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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开岭散文(一)

 一路行来 2018-05-08

王开岭散文

 

精神明亮的人

十九世纪的一个黎明,在巴黎乡下一栋亮灯的木屋里,居斯塔夫·福楼拜在给最亲密的女友写信:“我拼命工作,天天洗澡,不接待来访,不看报纸,按时看日出(像现在这样)。我工作到深夜,窗户敞开,不穿外衣,在寂静的书房里……”“

按时看日出”,我被这句话猝然绊倒了。

  一位以“面壁写作”为誓志的世界文豪,一个如此吝惜时间的人,却每天惦记着“日出”,把再寻常不过的晨曦之降视若一件盛事,当作一门必修课来迎对……为什么?

  它像一盆水泼醒了我,浑身打个激凌。我竭力去想象、去模拟那情景,并久久地揣摩、体味着它……陪伴你的,有刚苏醒的树木,略含咸味的风,玻璃般的草叶,潮湿的土腥味,清脆的雀啼,充满果汁的空气,仍在饶舌的蟋蟀……还有远处闪光的河带,岸边的薄雾,红或蓝的牵牛花,隐隐颤栗的棘条,一两滴被蛐声惊落的露珠,月挂树梢的氤氲,那蛋壳般薄薄的静……

  从词的意义上说,黑夜意味着偃息和孕育;而日出,则象征着一种诞生,一种升跃和伊始,乃富有动感、饱含汁液和青春性的一个词。它意味着你的生命画册又添置了新的页码,你的体能电池又注入了新的热力。

  正像分娩决不重复,“日出”也从不重复。它拒绝抄袭和雷同,因为它是艺术,是大自然的最宠爱的一幅杰作。

  黎明,拥有一天中最纯澈、最鲜泽、最让人激动的光线,那是灵魂最易受孕、最受鼓舞的时刻,也是最让青春荡漾、幻念勃发的时刻。像含有神性的水晶球,它唤醒了我们对生命的原初印象,唤醒了体内沉睡的某群细胞,使我们看清了远方的事物,看清了险些忘却的东西,看清了梦想、光阴、生机和道路……

  迎接晨曦,不仅是感官愉悦,更是精神体验;不仅是人对自然的阅读,更是大自然以其神奇作用于生命的一轮撞击。它意味着一场相遇,让我们有机会和生命完成一次对视,有机会深情地打量自己,获得对个体更细腻、清新的感受。它意味着一次洗礼,一记被照耀和沐浴的仪式,赋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知觉,新的闪念、启示与发现……

  “按时看日出”,乃生命健康与积极性情的一个标志,更是精神明亮的标志。它不仅代表了一记生存姿态,更昭示着一种热爱生活的理念,一种生命哲学和精神美学。

  透过那橘色晨曦,我触摸到了一幅优美剪影:一个人在给自己的生命举行升旗!

  与福楼拜相比,我们对自然又是怎样的态度呢?

  在一个普通人的生涯中,有过多少次沐浴晨曦的体验?我们创造过多少这样的机会?

  仔细想想,或许确有过那么一两回吧。可那又是怎样的情景呢?比如某个刚下火车的凌晨——睡眼惺松,满脸疲态的你,不情愿地背着包,拖着灌铅的腿,被人流推搡着,在昏黄的路灯陪衬下,涌向出站口。踩上站前广场的那一刹,一束极细的腥红的浮光突然鱼鳍般游来,吹在你脸上——你倏地意识到:日出了!但这个闪念并没有打动你,你丝毫不关心它,你早已被沉重的身体击垮了,眼皮浮肿,头疼欲裂,除了赶紧找地儿睡一觉,你啥也不想,一秒也不愿多呆……

  或许还有其它的机会,比如登黄山、游五岳什么的:蹲在人山人海中,蜷在租来的军大衣里,无聊而焦急地看夜光表,熬上一宿。终于,当人群开始骚动,在巨大的欢呼声中,大幕拉开,期待由久的演出来了……然而,这一切都是在混乱、嘈杂、拥挤不堪中进行的,越过无数的后脑勺和下巴,你终于看见了,和预期的一模一样——像升国旗一样准时,规定时分、规定地点、规定程序。你会突然惊醒:这是早就被设计好了的,早就被导游、门票和游览图计算好了的。美则美,但就是感觉不对劲儿:有点失真,有人工痕迹,且谋划太久,准备得太充分,有“主题先行”的味道,像租来的、买来的,机器复制的VCD……而更多的人,或许连一次都没有!

  一生中的那个时刻,他们无不蜷缩在被子里。他们在昏迷,在蒙头大睡,在冷漠地打着呼噜——第一万次、几万次地打着呼噜。

  那光线永远照不到他们,照不见那身体和灵魂。

  放弃早晨,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你已先被遗弃了。意味着你所看到的世界是旧的,和昨天一模一样的“陈”。仿佛一个人老是吃经年发霉的粮食,永远轮不上新的,永远只会把新的变成旧。

  意味着不等你开始,不等你站在起点上,就已被抛至中场,就像一个人未谙童趣即已步入中年。

  多少年,我都没有因光线而激动的生命清晨了。

  上班的路上,挤车的当口,迎来的已是煮熟的光线,中年的光线。

  在此之前,一些重要的东西已悄悄流逝了。或许,是被别人领走了,被那“按时看日出”的神秘之人(你周围一定有这样的人)。一切都是剩下的,生活还是昨天的生活,日子还是以往的日子。早在天亮之前,我们已下定决心重复昨天了。这无疑令人沮丧。

  可,即使你偶尔起个大早,忽萌看日出的念头,又能怎样呢?

  都市的晨曦,不知从何时起,早已变了质——

  高楼大厦夺走了地平线,灰蒙蒙的尘霾,空气中老有油乎乎的腻感,挥之不散的汽油味,即使你捂起了耳朵,也挡不住车流的喇叭。没有合格的黑夜,也就无所谓真正的黎明……没有纯洁的泥土,没有旷野远山,没有庄稼地,只有牛角一样粗硬的黑水泥和钢化砖。所有的景色,所有的目击物,皆无施洗过的那种鲜艳与亮泽、那抹蔬菜般的翠绿与寂静……你意识不到一种“新”,察觉不到婴儿醒时的那种清新与好奇,即使你大睁着眼,仍觉像在昏沉的睡雾中。

  千禧年之际,不知谁发明了“新世纪第一缕曙光”这个诗化概念,再经权威气象人士的加盟,竟铸造出了一个富含高科技的旅游品牌。据说,浙江的临海和温岭还发生了“曙光节”之争(紫金山天文台将曙光赐予了临海的括苍山主峰,北京天文台则咬定在温岭。最后各方妥协,将“福照”大奖正式颁给了吉林珲春)。一时间,媒体纷至沓来,电视现场直播,庙门披红,山票陡涨,那峦顶更成了寸土寸金的摇钱树,其火爆俨然当年大气功师的显灵堂……

  其实,大自然从无等级之别,世纪与钟表也只是人类制造,对大自然来说,并无厚此薄彼的所谓“第一缕”……看日出,本是一件私人性极强、朴素而平静的生命美学行为,一旦搞成热闹的集市,也就失去了其本色和底蕴。想想我们平日里的冷漠与昏迷,想想那些灵魂的呼噜声,这种对光阴的超强重视实为一种讽刺。

  对一个习惯了漠视自然、又素无美学心理的人来说,即使你花大钱购下了山的制高点,又能领略到什么呢?

  爱默生在《论自然》中写道:“实际上,很少有成年人能真正看到自然,多数人不会仔细地观察太阳,至多他们只是一掠而过。太阳只会照亮成年人的眼睛,但却会通过眼睛照进孩子的心灵。一个真正热爱自然的人,是那种内外感觉都协调一致的人,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像福楼拜,即这种童心未泯的人。还有梭罗、史蒂文森、普里什文、蒲宁、爱德华兹、巴勒斯……我敢断言,假如他们活到今天,在那“第一缕曙光”照着的地方,一定找不着他们的身影。

  无论何时何地,我们只有恢复孩子般的好奇与纯真,只有像儿童一样精神明亮、目光清澈,才能对这世界有所发现,才能比平日里看到更多,才能从最平凡的事物中注视到神奇与美丽……

  在成人世界里,几乎已没有真正生动的自然,只剩下了桌子和墙壁,只剩下了人的游戏规则,只剩下了同人打交道的经验和逻辑……

  值得尊敬的成年人,一定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在对自然的体验上,除了福楼拜的日出,感动我的还有一个细节——

  前苏联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引述过一位画家朋友的话:“冬天,我就上列宁格勒那边的芬兰湾去,您知道吗,那儿有全俄国最好看的霜……”

  “最好看的霜”,最初读到它时,我惊呆了。因为在我的生命印象里,从未留意过霜的差别,更无所谓“最美的”了。但我立即意识到:这记存在,连同那记投奔它的生命行为,无不包藏着一种巨大的美!一种人类童年的美,灵魂的美,艺术的美。那透过万千世相凝视它、认出它的人,应是可敬和值得信赖的。

  和那位画家相比,自己的日常感受原是多么粗糙和鲁钝。我们竟漏掉了那么多珍贵的、值得惊喜和答谢的元素。

  它是那样地感动着我。对我来说,它就像一份爱的提示,一种画外音式的心灵陪护。尽管这世界有着无数缺陷与霉晦,生活有着无数的懊恼和沮丧,但只要一闪过“最好看的霜”这个念头,心头即明亮了许多。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收藏它,憧憬它。有好多次,我忍不住向友人提及它,我问:“你可曾遇见过最好看的霜?”

  虽然自己同无数人一样,至今没见过它,也许一生都不会相遇。但我知道,它是存在的,无论过去、现在或未来……

  那片神奇的生命风光,它一定静静地躺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它也在注视我们呢。

(2001年12月)

 

当她十八岁的时候

王开岭

  康·巴乌斯托夫斯基在《一篮枞果》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挪威少女达格妮是一位守林员的女儿,美丽的西部森林使她出落得像水仙一样清纯,像花朵一样感人。十八岁那年,她中学毕业了,为了迎接新生活,她告别父母,投亲来到了首都奥斯陆。

  六月的挪威,已进入“白夜”季节,阳光格外眷恋这个童话般的海湾,每天都赖着不走。

  傍晚,达格妮和姑母一家在公园边散步。当港口边那尊古老的“日落炮”响起时,突然飘来了恢宏的交响乐声。

  原来公园在举行盛大的露天音乐会。

  她挤在人群中,使劲地朝舞台眺望,此前,她还从未听过交响乐。

  猛然,她一阵颤动,报幕员在说什么?她揪住姑母的衣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下面,将演奏我们的大师爱德华·葛里格的新作……这首曲子的献辞是:献给守林人哈格勒普·彼得逊的女儿达格妮·彼得逊——当她年满十八岁的时候。”

  达格妮惊呆了。这是给自己的?为什么?

  音乐响起,如梦如幻的旋律似遥远的松涛在蔚蓝的月夜中汹涌,渐渐,少女的心被震撼了,她虽从未接触过音乐,但这支曲子所倾诉的感觉、所描述的景象、所传递的语言……她一下子就懂了它!那里有西部大森林的幽静、清脆的鸟啼、黎明的雾、露珠的颤动、溪水的流唱、松软的草地、牧童和羊群,云雀疾掠树叶的声音,还有一个拾枞果的小女孩颤颤的身影……她被深深感动了,隐约想起了什么。

  十年前,她还只是个满头金发的小丫头。

  深秋的一天,小女孩挎着一只小篮子,在树林里捡拾枞果。一条幽静的小路上,她突然看见一个穿风衣的陌生人在散步,看样子是从城里来的,他望见她便笑了……他们成了好朋友,陌生人非常喜欢她,帮她摘枞果,采野花,做游戏……最后,陌生人一直把她送回家。就要分手了,她恋恋不舍地望着他:我还能再见到您吗?陌生人也有些惆怅,似乎在想心事,末了,他突然神秘一笑:“谢谢你,美丽的孩子,谢谢你给了我快乐和灵感,我也要送你一件礼物——不,不是现在,大约要十年以后……记住,十年以后!”

  小女孩迷惘着用力点点头。

  时光飞逝,森林里的枞果熟了一季又一个季,那位陌生人没有再来……她想,或许大人早就把这事给忘了吧。

  小女孩也几乎把这事给忘了。

  此刻,达格妮什么都明白了。那曾与自己共度一个美好秋日的,就是眼前曲子的主人:尊敬大师的爱德华·葛里格先生。

  音乐降落时,少女流泪流满面,她竭力克制住哽咽,弯下身子,把脸颊埋在双手里。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

  演出结束了,达格妮再也抑制不住激动,她像一只羞红的小鸟,朝着海滩拼命跑去,似乎只有大海的胸怀,才能接纳内心的澎湃。

在海边,在六月的白夜,她大声地笑了……

  巴乌斯托夫斯基如此评价道:“有过这样笑声的人是不会丢失生命的!”

  最初读到这个故事,我立即被它的美强烈地摄住了。被大自然的美,童年的美,少女的美,尤其被它通体洋溢的那股幸福感,旋涡一样的幸福……(后来我才知,大师赋予这首曲子的主题,恰恰就是“女孩子的幸福”)

  这样的经历,对一个孩子的灵魂将产生多么高贵的影响啊!少女明亮的笑声中包含了多么巨大的憧憬,多少对生命的信心、感激和热爱……谁也不会怀疑,这个幸运的少女会一生勇敢、善良、诚实……她会努力报答这份礼物,她要对得起它,不辜负它!她决不会堕落,决不会庸俗,决不会随波逐流……她会用一生来追求美,她会在很久以后的某个夜晚,深情地将这个故事讲给子孙听。她会在弥留之际,在同世界告别的时候,要求再听一遍那支曲子……

  后代也将像她一样热爱这支曲子。和她一样,他们是不会丢失生命的。

  一切美好得不可思议!

  这是我所知道的,由音乐送出的最烂漫的花篮,最贵重的成年礼。而达格妮,也是世上最幸福和幸运的少女。

(2001年)

 

 

向儿童学习

  每个人的身世中,都有一段能够称得上“伟大”的时光,那就是他的童年。泰戈尔有言:“诗人把他最伟大的童年时代,献给了人类。”或许亦可以说:孩子把他最美好的孩提岁月,献给了成人世界!童年的伟大即在于:那是一个怎么做梦怎么遐想都不过分的时段,那是一个有能力让孩子相信梦想可以成真的年代……一个人的一生中,所能给父母和亲人留下的最珍贵礼物、最难忘的纪念,就是他遥远的童年了。

  德国作家凯斯特纳在《开学致词》的演说中,对家长和孩子们说——

“这个忠告你们要像记住古老的纪念碑上的格言那样,印入脑海,打入心坎:这就是不要忘怀你们的童年!……只有长大成人并保持童心的人,才是真正的人!……假若老师装作知晓一切的人,那么你们宽恕他就是,但不要相信他!假如他承认自己的缺陷,那你们要爱戴他!因为他是值得你们爱戴的……不要完全相信你们的教科书!这些书是从旧的教科书里抄来的,旧的又是从老的那里抄来的,老的又是从更老的那里抄来的……”

  作家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激动得几乎颤抖了。他是这样说的:

  “你们现在想回家了吧?亲爱的小朋友,那就回家去吧!假如你们还有一些东西不明白的话,请问问你们的父母!亲爱的家长们,如果你们有什么不了解的话,请问问你们的孩子们!”

请问问你们的孩子们!多么精彩的忠告,多么让人沉思的警策啊!

  公正的上帝,曾送给每个生命一件了不起的礼物:绿色的童年!可惜,这绿色在很多人眼里似乎并没什么了不起,结果是丢得比来得还快,消褪得比生长得还快。

  儿童的美德和智慧,常常被大人们粗糙的双目所忽视,常常被不以为然地当废电池一样地扔进岁月的垃圾沟里。而很多时候,孩提时代在教育者那儿,只是被视作一个“待超越”的初始阶段,一个尚不够“文明”的低级状态……父母、老师、长辈都眼巴巴焦急地盼着,盼望他们尽早地摆脱这种幼小和单薄,“从生命之树进入文明社会的罐头厂”(凯斯特纳),尽早地成为和自己一样“散发着罐头味的人”……继而成为具有教育下一代资格的“大人”“成品人”。

  也就是说,儿童在成人们眼里,一直是被当作“不及格、非正式、未成型、待加工”的生命来关爱和呵护的。

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天大的错觉。天大的“自不量力”。

  1982年,美国纽约大学教授尼尔·波茨曼出版了《童年的消逝》一书。书中的一个重要观点即:捍卫童年!作者呼吁,童年概念是与成人概念同时存在的,儿童应充分享受大自然赋予的童年生活,教育不应为儿童未来而牺牲儿童的现在,不能从儿童未来的角度来提早设计儿童的现在生活……美国教育家杜威也指出:“生活就是生长,所以一个人在一个阶段的生活,和另一个阶段的生活是同样真实、同样积极的,这两个阶段的生活,内容同样丰富,地位同样重要。因此,教育就是无论年龄大小,提供保证其充分生活条件的事业……”他说,“教育者要尊重未成年状态”。目前国际社会基本认同的童年概念包括:第一,必须将儿童当“人”看,即承认其独立人格。第二,必须将儿童当“儿童”看,不能将其当作“成人的预备”。第三,儿童在成长期,应尽量给其提供与之身心相适应的生活。

  对儿童的成人化塑造,乃这个时代最丑最愚蠢的表演之一。而儿童真正的乐园——大自然的丧失,是成人世界对童年犯下的最大罪过。就像鱼塘鱼缸对鱼的犯罪,马戏团动物园对动物的犯罪。我们还有什么可向儿童许诺的呢?

  人要长高,要成熟,但并非成熟就一定是成长。有时肉体扩展了,年轮添加了,反而灵魂萎缩,人格变矮,梦想溜走了。他丢失了生命最初的目的和意义,他再也找不回童年时那种纯真又极度本色和正常的感觉……

  “回家问问孩子们!”这并非一句戏言,一个玩笑。

  在热爱自然,热爱动物,热爱和平、反对杀戮、保护环境,维持生态……无数方面,有几个成年人能比孩子理解得更真诚、更本色,履行和实践得更彻底更不折不扣呢?

  当成年人忙于毁灭森林、猎杀珍禽、锯掉象牙、分割鲸肉……忙于往菜单上填“熊掌、蛇胆、鹿茸、猴脑……”的时候,难道不应回家问问自己的孩子们吗?当成年人昧着良心欺上瞒下、言不由衷、对罪恶熟视无睹、对丑行隔岸观火……的时候,难道不应回家问问自己的孩子们吗?

  有一档电视节目,播放了记者暗访一家“特色菜馆”的情景,当出现一只套铁链的幼猴面对屠板——惊恐万状、拼命向后挣逃的画面时,我注意到:演播室的现场观众中,最先动容的是孩子,表情痛苦最强烈的是孩子!最先失声啜泣的也是孩子!无疑,在很多良知判断上,成年人已变得失聪、迟钝、麻木不仁了。一些由孩子脱口而出的常识,在大人们那里,已开始变得嗫嚅不清、模棱两可、含糊其词了。

  可以说,儿童在对人间善恶、好歹、美丑的区别,在保持清晰的看法、作出果决的判断和立场抉择方面,比成人要健正、纯粹得多。儿童生活比成人要朴实、要干净、要简单明朗、要有尊严。他不懂得妥协、欺骗、撒谎、虚与委蛇……等“厚黑”技巧,他对危弱者的同情和救援之慷慨、施舍之大方是最令人感动的,堪与最纯洁的宗教行为相媲美。

  “天真”——这是我心目中所能作出的对人的最高褒评!简单、清澈、不掺杂质即是美!拒绝复杂、浑浊和阴暗即是美!流畅、朴实、纯净、坦然、不折不扣……即是美。比如琥珀,比如玉石,比如婴孩的瞳仁、鸽子的神情、少女的皙肤……

  那时候,我们以为天上的星星一定能数得清,于是便真的去数了……

  那时候,我们以为所有的梦想明天都会成真,于是便真的去梦了……

  可以说,童年所赐予我们的幸福、勇气、快乐、鼓舞和信心……童年所教会我们的高尚、善良、正直与诚实,比人生的任何一个时期都要多得多。

  有一次,高尔基去拜访列夫·托尔斯泰,一见面,老人就对他说:“请不要先和我谈您正在写什么,我想,您能不能给我讲讲您的童年……比如,您可以想起童年时一件有趣的事儿?”显然,在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眼里,再没有比童年更生动更优美的作品了。

  凯斯特纳的《开学致词》固然是一篇捍卫童年的宣言,令人鼓舞,让人感动和感激。但更重要的问题在于:后来呢?有过童贞岁月的他们后来又怎样了呢?一个人的童心是如何从他的生命中不幸消失的?即使有过天使般的笑容和花朵般的纯净又能怎样呢?倒头来仍免不了钻进其父辈们的躯壳里去,以至你根本无法区别他们……就像“克隆”的复制品一样:一样的臃肿、一样的龌龊、一样的功利、一样的俗不可耐、无聊透顶……

  一个人的童心宛如一粒花粉,常常会在无意的“成长”中,被世俗经验这匹蟑螂悄悄拖走……然后,花粉消失,人变成了蟑螂。这也就是康·巴乌斯托夫斯基所说的“生命丢失”罢。

  所谓的“成熟”,表面上是一种“增值”,但从生命美学的角度来看,却实为一种“减法”过程:不断地交出生命中天然的美好元素和纯洁品质,去交换成人世界的某种经验、某种生存策略和实用技巧。就像一个单纯的天使,不断地掏出衣兜里的珍珠,去换取巫婆手中的玻璃球……

  从何时起,一个少年开始学着嘲笑天真了,开始为自己的“幼稚”而鬼鬼崇崇地脸红了?

  

【网友“春水如天”的评论】

  目前国际社会基本认同的童年概念包括:第一,必须将儿童当“人”看,即承认其独立人格。第二,必须将儿童当“儿童”看,不能将其当作“成人的预备”。第三,儿童在成长期,应尽量给其提供与之身心相适应的生活。

  说起来,中国的孩子实在很令人心痛的。他们从未被当成一个完整而独立人格的生命被尊重过。他们被宝贝,被赞扬,被“众星拱月”,但,就是没有被“尊重”,宝贝,与尊重无关。中国成人对孩子的爱是一种对私有财产的爱,而不是基于他是一个可贵的独一无二的自由的生命而产生的尊敬和爱。从古至今,中国的家长,也都是把童年当成了成人的预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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