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春天来了,他带回家一棵小树苗,细心地栽在院子一角。每天放学回家他都会在树苗前站一会,轻轻地抚摸着纤细的枝条,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生怕惊醒了熟睡的婴儿似的。天气转暖了,小树的枝头悄悄地吐出几片嫩嫩的叶子。秋去冬来,光秃秃的枝桠间凸出几朵花苞,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期待。终于,下雪的那天花开了,娇艳的红颤巍巍地挂在枝头。那天放学回家,他站在雪地里如一尊雕像,任凭雪花围绕着飞舞着。
“谁说梅花独自赏,自有雪花吻梅香……”他低吟着笑了,很久没有看见他笑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雪地里的他,也苦涩地笑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可是我明白自己是为了他笑。
第二年,小树长粗了一些,他拿着剪刀修剪着,剪出圆圆的树冠,他找来一些石块,把梅树下砌成一个方方正正的花坛形状。在他的呵护下,梅树就像一个娇弱的女孩在花坛里欢快地成长着,一年一年过去,梅树越长越粗,花朵越开越多,在寒冷的冬季里,我感到了浓浓的暖意。
自从有了梅树,他在家的时间明显多了,放学后不再腻在学校早早就回家了,批改完作业后就站在梅树下出神,有时站到月上枝头也一动不动。
梅树有什么好看的?我很奇怪。吃完早饭他牵着儿子的手去学校了,我来到树下学着他的样子瞅着树,仔仔细细地瞅,它和别的树一样,灰色斑驳的树干,枝枝桠桠的树冠,春天发芽,秋天落叶……我站麻木了腿,瞅疼了两眼,也没发现梅树有什么特别之处。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花。”他淡淡地说。
“花在哪?”我更加奇怪了。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那年冬天特别的冷,梅树没有开花,只有枝条在寒风中摇曳着,我看到了他眼中的落寞。
时光静静地流淌着,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院校做了老师,他也考取了教师资格证成了在编教师,他依旧是沉默寡言,我不明白为什么日子越来越好他的心情却没有好转》带着疑问,一年一年过去,梅树老了,我和他的鬓角也出现了丝丝白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好像忘了梅树,不再修剪它照顾它了,任由它自有生长,肆意的枝条使树冠失去了往日的秀丽,渐渐地看不见梅花开了,冬日的枝头只留下一树的凄凉。
秋日的傍晚,他从县城回来,习惯地坐在树下,看着一片片的树叶飘然落地。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他叫住忙碌的我,指着旁边的椅子说:“你坐下歇会吧,我想和你说说话。”
我放下正在收拾的衣服,顺从地坐在了他的旁边。这段时间我感到他有些反常,经常对我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情,他的的变化让我隐隐不安,却又不知道不安来自哪里?
又是一阵的咳嗽,我惴惴不安地问:“他爸,你是不是病了,去医院看看吧。”
“没事的,就是有点咳嗽,咱们说说话。”他往我身边挪了挪椅子,用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又大又温暖,我脸红了想抽回来。他用力握着,眼里透出愧疚,这一刻的温柔,让我心里多年的哀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他淡淡一笑,我陶醉了。
“当年他们就这样握着手坐在梅树下看夕阳。”他喃喃地说。
“梅树下看夕阳?”我自语。
“我想告诉你梅树下的故事,再不说出来,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没有机会了?”我满心疑惑,刚想问,他摆了摆手,说:“给我倒杯水。”
我知道他的脾气,不敢再问,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在他的手里,他喝了一口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说:“十五岁那年,我在赵家庄联中读书,初二的时候有个叫芊芊的转学来到我所在的班级,老师把他安排她和我一张课桌。她很少说话,不和同学交往,经常一个人孤零零地发呆,对这个转来的小女生谁也没有在意她。”
她住在离张赵家庄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每天放学后我和她会同走过一段路。一天放学时天已经暗下来了,我匆匆地走着,刚穿过小树林,忽然后来传来芊芊的惊呼声,我停住脚步回头看去,只见两条黑色的大狗追着她。我顾不了许多,弯腰从工地上摸起两块石头奔着两条凶狠的恶狗扔过去,畜生也是欺软怕硬的,看见石头向它们飞来,它们狂吠着跑开了。芊芊吓坏了,惊慌地躲在了我的身旁,我拍拍手上的泥沙,笑着说:“没事了,它们跑了,以后你遇到这样的情况只要弯下腰它们就不敢追你了。”她惊魂未定还是好奇地问:“为什么?”我说:“狗怕弯腰狼怕蹲,你弯腰狗就以为你拿东西打它,它就会逃开的。”
“你们农村的狗太多了。”她看看身后的路,眼里是未散去的恐惧。
从那以后,每天放学我会走在她的身后。她家住在村头,每次到了家门口都会对我回眸一笑,那笑淡淡的,柔柔的,像一股清丽的风,暖暖的味道。不知不觉我爱上了她的笑,虽然她长得不是太漂亮,那种独特的柔美却深深地吸引着我。于是我每天盼望放学,盼望和她一起走过那段泥沙路,盼望早点看到她的笑。后来我们熟悉了,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会和我说话,慢慢地我了解了她家的情况,她家在距离这里一千多公里外的大都市,爸爸妈妈是一所高校的老师,一年前被下放去了东北。她从小体质弱,妈妈担心她受不了东北的寒冷,就把她留给了住在这里的舅舅。赵家庄联中的郭校长是她姥爷私塾时的学生,和舅舅从小就认识,于是她没费周折就成了这个班级的插班生。几年前他舅妈有病去世了,两个表姐出嫁,留下腿有残疾的舅舅孤身一人,芊芊的到来给舅舅寂寞的生活带来了活力,舅舅很喜欢这个乖巧的外甥女。谈到舅舅的时候芊芊的眼里闪着亮光,她说舅舅虽然腿脚不好,可是很有才气,写得一手好字,过年的时候很多人都求他写春联。
“我这外甥女啊,就像这棵梅树,外表柔弱,内心刚强,小小年纪离开父母背井离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我看着都心疼,她反过来还宽慰我。”芊芊的舅舅看着雪花萦绕的梅树对我说。
这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漫天大雪,厚厚的积雪阻挡了行人脚步,寒风夹着雪花飘到脸上让人难以睁开眼睛。到了芊芊家门口,她邀请我进去避避雪,我看看纷纷扬扬的大雪欣然同意了。她说:“舅舅不仅字写得好,还喜欢画画,特别是下雪天灵感特高,说不定今天就有一幅绝品雪舞梅花图问世呢!”我被她说得心里痒痒的,踏着没膝的积雪走进了院子。院子很大,中间一棵粗大的梅树,灰色的枝桠上点点猩红。芊芊说梅树是姥爷栽下的,姥爷是私塾先生,酷爱梅花,姥爷去世时后和父亲一样喜爱梅花的舅舅对这棵老树照顾得更加细心,每年春天爬到树上修建树枝,虽然树年龄很大了,依然枝繁茂盛。走过梅树来到屋里,屋的中间生着火盆,红红的火烘得屋里暖洋洋的。芊芊的舅舅正坐在火盆前,火盆上面的铁制三脚架上挂着锅,此时乳白色的热气从锅盖缝隙飘出来。看见我来了他非常热情,再三感谢我对芊芊的关心。
坐下来闲聊着,一会儿饭熟了,他端下三脚架上的锅掀开了锅盖,玉米粥的香味迎面扑来,他热情地邀我吃饭。早晨喝了两碗玉米稀粥,这会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我也不客套,帮芊芊摆好了碗筷,香香的玉米粥,热乎乎的煮地瓜,一会儿我就吃得肚子圆圆的。吃完饭后,芊芊去洗碗,舅舅拉着我坐在门口看雪,我看到了他眼里的光亮。
“好大的雪啊!”他搓了搓麻木的手,对坐在火盆前烤火的芊芊说:“芊芊,拿笔墨来,给舅舅露一手!”
“哎!”芊芊爽快地应着,麻利地办过一张小桌子放在舅舅面前,接着拿来宣纸颜料,“舅舅,您可要构思好了,这些宣纸颜料可是最后一点家底,用完就没了。”
“傻孩子,是舅舅让你露一手!”舅舅狡黠地说。
“舅舅,我这水平哪敢在您老面前卖弄?”芊芊羞赧一笑。
“小丫头还给舅舅卖关子,你妈妈画梅花可是得到你姥爷的真传,有这样的妈妈闺女差不到哪里!”
“舅舅谦虚了,姥爷可是一起教你们的,妈妈说你画梅更是一绝,可以画出梅的灵魂!”
“唉,那是当年,这些年总是想着种地干活填饱肚子,那点技艺早就随着地瓜种在地里了哦!”舅舅长叹一声,眼里闪过一丝落寞,他慢慢地铺开纸张,深沉地看着芊芊,说:“画吧,你是你爸爸妈妈的希望,不要因为跟着舅舅把自己的技艺耽搁了!”
芊芊点了点头,拿起了画笔,捏一点需要的颜料到一边的小盘子里,她推开了掩着的风门,聚精会神地看着院里的梅树,看着雪花飘落到梅花上。她思索了一会,迅速地悬腕提笔,黑色的树枝在纸的左端向右边慢慢蔓延着。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雪白的宣纸上一枝灵动的梅缓缓出现在眼底,枝桠间错落有致开出了朵朵紫红色的花朵,或含苞待放,或显露娇艳……艳丽而不妖,清幽而淡雅,苍古而清秀。我看看院里的梅树,低头看看画中的梅,几乎一模一样。还在惊愕间,芊芊的梅花图接近尾声,她画完最后一朵梅花,指着右上角的空白处说:“老舅,剩下的交给你处理了。”舅舅也不推辞,接过毛笔沉思了一会,几行苍劲刚健的蝇头小楷跃然纸上:铮铮铁骨傲风霜,笑展娇颜吐芬芳。谁说寒梅独自赏,自有雪花吻梅香。
“好诗,好字,可惜我的画欠火候!”芊芊的话语里带着自责,“我妈说你的字得到姥爷的真传,果然不假!”
“芊芊,原来只是知道你的学习好,没想到画也这么棒啊!”我对这个充满才气的纤细的女孩充满了敬佩之情,一股异样的情愫在心里生升起,“芊芊,你真了不起!”
“少捧我了,我没有好好学画,只是妈妈画画的时候我在一旁看,时间久了,就胡乱涂一些。”在我的目光下,芊芊羞红了脸。
舅舅插话说:“芊芊和她妈妈一样特别聪明,后来父亲的老同学,那个在城市大学当教授的高军来家里做客,非常喜欢她就认她做了干女儿带走了她。”
芊芊说:“你的字好,妈妈说她这一生也学不来你的字呢!”
“净听你妈吹,舅舅如果有那本事早就当老师了,还轮到她?”
“妈妈说你为了照顾姥姥姥爷才把机会让给妈妈的。”
“你妈说得也是实话,她是女孩子,干不动农活的。”想起妹妹走时的情景,舅舅唏嘘道:“应该感谢高军,是他把你妈妈带到城里,你妈妈才有机会读书做了老师,只是没想到这次运动你爸爸妈妈会犯错误被下放到了东北。”他说着神色黯淡下来。
“舅舅,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了。”
“好,不说了,咱们看雪。”
“爸爸说,妈妈就像梅花,铁骨铮铮。妈妈说,梅花也有柔软的一面,只是它不愿把自己的脆弱展现在外。”芊芊看着门外纷飞的雪花沉默了,雪依然在下,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她托着腮幽幽地说:“舅舅,我想妈妈了,前几天妈妈来信说,那里零下几十度,她和爸爸冒着严寒往地里运粪,妈妈那么柔弱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芊芊的话让我想起了父亲,父亲此时一定弓着腰拿着沉重的扫帚在扫雪,七十岁的老人要一个人把村里大街小巷的雪扫干净,然后把它们堆积到墙边角落处。记得一次大哥二哥看着心疼偷偷地去帮忙,被书记看见说两个哥哥妨碍了四类分子改造,被罚去了三个工,扣发了三十斤口粮。
我的眼睛湿润了,芊芊的眼眶也湿润了……
舅舅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说:“你们别难过,都会过去的,你们看,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和芊芊小声地重复着舅舅的话。
那天傍晚我回家,芊芊把画送给了我,我把画贴在了床侧的墙上,每天睁开眼就看见。我喜欢画,更喜欢画画的人。每天坐在她身边是那么的幸福,芊芊好像读懂了我的心事,星期六的时候总是邀我去她家。我们在梅树下安放一张小桌子,我看她画画,她教我练习书法,艰难的日子因为彼此相依变得特别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