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身体”的关切,既会使他想入非非,也会使读者误打误撞;也许你确实这样琢磨过:“体内”就是“体制内”。进一步来说,“体内”是一个为常春藤所缠绕的诗世界的关键。当某一时期“身体”被屡屡强调时,你能捕捉到多少意味?你几乎不能从这个时期中发现“肉体之欢”,反倒是“体内之痛”置换掉了天伦之乐,慢慢地,一个稳定的世界观形成了:“灵魂”弥补了失掉了欢娱的“身体”——一个简朴的二元论像一副良药试图自我治愈。现实是“我不能换掉自己”(《痛》),“——我还得在我的身体里住下去,/我住下去——直到痛不痛。/——直到我的灵魂像一只凤凰飞走。” 她频频来到我的身体内,强迫我打开记忆之门, “从记忆中找出并大声说出”的会是什么?它对诗人提出了要求,然而诗人“不知道把它安放在哪里”。这时可否有两种理解:其一,它已经消失在“记忆”中,诗人已经忘却它存放之地,即便现在找到,恐怕也只是残骸,不值得或不方便“大声说出”——为什么光是“找出”它还不够,非要“说出”不可?其二,诗人在接受要约之前,并不担心它可能消失殆尽,也不担心是否可转述出来,他所挂念的是它的“位置”:经过一番辛劳,新老位置的腾挪是否带来不幸?它的无处藏身是否预示了今非昔比?又是否表达了连“身体”都难以处之泰然的恶况?那么,不理睬它的要求会如何?因为他完全可以信任切·米沃什《欧洲之子》的规劝: 不要注视过去的水潭。 你偶尔会为探幽套路的狭窄而自责:仿佛进入的常常是耳房。去找出话中有话的湿迹斑斑,去观察人们说话时怎么使用“梦话”、“黑话”、“谎话”和“客套话”,在诗人的笔墨中找出蛛丝马迹,这是怎样一项工作?从他近五年写作中摘录出的信息回溯更早年份的类似表述,从中发现花苞如何绽放的过程、施肥浇灌的秘诀,或者确认他从某一关键时期转折一下就朝未来撒出了一个星系……现在你得驻足观望,稍作停顿,专候几个启发你挺进幽境的关键词。于是,你乐意想像“鸟”恰好是他所假定的声音最合适的载体,一切有关声音的奥妙都可以从鸟嘴里吐露。 努力去懂得的词语 “鸟”成为传声筒,也是诗人对大自然浓缩的称谓,这儿俨然存有一种统计结果:他对“鸟”的运用了多少次?大多数情况下,又是出于什么意图?于是,你可以很快想起《这只鸟(一首四种写法的诗)》,甚至还来得及把它与此前写作的《尖厉的鸟叫》加以比较。它仿佛为你竖起了路标:既提示你选择林中哪一条小道,又表明了自己在诗人心目中的位置。“鸟”为世上潜伏的多种声响松绑、解释,才使得其中的一小部分变得格外有趣,看似一个个真谛。 “鸟叫”有时能起着替换一个真实世界的奇幻作用,似乎它们是鸟儿有意遗漏在枝叶上的。至少,“鸟叫”已经替代了“鸟”,你可以不去辨别这是一只怎样的鸟,叫不出它的名字,也无视它的羽毛颜色,更不注意它的喙;然而还不至于此,“鸟叫”还将从混杂的比喻中被精心提炼,直到它们“代表着”什么。或许,现在暂不去探究“四种写法”的实指,而去归纳鸟或鸟叫的代表性,能有助于你获悉诗人对声音的偏好。当诗人作为当事人为读者介绍“这只鸟”时,他会与相距甚远的读者在途中相聚,而不刻意地把主张径自送到你的门前。 “它完全是嗓子里有一个木匠” 奥登可以大致认为:“努力去懂得的词语/鸟儿在各处发出了”。余下的工作仅仅是收集、分门别类和妥善保管。似乎同时暗示所有的词语都已拥有了羽翼,并且寓意于声音中,舍此之外并不再有储藏的暗室。当然,如果你还能捕捉到弦外之音,就会同意奥登所言实际上还包含了轻微的自嘲:不妨假设诗人屡次试验之余,仍有抱憾,即便认为精通语言和交流非我莫属,但是在鸟儿散落的动静中,一切都已经得到过陈述。如今,留给诗人去达成的无非是复述,既包括对混乱的肃清,又秉持谦卑的心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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