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妇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这是一首乐府古题,所谓古题,就是不是像《把酒问月》《月下独酌》那样,是作者自己的命题,而是现成的题目。《乐府古题要解》说“关山月,伤别离也。”主题和基本情调已经确定了。这个题目而言,在李白以前,已有卢照邻、沈诠(改单人旁)期等人写过,在李白以后,还有王建、张藉、李端等人再写。很显然,这是一种练习题,诗人通过此等现成题目,在已经得到共识的通用意象和主题中展开想象。要完成这样的诗应该是并不太难的,而要在公共话语中,写出自己的新意来,则比较困难。试看卢照邻的《横吹曲辞·关山月》: 塞垣通碣石,虏障抵祁连。相思在万里,明月正孤悬。 影移金岫北,光断玉门前。寄书谢中妇,时看鸿雁天。 构思和想象的空间,是从西北边塞,中经玉门,到中原大地。抒情主人公则为征戍之士和他思念中的“中妇”。以这一首和李白那一首相比较,就戍客和思妇之间的思念之情来看,二者区别是不太大的。但是,李白的却是千古名作,而卢照邻的这一首却是平庸之作。这是为什么呢? 塞垣通碣石,虏障抵祁连。 这两句,指的是从祁连到长城边塞战线之漫长,而征戍之士,和思妇之间也极其遥远(万里)。空间的距离由于对仗的句法而联系起来。接着是: 相思在万里,明月正孤悬。 把这样的空间之上联系起来的是孤悬的明月。应该说,这两句把本来空间距离比较大的意象,统一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而李白的那一首则是: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这一句曾经有人发出过疑问,天山在西部,月亮应该是落天山,而不是出天山。但是,下面的的云海,可以补足这样的想象。云海,提供海的感觉。海上生明月,就比较顺了。明月浮现在云海之间,是比较符合读者阅读和想象程序的。明月从天山浮现,在苍茫云海之间,表面上与卢照邻的“相思在万里,明月正孤悬”在字面上有许多相近之处,但在气魄上,有很大的不同,首先,卢的境界是辽远的,而不是辽阔的,是透明的,而不是苍凉的。其次,从天山到玉门关内,用明月相连已经成为俗套了。李白毕竟是李白,他不用明月这样可视的意象来联系、而是: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而是用“几万里”的“长风”把关外和关内遥远的空间统一起来。其想象和情绪和卢照邻有什么不同呢?表面上看,风好像不如月,不具备五官可感(视)性,但是,“万里吹度”却提供了一种宏大的视野,长驱直入的动势,透露出豪迈的胸襟。无形的风,从有形的明月和云海这样的意象上吹过也就使得本来沉郁情思带上了豪爽的悲凉。空间的广阔,反衬了悲凉的宏大。卢照邻接下去的两句: 影移金岫北,光断玉门前。 前面已经表明了相思万里,明月孤悬了,这两句,虽然有具体的意象,但是都是地名的典故,仍然是月亮在万里空间上的“影”和“光”,并没有多少情绪的拓展,严格说来,诗人的意脉徘徊。为什么诗人要写这样的句子呢?大概是因为当时对仗的手法,比较时髦,也比较方便,信手拈来,毫不费力。和李白的一比就不难显出高下来了: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虽然也是对仗的句法,但是,悲凉从空间的辽阔,交织着时间的远溯。历史上边塞曾有过凶险的记录。连汉高祖都曾经被匈奴围困在白登(山西大同附近),而青海,则是唐军与吐蕃连年征战之地。民族矛盾,常常是迫在眉睫。在这种情况下,战争是不可避免的现实: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牺牲是惨烈的,但是,又是别无选择的。这样诗人的情绪就变得很复杂了。同样是戍边的将士与思妇,在卢照邻那里,就只是 寄书谢中妇,时看鸿雁天。 谢中妇的谢,不是感谢,在古代汉语中有道歉的意思,非常抱歉,害得妻子时见大雁南归而丈夫不归,引发忧愁。这两句和前面的“相思在万里,明月正孤悬”呼应,构思还是完整的。但是,从内涵上来说,明月和大雁,所引发的限于现实的思念之苦。而李白却写出了历史与现实的矛盾,这里有两个层次,第一个, 戍客望边色,思妇多苦颜。 在如此惨烈的背景上,又用了一联对句,诗人于历史和现实之间,既是历史的又是现实的,征戍之士,和思念丈夫的妻子精神上都是很痛苦的。指称征戍之士里,唐诗创造了一个很别致的词“戍客”,戍,是战士,从人,从戈,意为戍守。而客,却是,客居,突出了远离家乡的意味。但是,李白在这里的用词似乎比较节制,戍客和思妇,本来应该是很痛苦的,但是,只用了望边色和多苦颜,显得很含蓄。第二个层次则是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高楼当此夜,当此夜,当就是对,对什么呢?就是对着月亮,也就是开头从天山上出现的月亮。想象妻子正面对明月,亲人的妻子,向来在精神上都很痛苦的。但是,这里的意思只是叹息,不断的叹息。情绪也并不是很强烈的。这就是古诗与与律诗绝句在情绪上有所不同的地方。强烈的感情,和不强烈的感情都可以是明亮的。不强烈的感情有时甚至比强烈的表现,因为其含蓄,有时要更为隽永深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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