥先生。他最终是在某场宴会上得以认识马衡,而后经过马衡的介绍他认识了杨钟羲的弟子尹奭公,经过尹的介绍他终于见到了杨钟羲。幸运的是,《雪屐寻碑录》的录稿确实在杨的手中,而那个时代因为没有复印技术,仓石武四郎就请同学费半年时间,将该稿抄录一过。抄录完毕后,他又请杨钟羲予以了校对,之后他将此稿呈现给了内藤湖南,可惜内藤湖南也未来得及出版就去世了。后来,金毓黻又从内藤湖南后人处把这部手稿抄录了回来,最终才将此收入《辽海丛书》中。而盛昱费多年功夫整理出的碑录,总算心血没有白费。


盛昱在访碑之余,他的另一大爱好就是藏书。然而盛昱的藏书方法却很特别,因为他去参加一些书商的竞标封货,而这种活动原本仅有书商才有这样的资格,不知盛昱何以能参与其中?缪荃孙在《琉璃厂书肆后记》中写道:“旧友日日来厂者:朱子清、孙铨伯、黄再同、沈子培、子封、徐梧生。若盛伯希、王廉生,间或一至,来则高车驷马,未及门而已知。至潘翁诸老,则耑候厂友之自送,罕见莅肆。伯希辞官以后,探得打磨厂兴隆店,外来书贾货车萃焉,五更开市,各书陈列于地,论堆估值,厂友悉趋之,伯希时时襥被往宿,遂得宋本七十卷之《礼记注疏》、《杜诗》黄鹤注、旧钞《儒学警悟》。余因伯希而往,亦得旧钞《武溪集类编》、《长安志》。同日子培得《马天造象》原石拓本,后余又得宋本《范文正集》、元本《柳道传集》、正统本《苏平仲集》,价廉于厂肆。近无此事,店亦无矣。


看来,盛昱买书颇为气派,他骑着高头大马,呼朋唤友地前去买书。而这位旧王孙也真能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他听说外地有书一早就运到京城,而盛昱竟然打着扑盖卷早早去等候。仅凭这一点盛昱堪称一位标准的书痴。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的爱书心切,也使得他有时会表现出蛮不讲理的王爷气概。叶得辉在《郋园读书志》卷二《说文注钞》跋中记录了这样一件事:“是书原有三册,得之都门厂肆,因往他肆观望,为宗室伯兮祭酒持其一册以去,坐索不与。先是,余得元刻陆森《玉灵聚义》,已议值矣,为祭酒强得。又得宋赣州张之纲校刻《文选》七本,祭酒持去二本,余又以全册让之。祭酒嗜古有癖,而不近人情。既得《文选》,以为此二册可以挟持,余恶其夺取无理,因携此二册而归。”


《说文注钞》一书原本有三册,叶得辉在琉璃厂看到了该书,可能是为了压一压书商的价,他看完后就接着转别的书店,等其返回时,其中的一册已经被盛昱拿去。叶向盛索要,盛就是不给。按理来说,叶得辉没必要为一部书得罪这位满州名人,但在此前,盛昱已经做过多次这样的事。此前,叶一忍再忍,因为盛昱每次拿走其中一册之后,叶只好把剩余的部分也让给盛。而到如今他忍无可忍,决定不再退让,他还是把剩余的两册买了回去。


盛昱的这种做法,哪怕放在今天,也确实不是个好习惯。书界不成文的惯例,乃是某人拿起某部书,旁人若喜欢也不应当搭话,而是当对方不要时,后一人方可接着谈价。盛昱的这种所为显然是有违业内规矩,但因其出身之显贵,少有人敢跟他计较。而今碰到叶得辉这样的爱书之人,也只好落个谁也不全的结果。


国庆


但也正是盛昱这样的买法,使得他的藏书质量颇高,有很多他人难得一见的珍本。然盛昱却对自己的所藏颇为吝惜,除了特别好的朋友,他绝不拿出示人。叶得辉所撰《藏书纪事诗》中写道:伯希精本最多,不轻借人,于鼎芬最厚,函去书来。一日往借宋本吕穗卿《庄子解》,不许,再求之,限三日,不能毕又宽两日,手录其序还之,曰:‘吾日以净布铺几上,洗手乃阅,夜则置诸枕边,恐有遗失。’伯希笑曰:‘借书若此,可以托孤寄命矣。’”


以上的这段话,乃是梁鼎芬所言,而梁跟盛昱的关系最为密切,即便如此,梁向盛借一本书,他也不答应。但盛经不住梁的软磨硬泡,终于答应将《庄子解》借给他看三天。而梁在三天的时间内无法将该书看完,经过请求盛又宽限了两天。盛小气到这个份儿上,也真是少有。但他所藏之物是否真的都那样好呢?按照相应的资料记载,他也有打眼的时候,徐珂所撰《清稗类钞》鉴赏类中有这样一段记载:“盛伯羲祭酒昱与王文敏公以风雅相尚,偶得精良之品,辄相传观。然诸骨董各因以赝物相欺者,亦时有之。闻尝得戴文节画,咸相击赏。久之,有人审视年月全谬,乃知伪物也,彼此相顾怅讶者久之。然有人言名画之伪者,相约一例,必留一破绽,俾有识别,如年月地方必有一二处故为错谬。扬州人作伪者,皆有此习惯也。”


这堵老墙不知跟意园有没有关系


戴熙乃是清代著名的画家,某天,盛昱跟王懿荣见到了戴熙的一幅画作,两人认为该画乃是戴的精品,过了很久,有人发现该画中落款的年代完全不符。这个结果让盛跟王颇为惊讶,既然此画伪造水平如此之高,那为什么还把年款写错了呢?徐珂在文中称,这种作法乃是伪造者的盗亦有道。因为他们在伪造名画之时,故意在年款上留下一些破绽,以便让后人能够区分出原作还是伪作。古人造假也要讲良心,看来比今天的伪造者的道德水准高出了一大截。


虽然偶有打眼,但盛昱所藏确实质量很高,并且他的藏书有很大的数量。盛昱去世后,他的藏书被其养子善宝出售。而莫伯骥曾前往盛昱家中去看书,莫在《儒学警悟》一书中的跋语中写道:“忆壬子之春,宗室盛祭酒遗书散出,余就意园中视之。北室五楹,南室三楹,钞刻新故,错杂纷糅。贾人第其甲乙,标为签记者凡百有七十号,上者充栋,下者委地,曾不之惜。即炫赫一时之宋刻《礼记正义》四十巨册,宣绫包角,藏金笺,亦散置几下,高可隐人。余竭一日之力,视其刻之古者,钞之善者,校勘之有名者,粗籍于小册中。曾不匝月,而骎骎为厂市巧计纂取以尽。”


旧味仍在


由此可见,盛昱藏书量确实很大,而其最有名的一部书则是宋刻本的《礼记正义》。李盛铎在《礼记正义》一书的跋语中将该书称为:“注疏合刻第一祖,又为海内第一孤本。”此书当为郁华阁中之白眉,邓之诚所撰《古董琐记》中有《盛伯希收藏》一文,此文首先称:“盛伯希祭酒,自谓所藏以宋本《礼记》、《寒食帖》、刁光胤《牡丹图》最精,为三友。身后为其养子善宝斥卖,至今意园已为日人中山商会所有,盖无余物矣。”


邓之诚在这里列出了盛昱生前自认为最佳的三件宝物,其中《礼记正义》为书,《寒食帖》乃是碑帖,而《牡丹图》当为绘画作品,如此说来,盛昱也知道自己的藏书最佳者乃是这部《礼记正义》。但他去世后,这三件宝物都被卖了出来:“三友以壬子夏归于景朴孙。后《礼记》为粤人潘明训所得;《寒食帖》归于日本人菊池惺堂;《牡丹图》初归蒋孟苹,复卖于美国人。”


这部著名的《礼记正义》最终归了上海的大藏书家潘宗周,其实在此之前,这部书归了二公子袁寒云,而后袁因为缺钱才把该书卖给了潘。这部书也成了潘的镇库之宝,他得到这部书后将自己的堂号起名为宝礼堂,而此堂号就是因该书而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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