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蔡明亮：台湾著名导演、编剧。台湾新电影运动的杰出代表。中国艺术电影的先驱人物。
1994 年《爱情万岁》获得威尼斯金狮奖，奠定了世界影坛地位； 1998 年 《洞》获戛纳电影节费比西奖； 1997 年《河流》获柏林影展评审团大奖、新加坡影展最佳影片； 2004 年《天边一朵云》获柏林影展银熊奖、杰出艺术贡献、费比西奖； 2003 年 《不散》获威尼斯影展费比西奖、南特影展最佳导演、台北电影节最佳影片； 2009 年 《脸》入围戛纳电影节国际竞赛片单元，成为卢浮宫首部典藏电影； 2013 年《郊游》获威尼斯影展评审团大奖、金马奖最佳导演。
编者简介：
卓伯棠：曾就读台湾政治大学新闻系获学士学位，美国南加州大学电影艺术(制作)硕士，香港浸会大学传理学院电影哲学博土。现任香港浸会大学电影学院总监、教授。
书籍摘录：
第一讲 我从来不害怕有人看不懂我的电影（节选）
电影不卖座，我不在乎
影片里面提到了这些名字，我说，阅读开始了，对不对？你读一本书，那本书有很多词，很多字义，很多人名，很多典故你不知道的，可是那本书好看。你要不要知道？这就是阅读的延展、延伸性。所以我想说电影这个行业，其实在亚洲的发展，它不是阅读，它不是阅读型的，它是一个消费型的。很像你在用卫生纸，你不能不用它，你也不能说卫生纸没有价值，它还是有价值的。用完它就丢。不可以替代？你可以今天用“五月花”，明天用“飞柔”，谁便宜你就用谁。现在不是这样吗？对不对？但是呢，有一些纸你会收起来的，尤其是在物质匮乏的时候。哇！糖果纸也收起来对不对？现在没有人做这些事情了，时代改变了。所以电影是什么？我也是自己做导演的时候，面对我的现实、环境，我真的投入到里面的时候，我才想，哎呀，才想知道，才非常想知道，电影到底是什么？
刚刚叶老师有提到我有一部电影叫《不散》。我拍到《不散》的时候，开始我很兴奋。我拍《不散》之前，我已经很厌倦电影圈，我甚至有点厌倦电影，因为没有人跟我谈话，谈不到，你看我去每个影展，都有很多密密麻麻的采访。西方的还好，到了东方的采访，哎呀！真痛苦啊，很痛苦。如果你到了纽约，到了美国，东方的记者总是免不了问你：你什么时候来发展啊？什么时候来好莱坞啊？大概就是这些问题；你要表达什么？资金怎么筹措啊？你的市场怎么样啊？大概就是这些东西，谈不到重点。因为还是停在那种一般的思考，那我们又不能拒绝，因为要宣传，就很矛盾。我常常都是走人的，就是被问到生气走人。可是回头想想，他们也没有错，他的经验就是这样子，我刚刚说人问亦问，人云亦云。但是我通常都学会了答非所问，因为我要表达自己，所以我就答非所问。只有这样子我才愿意接受媒体的采访。你懂吗？就是没有沟通。
电影《不散》海报，来自：豆瓣
长镜头——可以听到感觉到，可以思考
西方的媒体比较不一样，毕竟他们的环境养成都不同，对电影的概念也不同。可是你知道吗？到了《不散》的时候，我在威尼斯竞赛，它没有得奖，可是那段时间我非常兴奋。因为那个电影演完的第二天，我的采访开始了。早上十点，哎呀！也是很痛苦！来了一个法国记者，一个五十几岁的女记者。她的脸我到现在还略略记得。她说，蔡导演，第一个问题，时间都很赶的，大概就是半小时。请问你的电影是什么？电影是什么？有人问你电影是什么？什么意思？问一个资深导演电影是什么？我还没有准备好要怎么回答，我就赶快想怎么来回应她，我说，那您的呢？您的电影是什么呢？你看有问答了。那您的电影是什么呢？她就很认真地说，哎呀，你知道我们老法很爱看电影，可是我告诉你，我近十几年，这是 2003 年问的，现在是 2010 年了，七年前。她说，近十几年，我看的大部分的电影，不管我喜欢还是不喜欢，感动、掉泪、开心、讨厌，我都有一个感觉，好像我在阅读，有一个无形的手在帮我翻页。这样可以理解吗？这个答案让我觉得非常深刻。你要注意她讲的时间点，近十几年。我很不喜欢这个感觉，她说，可是看蔡导演的电影，我开始又兴奋了，因为每个镜头都很长，所以我就可以看到；每个镜头都很长，所以我就可以听到；每个镜头都很长，所以我可以有一点感觉。再够长的话，我就可以思考。我们什么时候说看电影要思考了？投入剧情就好了，就可以思考，看你的电影就是这样子。当然我后来就有讲我对电影的看法，这个就不用说了。
这段话，我在台湾，放同样一部电影，上片的时候，我的院线有一个厅，是一百人的，常常都满，因为我会去卖票。有很多人是在街上买了票就进来看的，各种年龄层次都有。然后演完我就会去答谢观众。那一场，只有十分钟的交流，有一个学生，其中一个学生举手说，导演，我十八岁，高中生，我从来不看华语片，我只看美国片，可是我想跟你讲我今天看的感觉。我看到了颜色。我听到了声音。你知道吧，一个五十岁的法国人跟一个十八岁的台湾小孩讲了同样一件事情。
那电影是什么呢？就是看嘛。看电影，很可能和看戏是不一样的。但是我们把看电影和看戏是画等号的，看电影就是看戏。看戏，电视上也有啊！广播剧也是啊！你试着把电影的声音关掉你就会看不懂了，因为全部是对白。你试着把声音关掉它就不恐怖了，对不对？或者你试着蒙起眼睛，你还是看得懂这个电影。了解我的意思吗？但是我的电影不能，它是用看的，可能看的还不够，它要有阅读的经历。所以是比较难的一种方法在表达。
电影《天边一朵云》剧照，来自：豆瓣
那怎么样会变成一个这样的导演呢？其实我的整个观影经验大体上跟大家是很像的，不管六十年代或现代，有像有不像的，那个时候可能更丰富一点，比现在更丰富一点。你不要以为时代进步了，就会越来越丰富，时代不见得越来越丰富。你看，世界又平又扁又热，变扁了，变平了，变热了，变挤了，因为人越来越多嘛！对不对？
我说丰富，怎么丰富呢？我真的很感谢我出生的那个年代，小朋友，你们自己要很意识到，你生在何处很重要。没有一个地方是天堂，也没有一个地方是地狱。你要意识到你在哪里？有时候老天就把你摆在那边。
我看张爱玲的小说，最近读人家翻译她的，多怪，翻译张爱玲的小说，可是还是看到张爱玲要讲的那个事情。她说怎么会有公平？如果我不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如果我是我的佣人的那个女儿，我就要去晒太阳，我就要站在那边被罚站，在那边做工，东西吃不够，当然是不一样的。我很感谢我出生在那个年代，那个年代有什么电影？我最近去上海，你看上海这么发达的大城市，我很爱购物的，我还是会去逛街买东西，可是我没有买到任何一件东西。没有欲望要买任何一样上海的东西，包括我很爱吃的零食。因为还是觉得台湾的很好，算了，有人点头了。可能卫生啦，各方面都，你知道吧！就是这种印象。但是吃起来也，你说上海小笼包有名吧，我吃了四家，我就不吃了。你随便去台湾吃一个小笼包，我都觉得还不错的。你知道吧？就很怪。可是我相信，以前一定不是这样子的，一定不是这样子。我相信以前的上海也不是我现在见到的这个上海。大家跟我讲得天花乱坠，多么进步，多么怎么样怎么样，我去了，我只有一个感觉，印象很坏，印象很差。不好意思哦，内陆的同学。可是你要知道这是我个人的感受就好了，不是大的感受。你们还是很有希望的，我个人的感受就是很差。
电影《你那边几点》海报，来自：豆瓣
不要太受名利的困扰，有机会就好好拍
当然后来我就受到一些专业的训练，有更多的机会到台湾去看大量不同的东西，开始被推到我现在走的路线。我在走我的路线的时候就发现，在现实中是很困难的，同学们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所以大家都说我的出路是什么？你们一定会想说，将来怎么办？不是每个人都是你啊，很多人这样问。昨天有个妈妈也说我小孩很喜欢音乐，那他的出路是什么？望子成龙，我不能理解啊！也是都读过书的，受过高等教育的，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焦虑。我就想说，想太多了吧！你做学生的时候就想到你的出路，那你做了社会人的时候，又想到什么呢？想到你的第一个一百万，第一个名车，第一个大房子，你知道吧，想到很多，都是这些东西。其实是很困扰的，我是没有想的，明天有没有片拍，我都不想。我的制片打电话说，导演还有笔资金没有拿到，我说，哦，真的？那再去找啊。我没有太强烈的感觉，甚至连失望都没有。我都觉得说老天自有安排，它安排让你拍不成你这部电影，那就不要拍喽。可是他安排你拍，要拍的时候，哇，这是一个他赐给你的机会，你就好好给我拍，就是这个意思。
还是回来讲我们的电影，我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这些作品，从偶尔的看到开始。我在马来西亚看过一次卓别林，就是《城市之光》，没有人知道这个电影在演，它已经是旧片了。在一个乡下的戏院演，我那时候已经很喜欢电影了，卓别林，我听过他，我要去看，大概看前……很快，非常有意思，前两分钟，就有一点失望，说，哎呀！黑白片，我高中的时候，哎呀！好老古董，可是，之后就一直笑、一直笑，一直很开心，就不只是笑，还有感动。就真的是笑中有泪吧！这就是卓别林。
一路偶尔就碰到一些这样的事，等到到台湾的时候，你就有大量的渴望，心里有渴望，在台湾读到了很多文献，很多资料，但是也不容易看到，当我看到时就赶快看，台湾开始，我昨天有讲，解严啦，信息进来啦，很多影片进来啦，透过各种方式。慢慢、慢慢你就接触到另外一个大的世界，这个世界其实从开始就存在，但是我们没有去（了解），我们看不到它。因为我们身处在亚洲，了解吗？我们身处在亚洲。
我讲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身在马来西亚，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你可以看到香港的每一种电影，可是在内陆就看不到。在台湾也只能看到邵氏的电影，看不到长城、凤凰那种左派的电影，你知道都有一些限制，可是我在那边什么都看得到。可是我是想说，也差不多一样，你知道就是，表述的方式、形式，概念，明星制度，通通都有了。原来我们看电影都在建立这样的一个价值观，电影的世界就是这样。所以，长辈都很怕你进电影这个行业，因为觉得是个大染缸。
电影《郊游》海报，来自：豆瓣
“梦工厂”没有梦、理想，只有钱
所以，电影，电影是什么？我不知道。创作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有人说电影是一个梦，举个例子，电影是个梦，所以有一个公司叫“梦工厂”，我很痛恨这个公司，它应该叫“工厂”，它没有梦。你知道吧，我觉得他没有什么理想，理想只有钱。所以你知道吧，我们这个时代吧，也许以前我们生活很苦，现在不是，现在是不满足。就是每一个人的人生，都在做同样一件事情，就是赚钱，沽名钓誉。要干吗？要付出的就是竞争。每个人都投入竞争，每个行业都在竞争，看谁比较有商机。你看我们的新名词，商机、市场，每一个思考都往这边走，电影更是了，电影更是。所以，电影从头到尾都是，在亚洲没有被改变过。台湾这样的一个环境，出现了侯孝贤这样的新电影，到我这个年代，二十年，其实没有改变多少。所以我跟侯导演有一次聊天，我说，侯导，他是我的前辈。我说，您带头的这个新电影，二十年，其实真是为难了台湾人。从林青霞变成一个普通的叫什么辛淑芬或者杨丽音，都不是观众的审美标准。大家为什么要看，不知道，很希望让他们看，但是慢慢就看不到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么？就是没有改变，因为他们不要被改变。就像印度的那个十几亿人口，他们只要宝莱坞，你看不到其他的导演。他们只要宝莱坞，三个小时，因为他们很穷，挣了一点卢比就去买一张票，他要这个电影院给他吗啡，给他麻醉。有豪华的歌舞场面，那一种生活是他们达不到的，他要那个三小时，你少一点他都割你的椅子。你看多少年来，印度每一年都号称有全世界最大的片场，宝莱坞，所以我们台湾有一阵子也要说，它要做台莱坞。你知道，都很奇怪，我都觉得不可理喻，都不缺少。我就想到说，让台湾永远是台湾吧。让台湾电影永远是台湾电影吧！好莱坞、宝莱坞，真的不缺你一个。
当然我觉得说，好莱坞也很难拍，没有一个东西是容易的，是你自己的选择。我的经历提供给你就是说，我一路这样走来，我面对了，我的观影的经验，我的观影的经验最后投射到我的创作里面来。怎么讲呢？实际上整个发生我身上的创作经验，有非常多的波折。可是，它其实并没有撼动我。它没有办法，因为我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首先我觉得观众没什么了不起，我一定是这样想的。你看电影看得没有我多，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过是买票而已，你可以不买啊！你知道所以有人说我很拽，我不是的，我拽不拽，又怎么样呢？对不对？我觉得他们看不懂就说你很烂，你懂我的意思吧！后来我慢慢经历过这么多年之后，其实我也可以谅解观众，就像我不会讨厌我的妈妈，她也不懂我的电影，她不看我的电影也没有关系，看不懂也没有关系。可是我希望将来的小朋友看得懂。所以你知道，我妈妈也没有错。可是我妈妈，她养我、育我；我爸爸，他看不懂我的电影他不会骂我。他们没有读书，他这样想，可能跟我们不一样，他不会骂我。他只是很希望能看懂，你到底在干吗？
题图为电影《郊游》剧照，来自：豆瓣
