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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山湾庄主/刘毓珠

 二少爷收藏馆 2018-05-12

凡乡村出生的人,大概对土地总怀有一种原始情结。泽广迁居榆林,与我住址不近不远。过些时日,相约小坐,拉拉家常。他姓雷,米脂杨家沟镇李家寺人氏,供职于县农业局属下的园艺站,也像不怎么忙,未到退休年龄,总在家里陪着母亲。母亲年高80余岁,身体也还硬朗,不仅能自理,且还能给他们做茶搭饭。

泽广是我高中同学,同级而不同班,却在同一房间住宿。他的父亲与我父亲曾都是城郊公社干部,有私交,遂将我俩安排在县城东街一间瓦房居住。朝夕相处近两年,有时一起做饭吃,不分你我。

高中毕业,升学封顶(尚未恢复高考),我离乡外出当兵,他回村做了生产队社员。许久再未见面。直至他的父亲病逝,由他接替参加公职,算是入了公门。工龄短,工资自然不占优势。但他成家早,四个孩子陆续就业。泽广像是再无兼职,仅凭工资,日月只能过得去。在家服侍着老人,姊妹弟兄也都放心。

定居榆林后,我俩相聚机会反倒多了一些。有时就在东沙他家附近小饭馆,点几样小菜,开一瓶烧酒。都熟悉农村,有意无意间说些乡村事,尤其土地,直接或间接彼此都有感受,我的看法是:中国从古至今,一旦土地出现荒芜,这个时代一定出了问题。现阶段乡村土地大面积撂荒,执政当局当年成功在于“土地改革”,眼下面对土地较为尴尬,既不能像过去动用行政手段把农人固定在乡村种地,又不能对荒疏土地视而不管,有些顾城顾不了村的焦灼情形,自上而下舆论多于行动。谁若早先走出一条路,谁就能赢得先机。

毓珠与老雷

这些极为平常近乎叹息的话,泽广倒是听了进去。不久,他告诉我,他回村承包了殿山湾200亩土地,拟与12家村户成立果园合作社,栽种果树一切费用由他出资,其余农户投劳,按股份制分配。我深知他一人拿工资,没什么积蓄,何以用这种方式合作。他说农人手里更缺钱,看见那块地撂荒觉得可惜。

他的这一想法,若跟政治挂钩,倒也够得上典型。一位公职人员自筹资金回乡带动村人种养致富,常人不会这样做。我的兴趣在于他如何营务那块土地,使其产生价值。结合本村村民一同经营,那是必然的,要不200亩土地他怎能做得过来。村民出劳抵股,恰好与乡村眼前现实相吻合,多数已进城务工,剩余只能零敲碎打。地广漠,人若星辰,稀稀拉拉,强壮劳力只留几个队干,尽管不再催粮要草,救济又不全救,扶贫不过蜻蜓点水。或许泽广真能成个新闻人物,但不具有普及性,少有如此甘心情愿于返回土地做事的人。

杨家沟在劈山造田年代红极一时,男女社员白昼“三班倒”,与城市工厂上班无异。工厂晚间有电灯照明,杨家沟夜间靠月光造田。李家寺又属大村庄,任事行动在前。殿山湾位于村对岸一座高山上,坡陡,窄窄一道羊斜路,攀爬上去,几架山由若干沟壑相连接,全村经过劈山填沟,这才开出一块块坪地,这是“人定胜天”年代的产物,如此撂荒实在有些对不住那个年代。

泽广本已离开村庄,有了公职,坐取工资虽不多,尚可过日子却偏要回乡领料众人自掏腰包从事果树栽植,凡属亲近的人,没人支持。我竟成少数支持者之一。       

泽广当过农民,早前有过营务果树的经历。那时一切听从上面安排,只能随大流,不看什么树种,给苗就栽。没少花工夫,终究还是被市场淘汰。后于园艺站供职,大概仔细琢磨过果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的有关米脂地理易长作物知识,全都来自于他。

米脂不止出过李自成,也不止发生过“沙家店战役”。米脂杨家沟不仅接待过“亚洲部”,真正于米脂老百姓世代切切相关的,还是米脂地理、坐标、经纬,土壤成分,光照时间,昼夜温差,这是米脂人亘古不变赖以生存的条件,也是自先民耕种作物延续至今仍优胜劣汰的历史积累。米脂小米自不待说,其品质广为人知,苹果似乎才刚刚被人认识。原因是苹果19世纪才传入中国,到米脂则更晚,祖先们没有来得及甄别这种植物,直到21世纪的今天才确知,米脂栽植苹果,优于周边诸区域。

先前泽广是多少受我某些话语启发,后来是我从他身上获取更多知识。尽管我们都生存在这块土地上,从前对土地优渥所知甚少。

某年腊月,又约小坐,他给我和另一同学布置任务,每人给他赶年后正月十五之前准备几万块钱。估计是积蓄不够,需要相助。

临近跟前,却来电话,说不要钱了。他自己卖掉一块宅基地。

泽广占股多,担任董事长,合作社他是主心骨。果苗,必选富士系列。投劳大伙一起干,投钱独他一个人。殿山山巅,居高临下,他想建一座水库,解决水源,意味着旱涝保收。这在看天脸色靠天吃饭的陕北丘陵沟壑区,尤为重要。但让他一下拿出十余万真还有些犯难。泽广不惜东补西凑,硬是把水源引上殿山湾。不啻确保200亩果园浇水,且把左近800亩涉及300多散户果园也都囊括进去。既然作出规划,工程如期完成,管道铺设在地里,随时就能浇灌,惠及整个殿山湾。他的这一举动,也感动了当地政府,投资多少,人家悉数返还。泽广梦都没梦到竟有这样的好事。

殿山湾并无宫殿,正如村名李家寺没有寺院一样。何以得此雅名,不得而知。泽广从记事起这里就是光秃秃的山。他是社员出身,后才做园艺站农技员,像是生来就跟果树有缘。他在一块台地盖起平房,把自己安顿在殿山湾。他擅琢磨,果树怎么生长如何管理有他自己的一整套。尚未挂果,殿山湾已经一片翠绿。地方政府也像是看到前景,帮他在殿山湾开通并硬化一条盘山公路。泽广的坐骑是一辆电动三轮车,成天骑上骑下,风雨无阻。

平素看他谦虚,后才知他有倔强一面,有时甚至会引来些纷争。比如,开春种植大片黑豆,秋后足可收割几十石,他不收,反而掏钱雇来挖沟机,把整片黑豆翻进土里,是要肥田。他对农药、化肥深恶痛绝,当社员时没权阻挡,现在自己成了殿山湾主人,由他说了算。他要在这块地里做实验,成,皆大欢喜,败,一人背黑锅。

我称他是果员外,祖辈都没有管理过这么大面积的土地。他的果园,发誓要与农药、化肥这两样东西彻底绝缘,自然也给他出了难题。

草虫既为万物生命之一,同样需要繁衍生息。地无虫害,亦无生命。泽广一旦有空闲,就在树下爬着,他是要掌握虫的秉性,以其之道,治其之患。一种叫“路虎”的地虫(学名),产卵之后,孵虫最多。春土刚松动,它仍藏在土里,只有鸡能制服它。鸡擅刨,春田恰无颗粒可食,有事没事总爱刨的鸡,“路虎”就成鸡的唯一饱食之物。一块台地,经过测算,散放适量鸡群,一物降一物,灭虫而养了鸡群。此外,他观察到其余虫子都集中在果树开花20天之内必然攀沿上树,只要提前在每颗树杆贴上特治胶带,这就切断了虫子的去路。至于飞蛾,则用夜间霓虹灯加水灭绝。有药商来殿山湾找泽广,喋喋不休向他推销一种叫“有机农药”,他问药商:人能喝不?回说:不能!那不等于还是有毒么。即使白送他都不会接受。泽广治虫有其诀窍,足可申请专利。他不要这些身外之名,只想实实在在营务果树。

殿山湾还另有种群,羊,这是泽广免费招徕的牧羊人,恰好回归了陕北早期农耕牧禽轨道,不为宰杀,只为踏粪。羊粪自古是植物优等肥料,他的果园能保证羊粪施肥,仅此一项,足以保证果品质量。此外,又专门从天津定制“富硒肥料”,是为增加苹果“硒”含量。他的果品,是传统加现代的精致作物。

如此这般精细,难免要影响到产量。泽广承受多方压力,尤其给予他屡次支持的地方政府,欲把他的合作社树为“典型”,就得起到标杆作用,而他的“无公害”追求,既不属集体规划范畴,又不在标准之列,有点特立独行。背后有人冷讽,也有热潮的。好在他有点耳背,待听不听。对上,让他喊“万岁”都行,至于果树管理,还是坚持自己说了算。真还拿他没什么办法。

受泽广抬举,我被他的合作社聘为顾问。只要有空闲,总想去看看。去年开始挂果,部分被冰雹敲击,留有斑驳,他的苹果卖得明显比别家的贵,好的一抢而空,剩下斑驳陆离的,电话里说是果库存着,我带几位熟人,前去参观并打算顺带拿点苹果。-打开果库,半粒不剩。我纳闷,苹果哪去了,说是都让公家买走了。

今年进入丰产期,殿山湾满目果实,绿里泛红,十分耀眼。10月中旬某日,陪同北京摄影家卢晓明等友人结束子洲采风驱车来到殿山湾,泽广捉来一只野蜂给他们看,说:只要有这东西,一定没有农药。野蜂是庄稼地未喷农药的象征,有它无药,有药无它。

泽广给我的朋友各赠一箱,叮嘱:带回让首都人尝尝我的苹果。

友人深信他的果品无公害,但有些替他担心,现场问他:怎么能让大多数人相信没喷农药?总不能见人就捉只野蜂给看吧?

泽广嘿嘿一笑,说:目前公家都不得够吃。

泽广作务果园有心有肠,我在他的果园地里碰见过一位来自农林学府的专家实地考察,这位专家告诉我,真正“不打农药、不施化肥”的果园,西北地区恐怕仅此一家。

就此而言,泽广的行为具有更广范围的启迪价值,多数种养殖产业还停留在所谓“绿色”的口号阶段,他已果实累累了。跟他同样的散户果农,也效仿他,不打农药,不施化肥。整个殿山湾,空气都是纯净的。

我说他是殿山湾庄主,他既用自己的方式管理着合作社一片租地,同时也影响着殿山湾所有果树的生长,原因也简单,他的果品售价明显高于普通苹果,全都上门取货,这个账谁都能算得出来。

泽广因对土地的一点眷注,身体力行,迄今已逾6年,多半守在山上,日光下月光里都有事做。他改变了殿山湾,殿山湾也在改变他。有水不轻易浇,掌握旱涝适度,保留纯天然,讲究山地品位。果品如人品,诚恳、本分,丁是丁,卯是卯。有媒体要报道他,他问:祖先种地谁报道过?

年前他的亲家,是教师出身吧,有感于亲家耕作于土地,写出一篇有关泽广事迹的稿子,辗转交到我手里。我是在此基础上抄就的这段文字。

                               2018-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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