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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文波2006年诗选

 置身于宁静 2018-05-18

与现实主义有关

蜗牛做梦脚长出轮子,
这样他将在墙壁飞奔,
或者他会沿着树枝高速向上升
——他的梦比蜗牛的梦张狂一些,
他架天梯,从北京攀到金星,
顾名思义,金星是金子堆的星辰
——你们是否赞成他的梦?
从现实看,你们不同意。
但从梦的角度看,不同意没关系。
他认为他已经攀到比跟斗云
还高的位置——哦,高处不胜寒!
当他从这个高度向下看,看见你们全是蝼蚁,
这真是可怕之事——同胞们,
向他学习吧;把梦当作支配命运的动力
——一门伟大学问。两千年前有人做梦
是蝴蝶,飞得美!美的人非人。
他当然比他牛,也比他脚踏实地
——崇高的梯子,他攀呀攀,
一步一脚印——如果有一天
他站在金星上看你们,
看不见你们——这是残酷事。


与喜鹊无关

我等待语言狂欢,一个词
命令另一个词向虚妄前进,
犹如我的车开足马力——这时,
世界色彩缤纷——我为缤纷这个词
找到的是星星作为它的陪衬。
那么,你看吧——天蝎正在爬,
天狮正在吼,天仙正在舞。
——这是多么好看的一幕。
而我,把这一切安置在和平这个词的
旁边。哦和平,意味着今天没有战争,
意味着我正在度过静谧的夜晚,
也意味着:虚构成为我必须
做的事情——但,如果我说一场雨
改变一只喜鹊一生,一条狗追逐一只蜜蜂,
这意味着什么——事实以事实的面目出现。
我写作不是创造事实,而是消解事实
——哦,消解,我们时代最时髦的词,
当它出现在这首诗里,
我知道我应该写下的另一个词是风景。
我要说:如果我把风景这样的词
与同情搭配在一起,那么,
我也可以让开始与结束搭配一起
——这首诗的结束才是开始。


与浪漫主义有关

我站在海水中观察海面
波浪一层层涌过我身体。
有一刻我想形容它:
丝绸、锦缎、舞女。都不准确。
一个波浪与另一个波浪之间,
那些细得像皱褶一样的水纹,
这些词不能说明它——我想到有人说:
海的变化无穷无尽,妖得很
——哦!我赞成这样的说法,
大海,妖啊——它使我看见的一切
带有幻影性质;纸剪影一样的岛屿,
贼一样贴海水滑行的鸥鸟
——当然,这只是我今天看到的海。
如果另一天我还站在这里
观察海面,它可能是
一面镜子,或者,一万头豹子
——我喜欢一万头豹子——
当它们集体跃起就是雷霆。


与中秋节无关

前年八月十五我写过一首诗:
没有月亮也没有月饼,赏月人
滥醉酒吧——我说:喝吧,为了月亮。
今年的八月十五我决定不写诗。
今年的八月十四傍晚我走出家门,
在山上看见月亮慢慢地从东方升起。
到了八月十五,我独自在书房,
望着书架上的书发呆——历史,
我看见它:病态的蝴蝶,暴虐的老虎。
用什么语言可以形容我的认识?
没有语言——但是我的确看见时间中的死者,
有的笑容满面有的痛苦万分——我的确看见
没有永恒的月亮悬挂在这个世界的上方,
短暂,胜于永恒——直到深夜,睡意袭上头,
我看见已是凌晨三点,我已进入八月十六
——这时候,写诗的欲望升起在大脑;
今年的八月十六,我在将近凌晨四点写下
——我度过了一个枯燥的夜晚,
我置身的空间,时间决定一切。


与南疆有关

太遥远了。当我从空中降落,
并不是神降落——对于他们,
我很陌生:他们的脸他们的语言
——我只是一个猎奇的游客,
来看没有见过的荒凉:大地的寂静
——大地以什么样的存在寂静?
当我一步步深入,看到乱石嶙峋的戈壁
包围我。而山,就像裸体巨人站在天边。
时间消失于我的感觉:没有时间。
这就是大地的拒绝吗——但是,
我将怎样吟咏写入记忆的传奇:
多个城市的倾颓——他们耸立在写就的书中;
那是一个民族的史诗,虽然最终以消失结束。
想到这些,我面对这里低矮的植物,
红柳与芨芨草说不出话来——
在这里,人的声音多么多余,赞美多么多余。
尤其是夜晚来临,星光冷漠地洒下,
让我觉得死亡发出了声音——从来都是如此
——我目睹的也是一千多年前
寻经者目睹的景象,一百多年前
传教士目睹的景象——我就像
一个信使被掠虏,要为永恒作出见证。
但我怎么可能见证——当与我同行的人
把连绵不断的山看作红色宫殿。
我分明看见:自然之神端坐的身姿。


与感冒无关

每一次感冒都是与死亡
作斗争,红白细胞前仆后继,
牺牲在热、痛,以及昏睡中
——幻觉出现:我看见我
攀登象征之山——它由光构成;
立方的光,长着多棱镜,长着万花筒
——美丽的虚无的景象!
美丽的别人看不见的生命的秘密:
我醒着也在做梦,躺着也在飞翔,
——我骑着蜥蜴在天空中
奔跑,穿过云;云中的大宫殿
——我像农民种植庄稼,
种植一粒粒沙,收获钻石、玛瑙、翡翠
——我的反对者用声音织成网企图网住我。
但是,我用风做箭、雨做盾,对抗他们
——在我的身体内还有一座长城,
它由时间砌成——它也是一座飞翔的
长城,我看见它的上面坐着我
所有亲人——亲人,如果
世界有魔鬼,他们就是神。


与乌鸦无关

先是一只然后是一群在我眼前
扑楞楞飞起——黑色席卷天空。
我观望着,就像看一部戏
——自然之戏。我想说:一只乌鸦
是神秘,一群是恐惧——人越不出
历史之围;文化就是意识——那些在我心中
飞翔的乌鸦,是巫术是谶语,也是认识论的
禁地——而一个人的局限性是:他相信他不了解的,
信仰他不相信的——就像面对政治,我看见
根基错误的国家用怀疑主义造就了虚妄之敌
——现在,我想念逝去的童稚时代,
语言之樊蓠还没建立——我思想是幻想观看是记忆
——我记忆:乌鸦的黑与白雪的白是矛盾的统一体,
构成了一种大地之美——但消失
才是永恒——我如今观望,乌鸦成为虚构之物,
它们飞翔的地方不在现实中——它们
没有盘旋在寂静的旧日宫殿上空,
没有栖息在屋檐高高翘起的琉璃屋顶。


观影录

风声鹤唳,幽冥间她飞舞。
震惊了追求永恒的人,让他看到
虚无的美——我,一个无神论者,
回首张望我的世界,看见的是
满目风尘:天上人间,纸醉金迷,
来来往往都是交易——而当他们
在残垣断壁演绎一出拯救灵魂的戏剧,
从死亡中寻找生,我几乎落泪
——熙熙攘攘的现实哪!生已成为死。
我看见的城市是行尸走肉的乐园;
看见的美就是罂粟,带来灵魂的麻痹。
但是,我仍然不能说:我可以
成为批判者;我画不出一张蓝图,
让我的城市成为欲望的他者
——羡慕,由此而生——我的脑袋里
尽是超现实主义图像:风声鹤唳,
她站立云端,否定了尘世的意义。


与王阳明无关

生活没有光环我给它一个光环:
落日在燕山尖上。一座电视塔
像伸进天穹的铁梯——我看见
这样的景象,一次次在脑袋里攀天堂;
四十九岁的浪漫主义;我想象自己
是另一个孙悟空。但现实把我的想象粉碎;
先是用一场车祸,再是用一次斗殴,
我身在其中完全不像一幅山水画卷。
我周围的景色:柿树、引水渠,
无名氏的墓地,构成的也不是美丽风景。
而当地人比我清楚,不用风景安慰自己。
我的风景是什么?如果不要我面对,
我希望下暴雨,或者一场大雪降临
——可是自然永远是自然自己,我不赞美它,
它自己赞美——它把落日呈现在我眼前,
还让我看见它将大地装饰的壮丽。
很多次我的确认为我见到的景色
只能用壮丽形容:几十座山峰浮现云中,
犹如一支庞大的舰队向着永恒前进
——我问:有没有另一个人也像我一样
发出这样的感叹:美是心。它使我重新
观望这一切,发现自己是另一个人。


敕敕如意(如律)令

没有如意。更没有玉如意。
在冷中,你胸淤心急火燎的热。
回顾已度过的一生,是不是
“公竟渡河”的一生——当他们说:
学习就像偷窃。你只有说他妈的。
或许你可以说:算了、算了。
但算出来的都不是想要的结果
——而眼见着光阴一寸一寸逝去,
却没有见金一寸一寸出现在眼前。
——你把心思放在现实主义
的把柄上——对山水挑毛,求刺人事。
就像最终要把自己搞成美学的敌人
——想起来也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你与美学格格都入——也许
你有如此愿望,但他们没有!
你早已把自己放置在时间的对立面
——现在,你观望就是观忘,
倾听,就是弃听——你就像
一部电影虚构了自己一生,你演你,
却不知谁在观看——所以啊,
所以,没有如意,更没有玉如意。


与李卓吾无关

风生水起。大地充满惊讶:
此时我正坐在历史的一处关节点
看一个人思想的挫折——他先是
进入寺庙,后是陷入囚狱,
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而在广大的外部世界,乡学变为乱谈,
谣传像蝗虫扑面、刺激耳膜。
使我心升悲切,大脑里荡出
一曲声声慢。眼前出现乌云翻卷。
到了如此年龄,还有如此心态,
我突然发现小看了自己的出生:
我的汉族身份——这让我不得不思想,
我是他会怎样面对无妄之灾,坚持还是放弃
——自由言论,对于他是理想,对于我也是。
不同的是什么?他的信仰我不信,我不信
有原因——放眼我经历:呼风没有风
唤雨没有雨。只能虎落平阳,
雁失羽翎,成为一边缘看客——而看,
看什么呢?人与机器角力,玄如天书。
看自己越看越如罩……云里雾里。


食肉者语录

从身体内抽出痛,想把
它甩给虚无,无法办到。
它总是凌晨四点在我的梦里
搅得天地昏暗,迫使我起身
与黑对话,请求一丝光亮
——这一次又是这样,坐在黑里,
我想:可以抽身离开我会去哪里?
修佛、坐禅?这些我不想干;
我不是慧能,不是玄奘,
也不想舍弃肉食(尽管“食肉者鄙”)
——或许正是这样,早已有无数猪羊
把我的身体当成亡灵的牧场,
不停地啃吃我——如果是它们制造痛,
那我认了。我说:这就是必然
——就像我走在冬天的雪地,
总是被雪的洁白晃得眼睛发花
——我,一凡人,不可能倒转乾坤,
让该来的不来。我已经看见
绝对的敌人,正坐在显明之处。
一场风暴就要从我的体内刮起。


与格言有关(为秦晓宇而作)

不停的转述中,风徘徊在窗外的
树上,用轻微的颤动告诉我,
时间被悬挂在一段记忆深处
——而我想起的不是一座花园,
是地狱,一座纸上的,被描写的恐怖。
我告诉自己:如果魂魄破了,
命运的图案可以千奇百怪——
那么,是什么让我们沉迷?
在这个万花筒时代,一切都不确定的情况下,
我不能回答。不是我回答不出。是任何答案
都只是局限。我却想超越局限,
在绝对中看到绝对——
就像现在,我从文字中看到几个魂灵
在混乱走动:一个走在对神的想象中,
一个渴望从世俗的职业里获得美,
还有一个建造了雪的宫殿
——这些构成道德的八卦图,显示平衡是福。
也牵扯出我的乡愁——我把这看作极端问题。
人不能没有极端。人可以比文字
更极端。就像我总是希望通过无数转喻,
把自己变成一种天象,用遥远
发言——我想告诉人们:面对一个人,
我可以是另一个人,或者什么都不是。


草原行

从打盹中醒来汽车已驶入草原,
中秋时节泛黄的草涌向天边——辽阔啊
——这是我心里的一声感叹。坐在身边的
朋友也是这样看:真是很好的地方,
已不能用“美丽”形容——那就不形容,
只是静静地看——汽车到达目的地,
我们被迎进白色蒙古毡房端起酒杯,
草原的主人,以好客的豪爽把我们多数人灌得大醉。
第二天我们进入草原内部——草原内部,什么意思?
就是我们的汽车驰过一个个草场,
翻过一座座山冈;就是我们睁大眼睛
看草的“绵延”——我看见的不光是“绵延”,
还看见了“空旷”,看见了“孤寂”
——当一切“一望无际”出现在世界上,
我看见行走其间的人一再变小,就像
移动的沙粒——我真的不愿说人是移动的沙粒,
但在草原上,突然出现在视线中的人的确太小,
说是沙粒就是沙粒——我想到
历史上草原的英雄骑马的形象
——他们为什么奔驰,从一地到另一地不断征战
——他们是不是与“小”做斗争——如此的斗争
是多么绝望的斗争。失败也是应有之义
——当我们到达一个牧场,见到放牧的
蒙古人,不论是老年人还是年青人,
与他们交谈我感到只是与酒和“孤独”交谈
——而到了晚上,汽车回住地的行驶中,
虽然一路上看到星空辽阔,星辰明亮让人目眩,
我仍然感到周围的无边黑暗——感到草原
真是太大,感到了“大”对人的压力。


奥依塔克纪事

突兀而至的大雪阻挡了我们,
帕米尔,喀那斯湖与我失之交臂。
我真的想去看它们吗——当汽车
拐向奥依塔克冰川,颠簸中我问自己
——几天了,三千多里的狂奔,
我看到一片又一片荒凉戈壁,
一座又一座裸体红山,我的心被浩翰景象
震撼——大地的大与人类的小,是事物的两极,
向我榷释永恒与短暂——虽然我喜欢
这里的苍凉寂静,但站在海拔三千米的观景点,
望着满山白雪和山腰间乌鸦的盘旋,
我感到作为风景它们与我无关,
如果我呆在这里,就是对这里的污染
——而当有人告诉我,覆盖在雪下的冰川
已有几百万年,我的心里再一次升起
虚无之念——对于它,我存在吗?
尽管我可以说出,我来了我看见。


与沁园春无关

醒来,窗外雪密密地下,
院子里已铺上厚厚一层。
“银装素裹”。我想到这个词;
同时想到烧暖气的煤已快用完,
还在下雪,当煤用完我不是要挨冻?
真是漫长冬天。让我的情绪
一下变坏,我决定写诗记述心情
(四季变更中人有多少不适?
夏天太热冬天太冷,一年中
一半时间受到折磨。虽然现在我们
能改变室内温度,却无法改变自然)
可是我没有写完。我想到没必要在抱怨中
谈论自然——来到这个世界,应该接受
自然给与的一切,带着欣赏的心情
观赏雪的降临,应该说“山舞银蛇、
原驰蜡象”;应该以喜悦的心情,
观看窗外几只喜鹊在雪地里蹦跳,
我家的狗正面对着喜鹊狂吠。


与经典无关

他走了,现在天上飞,
白而安静的云陪伴他。
我在屋里是静,听见纸上的声音,
几个月了它们重新进入我耳中。
我幻想有人再次来——他是谁?
作为问题构成了这个下午。
另外的问题——当我上楼推开阳台门,
看见落日正悬在邻居房顶上,
把平庸的建筑染得犹如宫殿
——其实就在这里,我曾像帝王生活;
只是我仅有帝王的孤独而非荣耀。
这就对了。它使我面对“遥远”出神;
什么是“遥远”?我看见
所有山河都在涌动,所有城市
都在旋转,所有人都没有面孔
——直到电话铃响起。喂!某某吗?
不!这里没有某某。就像一句谶言
——就像谶言在我的体内膨胀;
我看见千里之外,他在云上飞。


与无聊有关

有风,也挡不住日上三竿。
我从一小段春梦爬出又跌进去。
那是三十年前,在一片竹林中,
她与我捉迷藏,不知怎么变成蜻蜓;
蜻蜓中的老虎。我左钻右转,
也没有把她捉到手中。只觉得一脸滚烫。
哦!原来是阳光打我的额头
——于是无精打采爬下床,坐在桌前
望着电脑发呆,其间也上互联网乱逛,
各种消息纷至沓来:有人虐猫有人街头横死,
最多的是不满现状者,把言论搞成流言,
在论坛上疾走——他妈的!这是怎么啦?
好像每一个人都活在荒诞里。
既然如此,不如什么都不管,
只是像局外人一样,把自己从自己中
拉到不是自己的地方——精舍藏匿于山林,
有人开坛讲道:“小我,不是我”。
或者翻开书,从中看到万乘骑
踏尘而来,英雄瞬间成刀下鬼。


与月亮无关

凝神看,这些在纸上跳腾的是
哪一路神——衰神,还是财神?
飕飕风声扑面而来,尖锐的痛,
使你希望透过纸背看见另一种
风景:晦暗的外省,轻轻摇动的树枝,
绵如丝的雾气——真是流亡者的记忆。
你看见他犹如影子,走在其中
——但是,如此的看见,看见的是幻像
——黑字带着血,带着国破家亡的气息,
也带着纸醉金迷的气息,
造就了你的今夜——啊!
今夜你的身首分裂,在这里又不在这里。
今夜已不是今夜——那一轮如刃的月亮,
被你对纸的凝视,送到了爪洼国。
而你的眼前只有他一再走来。只有他让
你看见:那纸上春秋,煌煌如月。


与白云无关

白云阵阵,犹如天空之咒语……
我可否说它隐藏人生奥秘:聚散无形。
我在两分钟内看到它变幻五种形象:
先是蝴蝶,再是牡丹……现在是宝塔
——云非云。我想起古人的言辞;
那是多少思想得出的结论?对耶否耶,
我无从知道——科学日日无中生有,
告诉我新事。但我仍然没勘透众多秘密
——我不懂我的身体,为什么夜晚疼痛
白昼又安然无恙;也没搞清楚
为什么梦中总是出现同一个死去的同学
——复杂!就像我看到蝴蝶,总是惊异
它花纹美丽;看到天鹅,总是惊异
它飞翔时,比国家仪仗队还要整齐。


与儿子游蜀南竹海记

翩翩蝴蝶,在竹林的底部飞,
与透过枝叶的阳光一起制造
眩目绚丽。不是传奇也有传奇的韵味。
让我一下年青三十岁(幻觉的三十岁),
想象这一次不是带儿子,是与某位女人同游;
或我已练就达摩渡江的功夫,可站立竹梢,
看风涛翻卷万亩绿——当然,想象不是现实。
现实是我驱车盘山,眼前尽是与人生之途
一样弯曲和起浮的路——虽然惊险,也可以玩味:
竹有新绿,也有旧色,总是新在疯长,旧在变硬。
正好暗合我和儿子的状况(有照片为证,
他与竹子站在一起很和谐,就像时髦的国家口号;
竹子却使我更丑,犹如我真的代表旧社会)。
说明:不管我还有多少激情,已是
他的陪衬——也算我乐意。当他为看瀑布
下到山涧深处,当他想要体会艄公之乐趣,
我坐在路边,喝着矿泉水,想我
是否已至“坐看云起时”的年龄。

与散步无关

我把风揣在怀里,也把雨
揣在怀里。这样的话你肯定不信。
没有关系。云朵正堆积在肺腑,
雨点正滴落在肝脾。这些话你也不会相信。
但是有人正在骂街,有人正在杀人,
还有人正在变成老虎,这样的话
你还是不相信。你错啦。我呢,相信一切。
所以我是一个正常的人……在这里,
正常意味什么?让我来告诉你:一辆汽车
爬上摩天楼,一只鸡啄死一个人。都是真的,
你应该相信。就像必须相信我们晚饭后散步,
目睹神气跑向天边,半空粉黛很色情。
而当我们进入柿树林,虬枝比赋大地精神。
使我们散步成为疾走,思想走得更快。
犹如神话中的神此刻在此,此刻在彼。


与寓言无关

雨从城里下向郊外像追赶我。
我加足马力逃。我的想法是:
能够比雨早一分钟跑进我家院子,
就赢得一次胜利,雷公雨婆就会
被玉帝狠狠臭骂一顿——可是雨跑得快,
离家还有十几里撵上我,在我的汽车玻璃上
跳霹雳舞;它狂暴,搞得我眼睛发花头皮发麻,
心乱颤。他奶奶的!我情不自禁想起
有一次进城的路上也是碰上雨,
结果淋得感冒一场——虽然今天汽车
使我不至于身体被淋湿,却勾起了如此的回忆。
这很不爽!余下的十几里路上我的确不爽,
觉得车窗外树和房屋全都像假设
——我幻想我的车腾空而起钻过雨幕。
也幻想我揪住雷公雨婆暴打他们,
打得他们逃到海里或者逃往美国。


与大雁无关

我试着写别人的诗。就是说
我在诗中把不属于我的趣味
抬出来——柳树发芽了。我
形容它们就像美女的头发,在半空中飘。
我把几个词:柔软、滋润、轻盈、秀丽
加在柳树上。这时候恰好一个袖着手
的牧羊人,赶着一群羊,从远处走来。
这些动物,让我脑袋里冒出“屠杀”这个词。
我的脑袋一下子现出“扬州十屠、血洗四川”
这种句子,它们使我眼前血光闪烁。
很快这些句子也不见了,代之来的是
一九一七年,成都二十几人死于枪击,
尸体堆在城门外的破庙里发出臭味
——很显然,这破坏我写别人的诗的心境。
我只能回到我的诗上。我的诗是怎样的诗?
我知道现在我不适合谈论柳树;
我脑袋里最近总是跳出乱七八糟的词,
譬如:“大雁”、“天空”和“风景”
——这季节大雁应现身飞向北方。
可是我仰望天空,天空空空如也。


与沙尘暴无关

我把天降低到可触摸的高度,
在上面安放可以观看的图像
——一辆小汽车几座大房子,
还有两条壮实的狗。我本来还想
让一些人在天上走,后来主意
改变,而是加上一条没人走的
街道——一个使劲刮风的下午,我站在院子里
欣赏我的安排——我知道,你不承认我的劳动,
说完全是异想天开。你说得对,
我就是想要天开,我还想到天上走;
在那里我不用脚走路,我飞。我想
去多远就去多远,今天上苑,明天巨蝎星,
后天又回到我上苑的家中坐在南窗前,
望着还没发芽的槐树发呆。我说:真他妈棒。
在这个有沙尘暴的春天,我一整天被
我做的事感动:把天降低到可触摸的高度。
我要让你看,我甚至可以在天上种菜:
萝卜、蒜苗、藕,当天上长出绿色,开满
白色莲花,我要叫你慢慢欣赏,还会下厨
为你炒几个菜,让你与我一起喝酒,
我要让你在酩酊大醉中,不知
身处何地,忘记今夕不想明朝。


与信件无关(为peggy kames而作)

在来的路上去了哪里,出自
你手下的文字?一次次问候
犹如雾气蒸发在途中,我想象
它走着走着碰到了思想关卡
(也许事情不是这样,而是它要跨越
语言大山,修辞海峡,还有相同名字的
拦截。我为此承认我不是它的终点)
在这里,我只好画地为牢,把想象
关进汉语的拘留所,让它独自面壁,从空空四壁
找出祖国的锦绣文章。或许,我还应为它建造
一座剧场,让它如神凌空蹈虚,跳飘渺的霓裳舞。
但我看见这些触犯了禁忌;在我身边
走马灯似的闪动语言侦探的炯炯目光,
那个亮!只有用火来形容。在它们身后站着
巨大的音韵的军队。足以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让我必须这样看待它的失踪:其实啊!
它从未出发,只是想象自己已出发。
它还在自己语言的橡树林散步。


与柏拉图无关

一个人走掉另一个人也走掉。
夜晚的咖啡馆,每一次留在
最后的是醉的那一个;每一次他挽留人
就像乞讨——回家路上,我心中的画面
是同一幅:摇晃的身体像歪歪道理,
说不清道不白,就是哲学也没法解释。
想到此,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非理想主义者,
不乐观不浪漫;不像政治家能把黑说白——我太想
那样。把黑夜说成白昼,我不必一再与人
告别。我会慎重宣布:我们的愿望是泡在一起
——我说:拼命喝!酒难道不是水?
其实,我希望我们的胃是水库,肠子是大河。
其实,我希望把床安放在自己的身体里。


与艾略特无关

四月是残酷的月份,
沙尘裹胁着北方的云,
涂脂抹粉我的院子。
我一大早起来冲洗台阶,
在院内学习敛住呼吸。
我看见,多好的景色废了。
一树梨花没有压海棠,
几株樱桃抖如筛子,
爬山藤也没能攀住房屋,
给眼睛和谐社会。
我因此忧心和咳嗽,
想起黄龙升天黑龙入海,
心中腾起,肃杀之气。


与隐喻无关

在他那里,语言成为空壳,
所有的话都在寻找另一条出路。
如果他说杏树,那是指一片惨淡的白,
如果他说喝茶,那是表明一个无聊的
下午——而旁观的人,是那些
文学的门外汉,拿着批评的灭火器,
扮演落草的侠客。他们哪里知道
这里面的万千玄机;先是疾病缠上日近衰老的
身体,后是虚无来袭,把一段因缘,
搞得像一对困兽争斗——是这些压迫他,
使他看过去与未来,其中的灯红酒绿,
云雨翻覆,全部像飘渺;
不是它们飘渺,而是一说语言就飘渺。
如今他说话就是走神,就是把语言变成不是语言,
是疼痛和性交——这些谁又能彻底搞懂?
尤其是那些想从中看到结局的人。
他想告诉他们,结局就是出局。
就像他说:说话就是消耗。说出一个词
等于一秒钟或者两秒钟消失;无论
这个词是“革命”,还是“腐朽”。


与开会无关

走出飞机,我发现季节偏差。
他们一眼就认定我是外来者,
这是更大偏差。空气中的味道
是我十几年前熟悉的味道。朋友们
在茶馆等我:“城市肿瘤一样的长,
出现在我眼前已是另一座城市”。
当我终于坐下来,话题转向会议,
他们告诉我一切都安排好,
只等我到时登台说话。我说是说了,
但不干净不利落不像写诗,也不像与人争辩
此地好与不好。我说:不好!那是刺痛他们;
瞧,这满目青翠,有什么不好?
青翠就是好?我没看出。我喜欢眼前不停
转换景色——与朋友坐茶馆,我发现时间
倒退回十几年,不!二十几年,
我成为自己的复制品。这算是什么啊!
原来二十几年前我就已经老了?
我只好庆幸自己十几年前的选择;
把出生地当作故乡、故土、故国。


与曲阜无关(为敬晓东而作)

安静的庙,绝对的牌位。
点燃香火的不是我这样的人
——我看见的是历史留下的疑义,
几千年的骨骸在这里绿。假设我
化蝶恋花,谁是花?假设来这里的人
是讲道德的人,世间早已是一派清平
——它使我听空响的脚步声,
并转到无人之境,上溯源流,寻找绝对,
直到把自己看作接受洗涤的人
——但是,有多少虚妄之念在我心里
成为绕树藤蔓?移情于入眼所见的鸟,
它的美丽使我不知道,我能否
承认自己习礼不懂礼,习艺不握艺。
真是悠悠尘世,我三省吾身,看见失道,
满目都是不屑——万古长在的冢,
还会万古长在——我却犹如汉语
的孤魂野鬼,如风来,如风去。


细雨中过泰山而未登,诗记之

汽车拐上岔路,就可登临泰山
看云裹大海——这是千年王者
和圣贤的功课。可是我还在人生中途,
还没有穿过思想的密林找到天使;
迷恋尘世的喜怒哀乐,一条道走到黑
(走到繁华城市的夜市,与友人
坐在烤肉与啤酒前,把自己灌得云山雾罩,
然后登上火车直奔更大的城市。虽然这是夜行,
但我没有不眠,而是坠入摇晃的幻象:
我看见另一座山高耸在我身体里;
那是怎样的金銮殿,怎样的法螺响如炸雷。
我看见众神起舞,也命令我起舞;
我看见大道通往极乐世界。为什么会这样?)
——这就是我想象中的王道?没有骚人,也没有墨客,
但有香火。它们使我更像大地上的匆匆过客。
当别人赞美一块石头、一棵大树、一群飞鸟,
我的目光紧盯我的同类。他们的千姿百态,
让我搜寻语言的意义;也许无意义
——在这里,每个人就是一个绝密。
我看见的是徒然之表象:一个告诫。


与三里屯无关

一首诗与泡吧、嗑药搅在一起,
月黑风不清,三里屯和什刹海,
红男绿女。一首诗颤栗,写下:时代病。
然后去了纠风办,在那里它控诉它哭泣。
就像目击证人。这是否应该做的事?
在语言堡垒里,一首诗看到
其他诗把自己搞成戴面具的戏子,
说事不是事说情无情,就像语言
在外交,一国与另一国台上握手台下踢腿。
复杂啊!一首诗就像间谍进入敌人的城市,
看不懂语言的脸面,没有找到语言的身体。
一首诗说累。太累。想骂娘。但是,
多么灿烂的世界多么夸张的生活。
一首诗说,看来只有修正主义一下,
谈论谈论风景:苹果树、樱桃树、梨树,
花开如彩云,清香上天庭。
满目都是冶游者。一首诗还可以这样说:
在我的祖国,一首诗是另一些诗
的政治。没有道德也没有不道德。


与798无关

一朵云停留在我的头顶。
门不再硬。那些把丑陋房子
放大到无限,摆在我眼前的,
是让我看聊斋——你说:有多少
阴暗的想象,就有多少裸体女人。
我也看到这样的景象。我还看到小人物
跳大神,大人物从局部入手讲绝对道理。
混乱啊!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都是衰人。
有一刻,我一门心思寻找美,
却看到丑陋就是美,直到发现政治
已成为色彩艳丽的面具,把一个人
变成了所有人。所有的人也可能
是果酱或者一团乱麻。以至于秩序就是反秩序,
革命就是反革命。这些让我感到经济之手挥舞
——我不能说已到了群魔乱舞的时刻。
只是心里不断冒出问题:是不是
他们身体里总是隐藏着另一双眼睛,
和我的不一样。太不一样。我突然
感到:看,实际上是一种哲学。
别人眼中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


这一分钟现实安静(为CXB而作)

现实在这一分钟是安静的,
只有一鸟鸣叫。上一分钟,
一辆汽车驰过,声音中断我思想。
它的意义,在于我必须不断眺望;
看见荒莽、轻骑、杀戮、烟尘,
没有出现。我作为诗人纵横驰骋的想象
存在着抵达不了的地方;犹如天空中的
一片云翳,它是超出书写的事;
我不可能在纸上构筑一座城池,
指挥一支军队。也不可能在纸上掀一场血腥。
而昨天,我谈论爱人的生日:那是一顿喜宴;
相濡以沫的意义,八方来客轻嘲淡噱,
把美好榷释——我一直努力做深入词语核心,
发现秘密的事。我甚至放弃与时代同步前进。
我找到什么?强大的时间,
过去、未来都是未知,我只与一小段有染。
面对空间也是这样;身在北方放弃南方,
人变成乡愁的产物——我不得不这样说:
我的工作就是离开身体。已经很多次,
我把自己看作喜鹊或杨树,不知
谁在看我。这一分钟,现实安静。


与槐树无关

几树槐花如云升腾,向洁白
致意——我的心这时候少年狂放,
站得比鸟还高一尺——有风乱卷,
也无法阻止我。我说谢谢。
意思是我看见了孤独的美
——那些来自经验的判定,这时不管用;
美就是无法形容,就是我想到一年一次
的轮回对于它们是真实,对于我却不是。
使我目睹而忧伤。我说:洁白啊!
想到云的聚散在高处看得更明白:
一场空,场场空——想到我的长辈也与我
一样,他们说物我相聚人无长形。我只有
梦中与他们相聚。这是怎样的相聚
——我,见物赋形,是槐花的同志。


与象征主义有关

灿烂。一惊一诧。从你口中
我见到的不是星辰升起——小夜曲
变幻为迷魂曲。这是你的发明。
我说:此地不是仙境,没有半仙跳霓裳舞,
到是满街走着货币——有美元、欧元,
就是没有人民币,让我傲慢得像间谍
——这样的事十年前已发生过一次,
那时我还有愤怒青年的忿忿不平
——而这一次,我用挺起的啤酒肚做掩饰:
时代毕竟不同,人人都可能被看作得到了
混日子的真经——就像我的邻居把电闸拉了又合上,
合上又拉掉,不为别的,只是想告诉我什么是权力
——我当然也得改变自己的一贯作风,
更加努力关心眼前利益——我要告诉
背后议论我的人,我与祖国的一纸合同还没有
作废,义务还在履行;我还会悲剧唱成喜剧
——啊!灿烂。不是一山一水,不是一城一地。
灿烂是在没有灿烂的地方谈论灿烂
——我要让黯淡的日子发出白酒的光泽,
我要让庸俗的生活变得哲学一样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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