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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妈这人是个谜。 我们全家人待着没事就研究她。说她“可恨”的地方，首先要算重男轻女。她对我堂姐小时候非常不好，不喜欢我姐，不给我姐钱上学，学校每次收书本费，我姐准得哭一鼻子，最后还是我奶奶拿钱给我姐。 我姐小时候跟她非常不亲，她是我奶奶带大的。我大妈和我奶奶都养猪，俩人的猪圈挨着，我姐帮奶奶喂猪的时候，她就偷偷跑到我大妈的猪食槽子，把猪食舀出来喂给我奶奶的猪。 有一次被我大妈发现，追着要打。 我奶奶是地主家出身的小姐，一生有个闺秀范儿，从不掉价。奈何我大妈和我妈都是穷人家出身的野丫头，小农意识和穷酸习气都很重。但我大妈和我妈在我奶奶面前，一辈子没敢放肆过，小媳妇本分做得非常好。 前几天我写了《我娘。》这篇文章，留言爆掉，没见过这么写妈的。我妈性格炸裂，能对我奶奶这样，算很难得了。 我大妈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是个很奇怪的人。 你说她重男轻女吧，她又不是对所有的女孩子都轻。比如她很喜欢我，也喜欢我二姑家的表姐，从不刻薄我们。 我父亲当年去世，我要随我妈离开的时候，关于我的去留，他们双方曾发生过争论。我爷爷奶奶大伯都想把我留下，我妈要把我带走。最后还是我妈把我带走了。 我妈后来偷偷跟我说，我怎么敢把你留在那个家里，你大妈对自己的亲女儿都不好，她怎么会对你好。 但事实上，我大妈这么多年，对我一直很好。不光对我好，对我姑姑家的孩子们都好。我有个表弟，从小就是她带大的，断了奶就跟舅妈生活，舅妈宠如珍宝。我表弟两岁开始学乘法口诀，学得很溜。都是跟舅妈卖东西学来的。早年间我大妈家里困难，卖过豆腐，卖过菜。我大妈推着小车在前面卖豆腐，我表弟在后面颠着当跟班儿。 “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七七四块九，知道了吧？宝儿！” 我大妈一边卖豆腐一边教我表弟。 我那些年常看到我大妈带着我那鼻涕小表弟俩人摇摇摆摆走向街巷深处的背影。 我大妈抠得很，一分钱掰两半儿花，看见卖雪糕的，她给我表弟买一根。 她对自己的女儿都舍不得。 我姑父想看一眼儿子，得到大舅子家来探一次亲。 我大妈这人，话多，八卦，是个行动的广播站。她卖豆腐，从街这边卖到街那边，整个村子的新闻故事就都传遍了。她讲起八卦，眉飞色舞，有时候人家端着豆腐紧等着回家下锅，她非得扯着人家把故事说完。 我大妈还是个活日历，就在前两年，我要有点什么事情要问，给她打电话，她也能对各家的八卦倒背如流。 “那是1981年，腊月初一，那天正下大雪，东庄头九斤死了，你爸给他打棺材，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块黑条绒布，我用那块条绒布给你爸做了一双鞋，你爸穿到1984年......” 就这水平，行动的档案库。 我大妈年轻时候很胖，又矮，屁股上的肉很肥厚，像两片肉山，推车走路，颤颤巍巍。 她走到哪里，都会“惊起一滩鸥鹭”。 有些人很喜欢她，有些人很怕她。 因为爱说话，导致卖豆腐特别慢，别家豆腐一个小时卖完了，她得卖俩小时。 她一路走一路聊，见谁和谁有话说，特别耽误事。干别的也是，一家人去种地，别人七点到地里了，她九点才到。 全家人等她，她手里拿着种子。 我爷爷都快被她气死了。在那吹胡子，我家怎么娶了这么一个儿媳妇。 我家世代好名声，仁义，低调，诚恳，有范儿。我奶奶一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奶奶亏缺掉的八卦精神，都被我大妈翻倍补回来了。 有时候我爷爷实在忍不了了，就发脾气，嗷一嗓子大声吼她：“天天就会瞎扯，也不知道都扯啥！” 我大妈被我爷爷吼，出溜一下就躲开。 她一生最怕我爷爷，总说我爷爷“虐待”她，说媳妇难当。 我妈也是个彪悍的女人，我大妈是另一种彪悍，她们一生没敢跟我爷爷顶过嘴。 我大妈的好恶从来没有逻辑，她不喜欢我姐，但喜欢我们这些婆家亲戚，对自己的娘家亲戚也很冷淡。她自己的亲侄子，过年来走亲戚，她连饭都不做，侄子坐到中午，还不见姑妈做饭，就只好自己走了。 我奶奶说她，你怎么不留自己侄子吃饭。她说不用留。 我们家人拿她没办法，谁也没办法。后来我堂哥娶媳妇，我嫂子进门，也拿她没办法。我嫂子心胸开阔，虽然经常被我大妈气得要死，但是不能计较，一计较真的就得去死。 我大妈做饭喂人一般，但是喂猪一流。她一生酷爱养猪，每年养好几头。她喂的猪，都长得又快又好，八个月准长两百多斤。有人好奇，她是不是对猪特别精心？就去研究她的猪食，发现根本不是。 她喂猪，连猪食都不给煮一下，拿凉水把玉米面，麦麸，豆饼搅一搅，就喂给猪，猪吃得啕啕作响。 我妈是骄傲要强的人，很是不服气我大妈养猪，跟我大妈pk，但是怎么养也养不过我大妈，经过几十年pk终于服输，说虽然我大妈别的不能干，但是养猪真是一流。 最有趣的是我爷爷奶奶，我爷爷奶奶也养猪，但是猪死活不长。我奶奶养猪，跟养人一样精细，我经常看我奶奶在那守着锅，把锅里的猪食熬得咕嘟咕嘟直冒泡儿，散发着粮食的清香。我爷爷还在一边辅助，把瓜啊，菜啊，都剁得细细的，扔到锅里，那猪食人看着都馋。 但是猪吃了不长肉。 我大妈和我奶奶同一天买的猪仔，几个月后，我大妈的猪胖得走路都费劲，我奶奶的猪细长一条，经常在圈里上蹿下跳，扒着猪圈的门子望天望月。 我读莫言的《生死疲劳》，里面有段猪的描写非常精彩，西门闹托生为猪，性格刁钻，经常扒着圈门抬头望月。 就跟我奶奶养的猪一样。 有人说，我大妈这叫“发六畜”。 我奶奶后来也服了，不再养猪，费工费力，劳心劳神。 我们家人吃了几十年我大妈养的猪肉。 我大妈养的猪后来到了贵人口中。前几年都进了京。我姐和我姐夫单位的老板，吃了我大妈的猪肉，觉得有小时候的味道，就买断了我大妈的猪。我大妈养几头，他们带走几头，留着送礼。 价钱嘛，高得要死，连毛带屎，活猪上称，三十一斤。每年得钱三四万，这可震惊了我们那个村庄，别人养猪，顶多卖十几块，我大妈的猪卖到几十块。 我姐和姐夫的老板们也都高兴得要死，太便宜了，这种肉到超市要卖六七十，花最少的成本，送最得人心的礼物。 给城里人送礼不好送，越土的越吃香。 据我所知，有两个明星都吃到过我大妈的猪肉，一个是早年间唱“书上说有情人千里能共婵娟，可是我现在只想把你手儿牵......”那个。 另一个是个女的，也过气了。 我姐夫的老板是那些明星的朋友。 很多被父母轻视过的孩子，长大后都会恨父母，心结难解。我一度也以为我姐会恨我大妈。 我姐因为小时候我大妈对她不好，上学都没动力，很早就辍学了，17岁到北京打工。从当保姆干起，做过很多工作。在北京成了家，生了孩子，现在买了房子。吃过的苦，流过的泪，她不说我们也能想到。 早年间我姐回家是对我大妈和奶奶区别对待，买礼物，好东西给我奶奶，差一点的给妈妈。后来就一视同仁，对妈妈好得要死。 我们没有人劝过她，她自己就选择不计较。 我大妈当然高兴，她从不觉得愧疚，理所当然地享受女儿对她的好。 我大妈养猪一流，一提养人就皱眉头，她最怕做饭看孩子。 前年我姐生二胎，我们全家“逼迫”她去给我姐伺候月子。 她去了。 结果不到半个月，我姐哭着给我打电话，你快给我送点好吃的来吧，我都要饿死了，你大妈天天不做饭，我一产妇，她天天让我吃外面买的烙饼，奶水都没了。 我买了鸡鱼开车过去，到那批评她，我说她是你女儿啊，你怎么不对她好点，她说她真的不想做饭，看见锅就烦，还说她心里也想，可是不行。 我们把她送回老家，我姐婆婆又来接力。 我姐还是不恨她，她说她就那样，不是故意的。 我嫂子也不恨她，她也没给我嫂子干过一点点事情。 我们这些人因为妈妈辈不给力，只好互相心疼照顾。 后来我们还是不甘心，又把我大妈送到北京去给我姐看孩子，结果她抱着我的小外甥在楼下跟公交车的售票员聊得热火朝天，把孩子给一个公车司机抱着，公车司机忽然找不到她了，吓得大喊。 我姐家楼下有个公交总站，她吓得一身冷汗，又把我大妈送回来了。 我们真的谁拿她也没办法了，只好听之任之，不跟她较劲。她爱人无能，家里人恨她无能。 我总觉得我姐心胸大，对人世间有一种透彻的领悟，她天生就对命运有种臣服，也有点看破。 我奶奶带大的孩子，都有点这特点，有主意，任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那种。 我姐前几天又把她和我大爷接到北京住了好几天，不让他们干活，就是玩，逛公园逛商场，买了一堆吃的穿的。 我忙得要死，没空陪他们，为了弥补心理亏欠，说报销机票让他们去云南玩，我大爷高高兴兴要去，我大妈一听要坐长途车，不敢去了。 她晕车。 我姐把他们在各大景点的照片发到家族群里，女儿阳光明媚，妈妈悠然自得，看不出一点母女曾经剑拔弩张的模样。 我大妈是我大爷的填房，我大爷年轻时娶过一个老婆，肺病死了，后来娶的我大妈。我大妈一生，没被我大爷欺负过，可谓娇宠一生。 她不爱做饭，他就做，她爱聊天，他就由着她，她几点拿来种子，就几点种地。 我爷爷活着的时候，我大妈好像还有个“天敌”，我爷爷没了，我大妈彻底解放，天是王大，她是王二。 我们一家人经常呆着没事研究她，到底她是怎样一个人。说她坏吧，她从不作恶，坏也不是本心，你说她好吧，她一身缺点，几乎谁看了都头疼。 我们评比家族最幸福的人，最后是她。因为我们这些人，都是狠巴巴生活的人，要和自己较劲，要和别人较劲，要和人生较劲。 她不，她从来也不刻意和谁较劲，她遵从天性生活，不管那些三七二十一的道理，她觉得三七应该二十六，就按三七二十六走。 她最大的幸福是没人跟她计较，没人跟她磕，大家都包容她。 她薄待过的人，都原谅她，她厚待过的人，都回报她。 她一生最大的委屈就是被我爷爷凶过几回，她好像也不恨不怨。 我大妈不会看微信，她要是看到现在微信上铺天盖地的女性文章，《你过不好这一生，一定是不懂这三个道理》，《想要男人爱你，必须做到这件事》，《教育孩子，你必须先做到这五点》。 她一定哈哈大笑，老娘屁都不懂，一生过得幸福无比，夫妻恩爱，儿孙满堂，吃嘛嘛香。 真的，就因为有我大妈这种人存在，我每次看到这种文章的时候，都在心里默默说一句，哎，这种道理，命好的人不需要，命不好的，没用。 这世间哪有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啊，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个体，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个谜。 正因为谜题难解，人生才有趣。 如果真要解释，只能归结为佛教的因果轮回。她前一世被谁伤害，这一世还回来，前一世对谁好，这一世无条件享受回报。若论今世果，前生作者是。 再牛逼的道理，也扭转不了一个人的命运。 我大妈今年七十多了，肉山屁股也瘦下去了，记性变差，有点老年痴呆的征兆，人更天真了，上街走路，叽里咕噜放屁，也不羞涩。 村里人还是怕她，有闲工夫的和她聊，没闲工夫就赶紧跑。 她一生最大的委屈还是：“我公公当年骂我呦——” 这是个任何模板也套不住的人。 没了我奶奶那辈儿人，她也成了家族老祖母，这老祖母虽然差点火候，却也被当成了宝。 看来她懵懵懂懂地活了一生，又准备要懵懵懂懂地离去了。 懂世情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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