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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文波:隶属耳中轰鸣(3)

 置身于宁静 2018-05-18

  对“身体”的关切,既会使他想入非非,也会使读者误打误撞;也许你确实这样琢磨过:“体内”就是“体制内”。进一步来说,“体内”是一个为常春藤所缠绕的诗世界的关键。当某一时期“身体”被屡屡强调时,你能捕捉到多少意味?你几乎不能从这个时期中发现“肉体之欢”,反倒是“体内之痛”置换掉了天伦之乐,慢慢地,一个稳定的世界观形成了:“灵魂”弥补了失掉了欢娱的“身体”——一个简朴的二元论像一副良药试图自我治愈。现实是“我不能换掉自己”(《痛》),“——我还得在我的身体里住下去,/我住下去——直到痛不痛。/——直到我的灵魂像一只凤凰飞走。”

  她频频来到我的身体内,强迫我打开记忆之门,
  每一次都使我恐慌。我不得不
  一再惊问:为什么为什么?好像我们
  同龄,她死了我还活着是罪孽。
  (选自《一位女同学》)

  “从记忆中找出并大声说出”的会是什么?它对诗人提出了要求,然而诗人“不知道把它安放在哪里”。这时可否有两种理解:其一,它已经消失在“记忆”中,诗人已经忘却它存放之地,即便现在找到,恐怕也只是残骸,不值得或不方便“大声说出”——为什么光是“找出”它还不够,非要“说出”不可?其二,诗人在接受要约之前,并不担心它可能消失殆尽,也不担心是否可转述出来,他所挂念的是它的“位置”:经过一番辛劳,新老位置的腾挪是否带来不幸?它的无处藏身是否预示了今非昔比?又是否表达了连“身体”都难以处之泰然的恶况?那么,不理睬它的要求会如何?因为他完全可以信任切·米沃什《欧洲之子》的规劝:

   不要注视过去的水潭。
   那腐蚀了的表面将映照出
   异于你所期待的脸。
  
  但是,它会变成“一位女同学”,“频频来到我的身体内,强迫我打开记忆之门”。的确,在这个句子里略作整顿,你能发现不少观念的火苗。至少你对“身体内”和“记忆之门”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用力钻研,会有助于你理解“身体”与“记忆”的关系以及诗人给“身体”加上了多重的磨盘。正是在《一位女同学》这里,我有幸看到他与切·米沃什的“偶然相逢”。此时此刻,“强迫”加重了心理负担,乃至于懈怠者感到恐慌,有了罪孽感。看来,面对汹涌而至“记忆之门”的它,诗人的身体只好打开方便之门,顾不上“那腐蚀了的表面”映照出来的是否为心中所愿。过去并不永驻在水潭之下,躲避、推托和抵制都无济于事,它要来即来;也许基于这种认识,诗人做出了必要的妥协:不再向过去秉持戒备之心,反而以古例今,以“那腐蚀了的表面”为鉴,主动迎上前去,向过去“借力”,为今日之事寻觅明确的词句,而不是把它们丢给“词汇收容所”。
  
  4

  你偶尔会为探幽套路的狭窄而自责:仿佛进入的常常是耳房。去找出话中有话的湿迹斑斑,去观察人们说话时怎么使用“梦话”、“黑话”、“谎话”和“客套话”,在诗人的笔墨中找出蛛丝马迹,这是怎样一项工作?从他近五年写作中摘录出的信息回溯更早年份的类似表述,从中发现花苞如何绽放的过程、施肥浇灌的秘诀,或者确认他从某一关键时期转折一下就朝未来撒出了一个星系……现在你得驻足观望,稍作停顿,专候几个启发你挺进幽境的关键词。于是,你乐意想像“鸟”恰好是他所假定的声音最合适的载体,一切有关声音的奥妙都可以从鸟嘴里吐露。

  努力去懂得的词语
  鸟儿在各处发出了,
  我知道我听到了
  表示害怕的声音。
  尽管它们中的几个,我肯定,必须
  代表着愤怒,故作勇武,色欲,
  鸟儿使用的一切其他鸣音
    听起来仿佛是快乐的同义词。
  (奥登《鸟语》,桑克译)

  “鸟”成为传声筒,也是诗人对大自然浓缩的称谓,这儿俨然存有一种统计结果:他对“鸟”的运用了多少次?大多数情况下,又是出于什么意图?于是,你可以很快想起《这只鸟(一首四种写法的诗)》,甚至还来得及把它与此前写作的《尖厉的鸟叫》加以比较。它仿佛为你竖起了路标:既提示你选择林中哪一条小道,又表明了自己在诗人心目中的位置。“鸟”为世上潜伏的多种声响松绑、解释,才使得其中的一小部分变得格外有趣,看似一个个真谛。

  “鸟叫”有时能起着替换一个真实世界的奇幻作用,似乎它们是鸟儿有意遗漏在枝叶上的。至少,“鸟叫”已经替代了“鸟”,你可以不去辨别这是一只怎样的鸟,叫不出它的名字,也无视它的羽毛颜色,更不注意它的喙;然而还不至于此,“鸟叫”还将从混杂的比喻中被精心提炼,直到它们“代表着”什么。或许,现在暂不去探究“四种写法”的实指,而去归纳鸟或鸟叫的代表性,能有助于你获悉诗人对声音的偏好。当诗人作为当事人为读者介绍“这只鸟”时,他会与相距甚远的读者在途中相聚,而不刻意地把主张径自送到你的门前。

  “它完全是嗓子里有一个木匠”
  “我怀疑它就是索命的夜游神”
  “或者它是我前世仇人”
  “我觉得它就是钩子把我挂在树上”
  “它刺耳的叫声就像钉子划夜幕的厚玻璃”
  “它成为黑夜的统治者”
  “它不是夜莺,也不是麻雀”
  “它的叫声是哭泣,是诅咒,是抱怨;它好像在不停述说不幸”
  “它是一只被放逐的鸟”
  “它的神秘叫声像神秘咒语”
  “它的叫声就像绳索”

  奥登可以大致认为:“努力去懂得的词语/鸟儿在各处发出了”。余下的工作仅仅是收集、分门别类和妥善保管。似乎同时暗示所有的词语都已拥有了羽翼,并且寓意于声音中,舍此之外并不再有储藏的暗室。当然,如果你还能捕捉到弦外之音,就会同意奥登所言实际上还包含了轻微的自嘲:不妨假设诗人屡次试验之余,仍有抱憾,即便认为精通语言和交流非我莫属,但是在鸟儿散落的动静中,一切都已经得到过陈述。如今,留给诗人去达成的无非是复述,既包括对混乱的肃清,又秉持谦卑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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