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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的信徒 ——对话徐乐乐

 韩世权 2018-05-16


  徐乐乐,1955年生于南京,人物画家。



审美的信徒

     ——对话徐乐乐

文/ 靳卫红 徐乐乐  阿克曼(Michael Kahn-Ackermann)



从拜占庭到克孜尔


徐乐乐:我最近在临克孜尔壁画,算是《开脸集》余波吧。还是在2000年左右,我在德国,去柏林东亚艺术博物馆(Museum für Ostasiatische Kunst Berlin),有一处做成像白色洞窟的地方,墙上嵌着很多壁画。看上去像咱们国家的,但又不像敦煌的。看说明,别的字不认识,中国几个字是认得的,哈,还真是中国的!回来后才知道是新疆克孜尔壁画。前几年买了整套的新疆壁画画册,发现很多精彩的都在柏林,心里不断啧啧,盗画的人眼睛也毒呢。


等到准备临摹——还得解释一下,这次有点“被迫”,画院春节展览在即——再细翻画册,又有不少信息从壁画图片中冒出来:怎么有点像拜占庭风格呢?比如姿态造型,两条腿交叉摆放,衣纹的处理,让我想起俄罗斯东正教壁画的衣纹样式,太像了。


这让我想起我那篇文章《造型的断裂》缺失的一大部分拼图,埃及、两河流域在伊斯兰教覆盖之前,还有东罗马帝国拜占庭时期,只是造型有点僵……



《老者像》 徐乐乐 纸本水墨  34.5cmx70cm  2015年


                                 

《老者像》 伊朗  约16-17世纪



靳卫红:拜占庭艺术非常厉害,是西方艺术发展的一个基础。


徐乐乐:我去印度时只看到一处佛教壁画——雕刻很多——现在回想,很像克孜尔的前身,也许他们在形成的时候也受到拜占庭的影响?


靳卫红:拜占庭有一些作品主要是线条,而敦煌壁画,北魏时期主要是受印度影响。



《青年男子像》 徐乐乐  纸本水墨  34cmx70cm  2015年


                              

  《青年男子像》  见《波斯,15—19世纪绘画与图画》



徐乐乐是的——顺便将拜占庭也引进来了。不过在我临摹起稿时,不断感觉到克孜尔的线条与立体感在打架,好像很纠结……比如在膝盖处画一个圆圈,为的是表现腿部结构,这算什么线条组合?害得我也纠结,要将表现立体感的色块省略,再将线条合理化,画成后不像克孜尔,倒像敦煌了。突然就有了新的“发现”:原来我们国家纯线条语言很了不起嘛,纯粹,不纠结。文人“定下的”标准,骨法用笔等等,还真是不错……


靳卫红(各个文明)早期的艺术描绘方式比较简单,以线为主,但是他们的线没怎么发展。中国的线到后来被当成一个独立的品质表达出来,尤其是文人画玩笔墨,跟心性又结合起来,变成用笔的一路了。



《少女——未知名墓室壁画》 徐乐乐 纸本水墨 34.5cm×70cm 2015年

《埃及未知名墓室壁画》 公元前13世纪末



徐乐乐:是在发展中的,技巧慢慢成熟。从顾恺之开始以线条为主,后人临得最像的就是《女史箴图》。


靳卫红:我们现在看见的顾恺之的画都是后人想象的。当时那个线也许没有那么成熟,后人只能猜想他的意图,把自己理解的东西加进去。从《洛神赋图》中也可以看到,它应该更幼稚,宋人的摹本也是在努力接近原本的意思,不过肯定还是有差距的。


徐乐乐:大概像,模样像。


我再补充一些,印度早期的犍陀罗艺术受希腊影响,全赖亚历山大的“功劳”:早于东罗马帝国拜占庭的罗马帝国皇帝亚历山大,版图一直扩大到印度。他到哪儿就把希腊“审美”带到哪儿。这样的美术史“巧合”太有趣了:希腊早期受埃及、西亚影响,印度早期受希腊影响,中国佛教艺术早期受印度影响,都是先学习,后本土化。每每想到这一点,都让我对画家像“迁徙的鸟”一样暴走,惊愕不已。



《书写女子》   徐乐乐 纸本水墨  34.5cm×70cm  2015年

                                

《女史箴图》局部  [晋] 顾恺之(传)



影响的焦虑


徐乐乐:有人看了《开脸集》中的文章,因为提到“一代不如一代”等等,送我一个词,曰“影响的焦虑”,是某位文学评论家的用语。大概是所有干艺术这一行当的人,都逃脱不了历史的高度带来的影响、焦虑。恐怕所有画画的都会感受到。


靳卫红我们这个时代的技术太多了,技巧太娴熟、太熟练有时候会有问题,这是我们的危险。


徐乐乐:技巧太熟练了?我觉得还学不够呢。

   

靳卫红:现在一旦想学,什么东西都有。而早期什么都没有,人对自己未知的事情产生创造的热情,靠着积聚的能量努力突破,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太阳底下无新事。很多人靠知识在绘画,材料也好,文本也好,图式也好,都可以从前人那里找。


徐乐乐:前人的技巧,或许是一根拐杖……


靳卫红:拐杖是前人铺好现成的路。我的想法不同,要创造自己的语言


徐乐乐我可以想象出一幅漫画:一座大山,我在那里爬,怎么也爬不到头。大山旁边有许多小山,高高低低,每个山头上蹲着个人,笑眯眯……对,这就是我的状态。


靳卫红:自己一锨一铲造一个小山,快感也是不小的。就算不高,但每一步都是自己的经验。



《波斯波利斯城墙浮雕 》 徐乐乐 纸本水墨  34.5cm×70cm  2015年



关于临摹


靳卫红:你的《临画小史》里边提的几个临摹的例子是很有意思的,比如你讲自己临摹八大山人的例子。


徐乐乐:对,我写道,因为好奇八大山人的用线、用墨,想试着在里面体会到什么。不行,太不一样了,根本抓不住脉络。但是发现临了以后是白临;因为他和我的脉络太不一样了,我抓不住他的脉络。不像潘天寿或者虚谷,我可以临他们。八大山人在边缘,在外边。到现在,学八大山人学得好的几乎没有,除非天性有点接近的,比如丁衍庸,略好一点。其他人,张大千和齐白石都临过,基本属于用自己的方法临。


靳卫红八大山人只能作为资源看,让我们明白有一个人做了这样的事,可以摸摸玩玩,和仿不同,学可生,仿则死。你觉得你是怎么理解临摹的?


徐乐乐:刘丹关于临摹有过一个说法,好像是临摹一是可以变成肌肉神经的一种记忆,还有一个是可以跟古代对话。对我来说,跟古代对话好像把自己定太高了,还不能这么说。还有人说这是一种“翻译”……我不知道,我只能说是忍不住想临摹,各种各样的开脸、造型太有趣了,好奇心驱使。



《帛画人物御龙图》 徐乐乐 纸本水墨 34.5cm×70cm  2015年 



知识分子与宗教


阿克曼:我对临摹这个问题特别感兴趣。你说你抓不到八大山人的脉络,八大山人是有道、释背景的,但我们今天人理解八大山人似乎对这点并不看重。这跟西方不同,那些有宗教信仰的艺术家,他们是没办法把艺术和宗教分开的。那你临八大山人,只是从线条、从审美出发,跟他的宗教信仰没关系?


徐乐乐:还真没关系,没有想到宗教这一层。


阿克曼:八大山人到底对道、佛怎么理解的我们不知道,不过他是一个真正的信徒。这些和他的艺术,和他个人是一个整体,都是分不开的。


徐乐乐:我好像不能完全同意哎,就算八大山人是个佛教徒,但是好像除了宗教之外,还有一些有关人生荒诞的想法,一种类似哲学的思考。似乎是自己琢磨出来的人生思考。一些诗文很怪诞,非理性的



《帛画軚侯之妻》 徐乐乐 纸本水墨 34.5cm×70cm 2015年 



靳卫红:我们这代人是没有宗教基础的,所以更倾向于把绘画当作纯粹的形式和审美来看。纵观中国历史,绘画背后都有思想的支撑,比如顾恺之等人,背后有佛教、道教或是儒教的因素。而我们面对他们的时候,看到的经常是笔墨、样式和气息等,他另外的东西我们看不到,因为我们没有这个背景。


徐乐乐:有一个美国人写《全球通史》(斯塔夫里·阿诺斯(Leften Stavros Stavrianos)——编者注),讲到宗教问题,说中国是儒教国家。不过儒教不太像宗教,倒像是一种伦理。


靳卫红:儒教到后来成为管理工具,变得很实用。而在早期,比如先秦,它并不是这样,儒教也很晚才大面积扩散的。


徐乐乐:从晋朝起,知识分子开始有主导性,文人介入绘画,介入艺术。不过知识分子的语言使用是很灵活的,需要的时候,可以用道家,也可以用佛家语言。



《仕女》 徐乐乐 纸本水墨  39.5cm×70cm  2015年           


靳卫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文人是儒道释混一的。进一步是儒,退一步是道,转身又是佛家。 


阿克曼:其实在中国民间,大部分中国人还是有很浓的宗教感,在民间,有很多小的宗教,但知识分子总是忽略甚至瞧不起。


徐乐乐:人类需要宗教,需要一个地方,来放置自己的苦恼。老早我就觉得宗教之所以产生,是因为起到了心理医生的作用……


靳卫红:而我们现在更习惯用知识来解决问题,来解释我们精神上的焦虑和忧郁。


阿克曼:宗教也不是为了获得安慰,不是因为你缺少什么所以需要。宗教是不需要解释的。


徐乐乐:我们不可能那样虔诚地去信宗教,即便是对审美的虔诚,我都觉得不太够,我不是每时每刻都虔诚的。不过有的时候这个虔诚能救我一下。



《抱琴女子》 徐乐乐 纸本水墨 34.5cm×70cm 2015年 


靳卫红:有一次我在欧洲看一个大型的当代艺术展,其中有件作品,是一个房子,它的大门上写着“爸爸在家”(Father at Home),这里的“爸爸”指的就是上帝。在看到的一瞬间,我突然理解了宗教是什么——宗教给人的感觉就是“爸爸在家”,是永在的。


徐乐乐:我虽然对宗教教义,没多少感觉,但有一样是我信奉的,就是造型审美“教”,我是造型审美教徒,这一点我虔诚度够。如果非要信一个教的话,我肯定会去信天主教,因为他们的音乐好,有巴赫;雕塑好,不过必须是哥特式教堂的,到了拿破仑时期的教堂,雕塑写实得不行,结果反而一副假庄重的模样不过,即使我对审美教的虔诚度够,但是好像也不是时时刻刻伴随的,它只能阶段性地救我。不干活的时候,还是会受到各种社会因素的干扰,只有在画画全心投入的时候,才没有干扰,那个时候所有干扰都不存在了。还有倒霉的呢,投入也要看运气,有时投入不进去,画不好,半心半意,更是郁闷。所以,回想画《开脸集》的时候,连画,带写文字,一晃七八个月过去了,现在想想,那段时间还真是投入呢……可惜啊,不能总是这样。《开脸集》还是个小展览,哪里敢搞大型个展啊,办完了之后,反弹的空虚还会更大……



《伊朗宫廷壁画》 约公元17—18世纪之间


靳卫红:人能认识到这一点好多了。凭什么一定是幸福快活的呢?其实不快活不幸福才是人生的底色。宗教的目的本身就是解决生命的痛苦。


徐乐乐:对有一些人来说,宗教不见得能起到解决一切问题的作用。最近看了两本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的书,意思大约是空虚苦闷才是事情原本的样子,也不要指望解决了。


靳卫红:这就是佛教“空”的最高境界。


徐乐乐:我好像宁愿认痛苦也不认“空”字!


靳卫红:现在一些佛教的阐释将“空”变作不作为,这就庸俗化了。空相还是很高级的。


阿克曼:你说你是“造型审美教”,我就懂你的意思了,去看了“开脸集”展览,你的线条是一种“深刻的柔软”。这是无法设计出来的,是你自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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