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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十年|经历过生死,人生会有什么不同吗?

 轻风的起点 2018-05-12
那场惨烈的地震过去整整十年。而它所带来的破坏性的力量 ,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一一浮现。


一个女儿,她固执地每年给在地震中遇难的父亲买生日礼物,写信。有人对她说,灾难就是财富,要从在灾难里学到东西,可是她就不学。


一位母亲,再也没换过电话号码,她害怕,万一有一天女儿回来,找不到自己怎么办。


我们请来当年的幸存者,讲述他们在这10年里的沉浮。


有人为人母,已经和生活和解;还有的人眼泪流干,但也只能继续这样活下去。


记录这些,并不是为了去追寻灾难所谓的意义。而是我们无法预期,会在哪一个寻常的午后,遭遇哪些命运的考验,我们所能选择的,是和他们相处的方式。


希望地震给我们留下的,在伤痛之外,还有生活的勇气。



真正感觉失去爸爸,是在这之后漫长的很多年里,就像一把沙子一点一点被风吹走

圆圆,15-25 岁,戏剧老师


救援队在 2008 年没有找到我爸的遗体,一年之后,我妈妈自己翻到山里找到的,她记得爸爸当时穿的衣服。那天,我在学校知道这个消息后,才第一次失声痛哭起来,那一天开始我才慢慢去面对地震对我的影响,不再屏蔽它。


可能要到这几年才知道自己通过地震得到了什么,我读《燃灯者》,里面有段话说,在精神上,我们大家似乎是依赖于在生命的重要时刻,某一些人所给予的那些东西在活着的。这个富有意义的时刻是不期而遇的,他不选择了不起,而是非常朴实的。


这些时刻,对我来说就是曾经和爸爸一起共度的日常的朴实时刻,比如他捕到的野鱼,回来做一锅野鱼汤;夏天他买的很好的葡萄和西瓜,用山里的泉水来冰镇;他用玉米叶做的风车;他带我在河边捡的石头。后来我知道是这些时刻给了我力量,他一直希望我能做一个快乐的人。



地震之后的日子,要拼命去接受我爸爸已经离开这个事实,是一段持续了很长的艰难时间。


大二的一个学期,我基本没怎么和人说话,每天都很绝望,会拼命想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别人都说灾难是财富,要从灾难里学到东西。我那时候想的就是我不学。身边的人都在嘲笑你的绝望,我随时都能哭出来,常常想他,非常想他。


我每年都会给爸爸买生日礼物,买过烟、粉红色体恤、迷你麻将、书、刮胡刀,买了几年想着反正也送不出去,就不买了。


也会给他写信,写流水账,告诉他我今年都干了些什么。有一次我说我也不晓得你们人死了之后到底都去哪了,我想换一个工作一个学科来研究一下,但想了一下还是算了,老了再研究吧,要不你想个什么办法来给我一点启示?可是我爸走了之后,我一次都没有梦到过他。


圆圆家后院


以前我以为我爸能挣很多钱,让我做白富美,现在只能自力更生了。我现在会老想起他问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他说只要是我选的,都可以。


真正感觉失去他,是在这之后漫长的很多年里,就像一把沙子一点一点被风吹走。



经历生死,更应该跟生活握手言和

熹微,29-39 岁,老师


地震前,我正打算和男朋友分手,觉得我们不够合适。但因为当时男朋友的家在地震中损失严重,碍于旁人的评价和眼光,在人家家里发生变故的时候提分手不厚道……


后来他研究生毕业去深圳,他父亲生病,他去俄罗斯工作,我们还是结婚了,但我越来越抑郁,没有办法生活在一起。


我最终决定离婚了。历经生死,更应该跟生活握手言和。不被外人左右,不被评价左右。


很多人都说因为经历了生死,要珍惜身边的人珍惜拥有的一切。但我后来发现,恰好是因为生死很宝贵,所以不能丢失自己本来的立场,要一直坚持自己的价值观生活才对。


熹微手抄的京剧唱词



伏欢的妈妈再没有换过电话号码,母亲害怕,万一女儿哪一天回来,找不到自己怎么办

王韦,14-24 岁,社工从业者 


这断裂的十年里,我常梦见伏欢,她是和我一起成长的伙伴,我用家乡话叫她女姐。 


我们曾经躺在田埂上,看着太阳慢慢掉下山头。伏欢突然问:你觉得人死了是什么感觉?我们就此约定,如果有一天,我们谁先不在了,活着的人一定要去看望她。


我说,好啊,至少还要六十年吧。


十年前的五月特别闷热,突如其来的灾难,埋葬了无数的生命、房屋和村庄。我茫然地站在逃难的人流中。受伤的老师带着学生走了几十里山路,年迈的老人带着刚刚出生的婴儿,天气又阴又冷,下着小雨。 


伏欢在北川中学。伏欢的妈妈走过来,看到从小和她女儿一起长大的我,突然情绪失控,抱着我嚎啕痛哭,女姐莫得了,女姐莫得了!


奥运会来临前,伏欢最想的就是能够走出四川去看看。这十年来,我一次次地远行,我走过北京、上海、深圳、香港,我以为只要走得够远,天就够高,我就能走到我想要的远方。


王韦在川港交流营会上


但是我又一次次地回来,好像生命里失落了很宝贵的东西,拉扯着我前行的路,我要将它寻回。 


每当回到故乡,我总会一个人在田埂上停留,望着眼前山河改道、面目全非的土地,拼命地去想起。可任凭我怎么想,生活好像被割裂一样,前14年的生命突然感到空荡荡的不安。 


今年五月,我又回到了北川。伏欢的妈妈再没有换过电话号码,多年前,她对我说,这辈子的电话都不会再变了,万一她哪一天找回来,她找不到我咋办啊!


我遵照诺言,去北川中学的旧址看望伏欢。整个学校已经被推倒掩埋,后来又重建成为地震博物馆。找不到一丝原来的影子。


我会永远想念她,想念那个,奔跑在田埂上的姑娘。 



你睡的太沉,我走了,就真没有人叫你了

豌豆,创业中

 

和我同宿舍住的一个大姐姐,地震了,别人都跑下了楼,只有她摇着我的胳膊叫我赶快起床。事后问她为什么没有先跑出去,她说,你睡的太沉,我走了,就真没有人叫你了。


我冲到楼下电话亭,赶快给我家里的妈妈播去了电话,那二十秒的彩铃是我听过最漫长的声音。


如今学姐她已嫁作人妻,她很善良。她姓梁。她配拥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我做了脸部修复手术,以后也不能穿高跟鞋了

小戴,19-29 岁,全职主妇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压在一个很黑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完全黑暗,我也没有时间概念了。中间有下雨,我喝了一些雨滴。三天之后,我终于被救出来了,我听见鸡鸣,那应该是个早上。


被救出来的时候,我身体的左边和脸都因为挤压变形了。医生先给我抽掉腿里积压的液体,情况不好的话要截肢。


脸部的坏死组织清理掉以后,左脸的颧骨都已经露出来了,医生说要做脸部修复手术。因为不能从身上别的地方取皮肤,医生在我的头上安了一个扩张器,把头上的皮肤撑开,等它长出来,再截下来移植到脸上。


我大概是地震之后第一个做脸部修复手术的。幸运的是,我的腿恢复得很好,不用截肢,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以后都不能穿高跟鞋了。


我去地震遗址之后看过一次,我熟悉的地方全都找不到了,曾经我最熟悉的县城车站也没有了,我也看不见当时我被埋了三天的地方了。


如今我女儿都快三岁了,再也没有遇到过比当年更艰难的情况了。



我一直觉得,是身边遇难的人帮我推开了那些巨石

曾勇谋,33-43 岁,茶叶商人


后来我才知道,我最终逃生的那条塌方的马路上,上百人中,生还的只有三人。


我开的一辆小型货车被石头砸中,跌进了几米的深沟里。从泥石流中幸存,从被驾驶室里爬出来,算得上是奇迹了,我一直觉得,是身边遇难的人帮我推开了那些巨石。


我是茶叶商人,2009 年去对口支援北川的山东省推销茶叶,在展会上,人们几十斤几十斤的买我的茶叶,根本不是买来喝的,有些老人,扔下钱茶叶也不那就走了。


后来去北京、青岛的推销茶叶的时候,我不再说我来自哪里。真的很温暖,但我年轻力壮,我可以靠自己。 现在整个北川有超过 1000 个农户靠着我的店生活。


今年春天,有一批茶叶需要急送,身边的伙计不在,我又踏上了那条路——十年里我一直避着那条山路,现在是时候了,我带了一条烟,几瓶水,捡了两块平整的石头做底,把烟点燃放,让在石头上,我对那些人说,十年了,我来看你们了。




长大后 ,我就成了你

强天林,14-24 岁,军人


余震袭来,整座山都倒向我的时候,有一双有力的手把我抱了起来,为我挡住了落石。临走的时候,他对我说,小家伙,我就要走了,你要好好读书,走出大山。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却隐隐迷上了他身上迷彩色的军装。


我以前成绩并不好,但是笨鸟先飞,我拼命读书,从年纪的 200 名考到前 30 名,从普通班到英才班,最后考上了国防科技大学。


在军校时,左手韧带被割断,脚踝骨折,膝盖严重积液,每次到绝境的时候,我都会记起和他的约定——我一定会成为你。

 

人生中有很多巧合,我的这个是命运最好的安排,我结束了五年的军校生涯,来到了部队任职,我所在的部队有另外一个名字——中国国际救援队,曾 20 多次执行国内外地震救援行动,包括当年的汶川地震。


强天林在地震救援训练中


第一次参与地震救援训练时,在废墟中搜索生命的迹象,将一个个生命从断壁残垣中救出来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清晰浮现出当年地震的场景,战友问我回想起当年的画面会不会心有余悸,我的回答很简单:十年前,我确实很害怕,因为我渴望被救;但是十年后,从一名被救者到一名施救者,我不会害怕,因为我们会是幸存者的希望。



我的眼泪一辈子流不完,但只能这样继续活下去

桂花,52-62 岁,无业

 

我现在当然也还会胡思乱想,想过去,也想未来。每天傍晚,我女儿回来之前,我就打开电视,假装自己没有在胡思乱想。


在地震里,我失去了我的大女儿、外孙女、三个妹妹和一个侄女。我找到五岁外孙女的遗体,在北川人民公园外面的铁索桥头挖了一个坑把她埋葬了,后来她又被泥石流冲走了。我在地震里救了 8 个人,老人说多做善事能积德,我想我的亲人也许能活过来。那段时间我经常边喝酒边哭,喝酒才能让我睡着,然后才能醒过来。


地震之后,我在社区做临时主任,分配震后安置住房的工作。有一天警察来找到我,后来他们说我虚报冒领了三套住房,我被抓到监狱关了两年多。这期间,我母亲也去世了。


出来之后,我有时候也被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妹妹虽然说相信我,但还是觉得我给死去的父亲丢脸了。这些年我到处打些零工,我活得很累很累,没有地方可以说,但是很多事情都没有办法,我的眼泪一辈子流不完,但也只能这样继续活下去。




每到周年,我都会接到自杀者的求助电话

冯翔,22-32 岁,心理咨询师


我是震后去的灾区,当时的惨况,那么严重的伤亡,那么普遍的心理创伤,就连过去义务援助的很多心理咨询师,自己也都需要心理治疗。


我见过地震中失去孩子的母亲,守着独子遗物睡觉的父亲,他们的精神状态是持续性的糟糕。这 10 年里,尤其是震后那几年,每到周年纪念日的时候,我常常会接到自杀者的求助电话。


现在想来,心理救援应该是长期的过程。而我们对灾区的心理援助,来得快去得也快。中科院心理研究所的所长张侃为汶川地震公开呼吁过,对灾区的心理援助应该持续 20 年。


有时候我们可能意识不到,重复的不得当的心理援助,有可能对灾民造成二次伤害。我曾经遇到一个当事人就很反感地说,问卷调查太多了,他收到的心理咨询师名片可以堆起来打扑克了。我甚至有听到消息说,有的灾区安置点已经打出了“防火、防盗、防咨询师”的横幅。 


 我不是全职的公益人员,自己做的也不是完美,在道德上指责他人是苛责了。毕竟,心理学在国内还是新兴学科,本土尤其是基层的专业力量很匮乏。但是时隔 10 年,这一点仍然值得提醒。



原来,跑步的时候,所有的伤痛和泪水都会随着汗水被蒸发掉

Alina,16-26 岁,公司法务


地震过后,有心理咨询师来给我们做疏导,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什么都不说。


其实我一直有负罪感,我总觉得,如果 5 月 11 日那天下午,留住奶奶在我读书的地方,她就不会死;如果不转学,陪着我的闺蜜,她是不是也能活下来。


后悔到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吃了吐,吐了吃,状态最糟糕的时候,只有 72 斤,像个骷髅。我总是想死掉好了。这样,就能就不后悔了。


4 年后,我读大学的时候,被心理医生诊断为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医生让我用药物干预,药物开始见效之后,我又开始跑步,跑马拉松,在两年里跑了十几个马拉松。



原来跑步的时候,所有的伤痛和泪水都会被蒸发掉。后来,每次我感觉不好了,PTSD 要复发的时候,我都会去跑步,跑到没有力气,也就不会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


我不太想回忆那段时间。可是我学着慢慢接受它。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因为它的存在而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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